第一面,郑宜和季姜见过的大多数女人没有什么区别。
米色玲珑别致的套裙展现出美好的身段,精致描绘的眼妆和红艳唇色,处处昭示出主人的外向性情。
她坐下,习惯性的翘起二郎腿,抱臂看向办公桌对面的季姜,一张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打量神色。
“我最近遇到了点烦恼。”她说话语速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一边讲一边思索的感觉。
季姜给她倒上茶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后,坐定,做出洗耳恭听状。
“希望律师能给我提供一点思路,可以顺利把这个麻烦解决了。”她道。
“您请讲。”季姜礼貌道。
“欸,对了,你们这是收费的吧。”她抬头扫了一圈桌子,状似无意般的忽然问,没见到牌子后,又笑,“不瞒您说,我去过不少律所了,也知道一点你们的规矩,咨询都是计时收费的……”
季姜赶紧道:“我们这边确实是咨询收费,不过我还想先简单听一下您的问题再做出判断……也许您的问题不在我们服务范围内。”
“哦。”她点点头,了悟道。
“所以还是请您简单说一下您想咨询的案子吧。”季姜道。
“行,那我就先说了……”她仍是用那种慢吞吞的语调,足足说了快半个小时。
季姜坐在对面,打开双屏,一边记录,一边在自己整理的资料库里不停检索相关案例和法条。
“大概,就是这样。”最后,她喝了口水,总结道。
“哦。”季姜点点头。
他浏览了一遍自己的记录重点,用笔敲击着文件夹,皱眉思索片刻,忽然道:“这……不是个真实案例吧?”
“比如这里……”季姜用手点了一下平板开始解释道。
对面的女人谎言被拆穿,却毫不慌张,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目光看着他。
半天,才用手撑着桌面,支着脑袋,慢悠悠的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这确实是我在电梯里刷新闻的时候即兴编的一个故事。”她坦然承认道。
“……”季姜合上电脑,指了一下表,道:“快一个小时了,按照半小时二百标准,请去财务那边扫码支付四百元。”
“这样子就要收费了么?”女人道。
“……”季姜没有理会她。
“交,我交。”她举起手,道,“刚刚不过是逗逗你罢了。”
季姜拿起电脑,正准备要走。
她忽然抬高声音道:“季律师,你在查你妈妈案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每一步调查取证都这么难,这背后的阻力到底源自哪里么?”
“……”季姜猛然回头看向她。
她悠然坐在原地,翘着二郎腿,拨弄着带有美甲的指头,看季姜看过来,她甚至笑着提醒道:“请再给我添一点茶水,谢谢。哦,对了,把门也顺带关上,下面的话题可不适宜让别人听到。”
“你……”季姜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她再次打断。
“下面听我说就行了,我知道的……可比你多得多了。”她道,“因为……这些都是我的亲身经历。”
那后面四个字被她咬的极重,仿佛只要稍加提及就能勾起她心里满盈的厌恶与恨意。
她翻开手机,调出一张图片,道:“你见过这个建筑没?”
季姜接过去,把图片点开,放大,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最终还是摇摇头。
果然,换来了一个白眼,她道,“那你听说过鹭脚站么?”
