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不净身【完结】>第93章 抉择

  马蹄踩水而过,远见涧石处挂着件素白氅衣,段绪言眸色俱冷,扯绳调转马头,直奔上山。

  几阵颠簸,刀刃扫风,前路却有几道绊马绳拉起。再无去处,段绪言等不及勒马,踩上马背借力翻下。

  骤然听得马匹失蹄的重响,尘烟扬起,呛过口鼻,段绪言扶刀稳住身体,抬眸见不远处一人缓缓笑起,收刀抬至臂间擦拭。

  口中挑衅地吹出哨响,那人迎着段绪言的冷眼抬手将刀上沾血抹过胸口,跑进山涧。

  至眼前视野开阔之时,可见崖前人影,那人脚步更快,却不听身后紧追的步伐,他犹疑几步,侧目后视那时,耳后一节尖竹转瞬袭来,他转肩避开,尖竹直朝侧颈划过,沾血直扎入地。冷刀继而袭来,那人侧步躲避,眼前一箭也正向他肩头贯来。

  已是避之不及,那人即刻屈身,箭头擦破耳廓皮肉,蹭过刀锋,钉上了树干。

  刀刃偏离几寸,砍向一侧的竹身,竹屑溅起,越过身后一双冷眸,几点飞血凝在面庞上,越显凌厉。

  旧地重游却恍若隔世,远见崖前持弓与他相对的清影,视线再又落向山壁处悬着的尸身,段绪言握柄冷冷抽刀,鸷视前方。

  崖边,长箭夹在指间一转,古锋眯眼看着阮青洲,目光不疾不徐地越过他肩头,落在了段绪言身上。

  “世子,没意思啊,这箭偏得够厉害,险些还将我的弟兄误伤了,是南望美传有误,还是安神助眠的汤药喝多了,就连人都看不清了?两年了,世子屡次心软,还是不舍得杀他吗?”

  指节稍松,弓臂耷挂在掌心,犹见阮青洲隐隐发颤的右手,段绪言心头一紧,渐沉渐重。

  古锋笑着一点头:“啧,我都忘了,珵王什么都还不知道呢。抓着我们世子折磨了这么久,大概是还以为当初在关州派人来追杀的是世子吧。谁让珵王那时失血晕厥了,倒在山坡奄奄一息,看不见赶来救你的世子,可惜了,我们原先只要再快一步就能得手,也不至于拖到如今。”

  刀柄紧附掌心,印痕深深,段绪言眼眸微动,右胸伤疤似在缩紧,为此生出的怨恨顷刻间被翻覆。

  他分明看到过的。

  血腥漫鼻时,余晖都似染血,他侧头远望天际,落日下朝他奔来的一个身影,不是幻象,就是阮青洲。

  是阮青洲。

  为那一刀耿耿于怀,担忧他不能平安回到北朔军营的人是阮青洲,最是痛恨他却又下不了死手的也是阮青洲。只有阮青洲。

  一声淡淡的嗤笑,指尖无措地抓动了几下,段绪言觉得自己可笑,那么计较的爱恨根本就不对等。

  他有什么资格说恨,从来都是他欠阮青洲的。

  阮青洲。段绪言默念姓名,见一双黯淡的眼眸看来,阮青洲已被摧了心神,面色似被霜雪染过,只剩苍白。

  山涧冷风不止,那身影却如纸薄,寻不见一点依靠,他不能旁观。

  可段绪言抬步上前,每近一步就觉心血涌动,足下再又沉重几分,一阵麻软,他插刀入地,喘息一时难止。

  见状,古锋朝那蒙面之人抬眉:“古刀。”

  古刀极快地擦过耳边血色,攀绳荡起,吹哨落地,堵在了段绪言身后,缺了一指的手掌悠悠揭下面巾。

  “二位谈不清是情深还是义重,不过世子若是抉择不定,那就拖着吧,珵王方才吸进了软筋散,耗不了多久,只有死在你手里和我手里的区别。”

  匕首亮出鞘,抵在空缺的一指前蠢蠢欲动,朝人刺去。另一侧,古锋不耐烦地抬手,绳索紧绷,尸身晃荡着撞向山壁,再度升高。

  “为何非要借我之名动手,是因为同室操戈有损声誉,登上储位也难得臣心民心,不若就此挑起两国纷争,借乱局斩草除根,一举两得。”

  众人闻声一时顿神,看向阮青洲。

  “我可以答应你,”阮青洲说,“只要你能留李之全尸。”

  古锋欣然一笑,叫停古刀。

  “古刀——”

  匕首停在半空,不甘地收回。段绪言拦下几招,耳边嗡鸣,仅靠最后一点余力扶刀悬在崖边,半膝跪向地面,手边刀身深入尘泥几寸,摇摇欲倒。

  素白衣摆缓缓落进视野,段绪言淡淡垂眸,似也再无挣扎之意,只在身子倾倒前一刻,撑手扶着地面,却被人接进怀里。

  衣间仍是那般熟悉的味道,段绪言靠他怀中轻嗅,感受冰凉指尖自面颊滑落颈部,探进衣襟。

  似有所觉,段绪言错愕着低语:“你……”

