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都市异能>响尾蛇镇|Rattlesnake>第十五章

星期三早晨,吉米猛然惊醒。他的床单和被子都浸透了汗,皱巴巴得裹在他身上。他心脏狂跳,好像刚经历一场百米冲刺。他必须得离开这儿。

可老天爷好像专给他捣鬼,这天又是风雨交加。他梦里听到的蛇尾巴发出的示警声,其实是窗户在窗框中抖动的声音,嘶嘶的抽气声其实是雨点拍打玻璃发出的。并非他不敢跟坏天气作对,但他浑身发疼,同时意识到自己在发烧。他的胃也不住地翻腾,仿佛他正乘着一叶孤舟在狂风暴雨中颠簸。

他撑着绵软无力的腿,用抖个不停的手穿上牛仔裤和衬衫,止不住地全身打颤,差点倒回床上去。可他还是凝聚起全部的意志力,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他打着赤脚,但一想到穿鞋要弯下腰去,他就觉得胆汁往嗓子眼涌。他慢腾腾地朝大堂走去。

贝琳达一眼就看到了他。她眯起眼。“你喝醉了?”

他刚一摇头就后悔了,赶紧扶着墙。“没有,女士。就是觉得难受。”

贝琳达犹豫了一瞬,径直朝他走过来。她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啧”了一声。“你烧得厉害,脸色跟死人似的,你得找医生看看。”

她说得也许没错,可他看不起病,也不知道该上哪儿看。“没事,躺躺就好了。抱歉啊,晚点儿我再把该干的活儿补上。”

“甭操那个心了,吉米。”她的语气比平时软一点儿,但听着还是挺强硬的。“歇一会儿,多喝水,喝够。”

“谢了。”他蹒跚地走回房间。前几天,夏恩说话算话,给了他一台小冰箱,吉米在里面存着水和一听可乐。但眼下他觉得开冰箱、倒水都费劲得不行,于是他没喝水,就那么重重地倒在床垫上,扯过毛毯一直盖到下巴。他觉得自己真是惨得没救了。

他肯定是迷糊了一会儿,所以有人碰他前额的时候,吓了他一小跳。“夏恩?”

“你还好?要请医生不?”

“流感罢了。”他身上又冷又热,觉得自己的脑袋涨得有四个那么大,连睁眼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等等啊。”水流声。过了一小会儿,夏恩把一块凉丝丝的湿毛巾搭在吉米额头上。这感觉太好了。吉米想把这话告诉夏恩,但他怕多说几个字自己就会吐出来。他病恹恹地笑了笑,希望能传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夏恩低头打量他。“你看起来不妙啊。”

好吧,真是说到病人心坎儿里了。吉米闭上眼,听着他的房门开了又关。他要是提得起劲儿,肯定会冲夏恩发火就这么走了,也太不近人情了。可是,一两分钟后,门又开了,夏恩又回到了他床畔。他往地上放了什么东西,“砰”地一响。

“这儿有个桶,想吐就吐吧。床上有条毛巾,就在你手边儿。我还得去拿点儿东西,你一个人待一会儿不会出啥问题吧?”

吉米都要被逗笑了。他这操蛋的一辈子一直是一个人待着。“嗯。”他哑着嗓子哼了一声。

“行,乖乖等着我啊。”夏恩翻了下毛巾,让凉的那面贴着吉米的额头,走之前还轻轻摸了摸吉米的脸颊。

乖乖等着?他都没法让自己的胃容物乖乖待着。不过他知道自己挺幸运,起码这回有屋顶为他遮风挡雨,他能躺在一张舒服的床上自艾自怜,不必在户外瑟瑟发抖,拼命乞求老天别让肺炎再度降临。

病毒肆虐,他的脑子都烧得转不动了,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模糊。但吉米觉得夏恩不到一小时就回来了。夏恩带来了食物的气味,可吉米一闻就受不了,他手忙脚乱地爬到床边,对着桶惨兮兮地大吐特吐。虽然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起码他没吐在床上。

吐完之后,他确实感觉好些,起码好一点儿吧。他用毛巾抹了抹嘴,抬起头,以为夏恩已经被吓跑了。但夏恩就站在床边,弯着嘴角,微笑地看着他。“准头不错。”他丝毫没露出恶心的表情,拎起桶,拾起那条弄脏的毛巾。“马上就回来。”

过了一小会儿他回来的时候,吉米已经可以翻身仰躺着了。夏恩把洗得干干净净的桶放在床边,抖开一条干净的毛巾,搁在床尾。他还端来了一杯水。“漱漱口呗?”