这次,季姜立马点头,“听说过,好像是市区中心的一个公交站,胖旁边就是闹市区,每年一到圣诞和元旦都会聚满年轻人。”
“这个建筑就在公交站旁边不足一百米的地方。”她道。
“……”季姜又看了一眼照片,眼里露出疑惑。
而女人忽然收走照片,将手机锁屏,揣回兜里,跳跃般的转移了话题,“季律师,老实说,在来找你之前,我其实也调查过你……比起这座城市里的其他律师,你的专业和能力水平可能都算不上优质。”
“直白一点说,你的毕业院校,履历……甚至比不过这层楼里至少百分之九十的职业律师。”
季姜被她的思维带的一愣一愣,听到她忽然扯起这些,下意识的感受到作为一个法律人的尊严正在受到极大冒犯,不由积攒怒气,皱起眉头。
但实际上,他却只能低下头,默认般的无话可说。
“可是,我为什么要选你了?”女人看着他的神色,慢慢道。“因为你不仅是一名律师,你还是一位儿子。”
“我派人去越城打听过,你和你妈妈感情非常好……”说到此处,她眼里出现了怅然。
而季姜也松动了眉眼,防备暂时被酸涩所取代。
“你不会坐视,她就这样离开你。”她看着季姜肯定地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季姜握紧椅子把手,忍不住质问道。
“季姜,我给你的那张照片就是答案。”她深吐一口气后,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也是你妈妈……更准确一点说,是何小瞳的死因。”
“……”季姜看着她,眉头抖动起来,眼睛里渐渐堆积起了悲伤与愤怒。
“你妈妈要不是那天停下车去捎路边招手的何小瞳,那么她现在应该还是好好的,可能在数落你又邋里邋遢,在责怪你又不按时吃饭……可偏偏就是她的一时好心,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那天他们足足谈了有四五个小时。
季姜送她下楼时,她撑起伞,回身望着他,最后一次问,“想好了么?”
季姜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刚好有一群人从楼下下来往门口走来,他们簇拥着一名穿着光鲜亮丽西装的中年男人,彼此说着客套话,旁若无人的对中间那位露出谄媚的笑。
季姜和郑宜连忙避让到玻璃门一边角落里去,她看着中间那个人,好奇问,“那是谁?”
“嘉诚的律师,来这边做讲座。”季姜看了一眼,道。
“有名么?”她问。
季姜却道:“他的年收入能顶上这栋楼里一半人干一年的收入。”
她长吁气道,“那是挺牛。”
说完她却看着阴沉沉的天色雨幕,叹了口气,“其实,本不该牵扯上你的……如果你不知道这些,或许会有安安稳稳的一生,十年后,说不定就是他那样子的大律师。”
季姜却摇摇头道,“不会。”
“为什么。”
“我的职业理想从来不是成为这样的律师。”
“那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律师?”
“……”季姜看着水泥地上不断溅起的水花,却摇摇头。
“这条路,或许会很危险,因为我们的敌人远比你想象的可怕。”她最后道。
那年的十一月份,季爸爸过生日当天,季姜和季迦禾都赶回去陪他。
三人就着几个小菜,喝的淋漓大醉。
季爸爸更是伏桌痛哭道:“江宁啊,我答应你……好好活下去,我要替你看着两个孩子成家立业……看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然后带着这些好消息,再去找你……”他边喝边道,还一直不停对着桌子对面虚空的地方敬酒,仿佛那里一直坐着一个人一样。
她温柔的笑眼,好像从未曾离开过他身畔一样。
将姜爸爸扶去休息,安顿下之后,他们两人到餐厅收拾残羹和碗筷。
季姜将碗筷抱到厨房,看着季迦禾的背影,忽然道:“妈不在了……爸一个人挺难受的。”
“……”季迦禾正在洗碗,闻言道,“你每次回来,他都要高兴很久。”
他擦干净手,转身看着季姜道,“多回来陪陪他吧,季姜。”
为了季妈妈的事,季姜奔波于各地,几乎很少回来。
季姜看向灯下的季迦禾,发现他无论何时何地都总是那么的温柔沉静。
仿佛带着一种让人随时随地安定着沉沦的引力般。
“哥,谢谢你。”季姜真诚的道。
自从季妈妈住院后,季爸爸还要苦苦支撑工厂 手头没有什么钱,一家人开支全靠季迦禾一个人苦苦支撑。
季姜知道他总是这样,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独自承受下一切,却从不多说些什么。
季迦禾看着季姜,在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聪明如他,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这句道谢不仅仅于此 。
果然,季姜继续道,“爸刚刚说……希望你能成家立业,其实,我也挺希望的。”
他笑着说,仿佛在说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一样。
“妈不在了,我们不能再让爸失望。”他道。“特别是你……他们一直,对你都寄予厚望。”
季迦迦本靠着橱柜站着,闻言慢慢站直了身体,连背脊都挺起来了。
他看着季迦,神色晦暗的反问,“怎么做才算,不失望?”