  阮青洲轻笑着按住他的后颈,收回指尖,隔衣抚摸他的心口。

  “李之无辜。我想,带他回家。”

  声音轻颤,阮青洲松手起身,拾来长弓朝古锋走去。

  “箭。”冷冷一声,阮青洲双眼已是无神,古锋露笑,将一支长箭拋向他手中。

  两指夹来箭尾搭上弓弦,阮青洲旋身直指崖边那人,指间紧勾弓弦,俱已发白,却在箭簇对准心口的那瞬决绝地一松。

  刹那,冷光破风而出,没进胸膛之时,刀刃砍断了绳索,山谷间忽而一声坠落的闷响,血肉似在石间崩开。阮青洲眼睫一颤,心脏骤停,只余手中弓弦隐隐作响,指节痛意泛起。

  笑声响彻山涧,如暴雷回荡,每一声都响裂心扉。阮青洲看着崖边那人与他对视着,胸前一箭直入心口,扶刀撑跪在地,唯剩一丝清明,却不敢回首看一眼山壁间被人恶意拋坠的那具尸体。

  愚蠢。

  阮青洲松开弓臂笑起,仰对明澈苍穹,哽了喉头,至声泪俱下时双腿软着跪了地。山间水声吞没了哽咽,阮青洲泪落满面,颤抖至无声,双手捂满湿意,又抹进土里。他渐扶地而起,踉跄着走向崖边。

  是时山下马声追来,古锋本还咂摸着趣味,见此召人回避。

  “动作快些,收好东西,应是珘王带人来了,此处不用我们收场,可以走——”声响骤止,刀身自后穿透腹部,古锋震愕着俯首看去,刀刃沾血抽出,脖颈再一阵剧痛,血红竟已自喉间喷涌而出,红了视野。

  “哥!”

  身躯倒落,古刀抬掌紧堵他喉间涌血,瞠目颤着声。

  “阮青洲!”他恨红双眼,破声呐喊,“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一声淡笑,阮青洲漠然拋刀,带血抹过面颊,步步后退,静听山间马蹄聚来,至段绪言身前蹲跪下去。

  古刀拍地而起,被人拦下拖往后方。

  “刀爷,被珘王带回他也是必死无疑,就要来人了,走!走啊!”

  再不听身后乱响,阮青洲抚上段绪言的脸庞,看向山涧落水。

  “生死有命,绪言,”阮青洲俯首轻抵他的额头,“我们,再跳一次吧。”

  默然无声,一柄长箭自胸口拔出拋落水涧,段绪言被托腰而起,静靠在他肩头。

  山林凄冷,清水激荡,阮青洲双手紧拥,听尘泥被踏至飞溅,合起了双眼。

  足下迈空一瞬,倾倒那时,风灌双耳,轰然一声,黑白相拥沉入水间,骤然失色。至水浪平静,崖边人已追来,段世书扶臂朝下看去,沉了声。

  “罪人阮青洲加害珵王脱逃,派人至下游追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不日,关州一声擂鼓震响,原野马匹相撞,刀刃见血,烽火燎原至浓烟滚动,马蹄踏过村落时,百姓四下逃窜,丢了衣鞋。

  斥候至前方退回军营,谢存弈听得马声扶额惊醒,即刻起身踩靴进了主营帐。

  谢存弈在营帐内昼夜参议,只能得一两个时辰的小憩,不过几日,霜发渐生,白了半头。众人见他抱拳行了礼。

  “国公。”

  谢存弈颔首,问过斥候:“可有寻到殿下的下落?”

  斥候垂首:“尚未。原关州营的军马已受晟王之命到关州边界驻营,但两方悬殊,北朔严守关州边城,不好攻入。”

  阮莫洋握拳砸向桌面:“糊涂!阮泊文这急功近利的混账,战俘死因都还未明了,如何能向北朔草率开战!他要南望争这个颜面有何用处,二哥如今人还在关州,他不知一旦开战,二哥就非是座上客,而是敌国太子了吗?!”

  主将安抚道:“暻王息怒,战事在前,再如何追责也无用,事在人为,也只能想想下一步该如何挽回了。”

  阮莫洋怒道:“如何挽回,还能如何挽回!分明是为求和而来,谁能料到这个局面!南望根本经不起战火,阮泊文能保证靠着宝贝似的那几个税使各处搜刮,就能担得起后方的军需吗,他一人安安心心地蹲坐在皇都,占着太子之利,可有想过二哥在北朔过的是什么日子,简直荒唐!”

  几人沉默。

  谢存弈出声转过话头:“关州割让后,原关州营撤回章州,军符暂时交由晟王一人掌管,我只怕开战一事陛下还不知晓,驿使今日能到皇都了吗?”

  “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