“你明白的。”季姜继续跟他打着各自的哑谜。
吊灯被风吹的晃了起来,灯影重重,就像是被吹散的心思一样。
幸好季迦禾的电话突然响了,解救了这让人几乎溺死的沉默氛围,也让季姜可以有机会转头收拾好即将溢出来的情绪。
挂了电话,季迦禾站在楼下抽完一整支烟,没有坐电梯,选择步行爬楼梯,一层一层,走在黑暗中。
好像成年后,人与人的分别成了一种常态,季姜选择了再次南下,他站在南方潮湿雨季里,转着手中的伞把,等着要等的人。
“你来了。”郑宜难得穿了一身黑衣,甚至连头发都没怎么打理。
她冲着他略微一点头,然后低头点燃了手里的烟。
“每年这一天,我都会穿这身……”她抖了抖烟灰,自嘲般的笑道:“可能是为了祭奠我那已经死去的人生吧。”
“……”季姜帮她撑起伞,两人沿着海边的步道慢慢走。
“以后我可能不能像今天这样直接见你……跟你通气了。”她忽然道。
季姜立马停住脚步,扭头敏锐问,“怎么了?”
她从随身的兜里摸出一个比笔盖还小的东西,摊在手心,道:“他们可能已经察觉到了,我昨天在我屋里发现了这个。”
季姜拿在手里看了看,道“监听器?”
“嗯。”她随口道,却忍不住的皱眉,用手把烟头掐灭,然后碾碎。
“几个?”
“暂时只发现了三个。”她有些焦虑起来,把不小心吹到脸上的发丝几把挽住扯到脑后。
“……”季姜沉吟片刻道,“我给你找个房子吧,你立马搬家……”
她却摇摇头道:“我不能让他们发现异样,上次何小瞳只是偷跑了出去,他们就动了杀心,让宋晖朝假装疲劳驾驶故意去撞你妈妈的车……想要灭口,我……”
“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先保全自己。”季姜道,“实在不行,咱们就报警。”
她重新点了一支,低头抽了一阵烟,让思绪略微平静了些,才再次开口道:“我已经报了三回警了……没用,没用,你知道么,季姜,他们就是笃定了我们没有证据。”
“季姜,我们不一样,我从一开始就是一张摆在名面上的牌,他们迟早要对我动手的,可是你不一样,你只要在暗处藏得好好的,你就是安全的。”她道,“你就……还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
从沿海大道往北走,站在高地上,可以俯瞰市中心的一小片闹市区。
两人一起看着那片灰白相间的建筑,皆有些沉默。
在密密麻麻人群涌动处,谁能想到,与繁华仅一墙之隔的文明社会下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个人间地狱。
“你知道它其实除了招牌上挂着的盛林艺术外,其实还有个内部称呼叫什么嘛?”郑宜忽然道。
季姜摇摇头。
“小茶尖。”她道,“是不是听着还挺文艺范的……小茶在唐朝是专门来形容年轻女孩的词语,因为嫩绿的茶叶尖儿象征着盎然的朝气,而外面人还以为这个名字是描述那栋楼青色圆穹尖顶……”
“其实……在这里,茶代表了每个女孩背后最可耻的标签,因为不同的茶代表了不同的等价交换值。”她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哭到最后,她又对着茫茫的大海问“如果……当年毕业之后,我没有拿着简历,走进那座楼,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季姜想要伸手,犹豫数次,最终还是落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
这一瞬间,他也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这条路有多么曲折泥泞……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必须走下去。
所以当后来,郑宜问他,“你爸和你哥知道么?”
他说,“不知道。”
想了想,补充道:“不能让我爸知道,他经不起这些。”
“那你哥呢?”
“我哥,我哥……”季姜难得犹豫了一回道,“他……他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以后找个女朋友,有个正常人的家庭……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活到七老八十,有着普通人该有的一切幸福。”
“是啊,这个点,他们应该都睡了。”郑宜看着外面的夜空,第一次露出一个看起来分外安宁的笑来。
季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片空白的黑。
他知道,这一刻,她一定也想起了远在万里外的家人。
而他们,却站在爱人的梦外,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