“天,太好了。”

“我就猜到。”床头柜上变魔术似的出现了一个杂货店纸袋,大概是吉米呕吐那阵被放在那儿的。夏恩在纸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个黄色的塑料托盘。“漱在这里头就行。”

“可……怎么……?”吉米头昏脑涨,不知该问些什么。

夏恩也没有马上回答。他先是把吉米背后的枕头拍松,好让吉米坐起来;然后把杯子递过去,端着托盘好让吉米吐水。最后,他把东西全都放到一边。“我去了趟药店,给你弄了点儿东西,看看都有啥……泰诺是退烧的,消肿药能让你的脑袋和胸口好受点儿,咳嗽水是治嗓子的。一大盒抽纸巾。我给你带了几瓶七喜喝,还在卡罗蒂店里给你买了一夸脱[1]鸡汤,等你觉得有胃口的时候喝。你现在要是不想喝,我就放进冰箱里,等会儿再给你热热。我还去小梅那儿买了橙汁。你要是想吃点儿干的,有薄脆饼。”

吉米发现自己正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于是闭上嘴。“这都是你给我买的?”

“我脑子是有点儿短路,不过我知道病倒的人需要哪些东西。”

“可是,你去给我买?”

“你这样儿也没法自己去啊。”夏恩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以前你生病的时候都没人照顾?”

吉米没有回答。他转开了视线。

“妈的。算了。咱们先来给你点儿喝的,弄得舒舒服服,然后你最好一觉睡到好起来。我妈跟我说过,得让身体集中所有的能量来康复,少到处闲逛。”

吉米还有点儿没缓过神来,老老实实地喝了点儿汽水,吞了几片药,甚至还喝了几勺汤。夏恩似乎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他用手指理了理吉米汗湿的头发。“你要是需要啥,就用分机拨酒吧的电话,顶多一分钟我就来了。”

“可你要工作。”

“星期三晚上出不了什么大事儿,走开一会儿没问题。”

“好。”也许是因为药,也许只是因为流感作祟,他觉得昏昏沉沉,思维迟钝。

但夏恩并没有走。他咬着嘴唇,显然在思考什么。他清了清嗓子。“你这儿没厕所。”

“我再想吐的话,有桶。”

“嗯,可你要是想尿呢?”

吉米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我能撑到走廊,就几步路。”

“嗯。要不……到我屋里去住几天吧,等你好了再说。”

吉米的心一荡。他绷紧下巴,没有立即回答。“我待在这儿就行了。”

“哦。那我待会儿再来。”

然后吉米睡了一整天,其间夏恩每隔一会儿就来探望他,逼他起来喝点东西。吉米又吐了一次,但他依然及时挪到了桶边。刚好夏恩也在,他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再次把一切清理干净。

“你居然不穿防护服就敢靠近我。”吉米虚弱地说。

“我可是牧场长大的。你没试过把胳膊伸进母牛肚子里去拽难产的牛犊吧?也没试过处理特严重的腐蹄病吧?跟那些相比,一点儿呕吐物算不了什么。反正我跟你说,扮医生可比当病人好多了。”

“谢啦。”

“今晚酒吧没什么人,我让山姆来替我,我待在这儿陪你怎么样?你要是愿意,咱们可以看看电视。”

出乎吉米意料,这方案听起来还不错。吉米这时候感觉好多了,也希望有人陪,免得无聊。“我不想传染你。”

“吉米,咱俩上次把舌头伸进对方嘴里还没过二十四小时呢,要是怕传染我,现在预防也晚了。”

唔,说得有理。吉米冲他笑了。

夏恩离开了大约半小时,回来的时候两手都没空着。他用微波炉又热了些汤来,然后让吉米端着碗在椅子上坐好。夏恩掀了床单,换上干净的。干活的时候,他需要弯腰、挺身,一定很疼,但他一句也没抱怨。铺好了床,尽管吉米坚持说自己能行,他还是陪吉米上了趟厕所,监督吉米撒了尿、洗了手和脸、刷了牙。回到屋里,夏恩剥光吉米身上的衣服,只剩下内裤,然后让他上床,给他掖好被子。夏恩踢掉脚上的靴子,只留下一盏灯亮着,在床上挨着吉米坐下,背后靠着个枕头。他长腿一伸,用遥控开了电视。

吉米这个伴儿做得不怎么样,大部分时候他都迷迷瞪瞪的,但有时候他会稍清醒些,能把视线聚焦在电视屏幕上一小会儿,陪夏恩一起笑话里面演的弱智喜剧。后来,他坠入梦乡时,夏恩仍在他身边。

* * *

“你今天不能干活儿。”夏恩斩钉截铁地说着,把吉米推回床上。

“但我没”

“没啥东西是立马要修的。你得多歇一天,不然你的病肯定会复发。”他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吉米的进一步抗议。“我都跟贝琳达说妥了。她说等你好了,星期六补一天就行。到时候我们有乐队现场表演,旅社都被订满了。那天晚上肯定忙死人。”

吉米知道,他怎么也不可能说得过一条心的夏恩和贝琳达,尤其是他现在还虚着。吉米放松下来,躺回去。“我觉得自己怪没用的。”

“病没好之前你确实没用。所以老实睡觉吧。等会儿我会带吃的过来看你。你要是想冲一冲或者泡个澡,我可以帮你。”那副景象似乎令他相当欢欣鼓舞。

吉米放弃抵抗,叹了口气,点点头。“行吧,可我闲得无聊。”

“看电视呗。”

吉米扮了个苦相,逗得夏恩哈哈大笑。“嗯,我懂。”夏恩说。“我在医院和复健中心也看了好多日间节目,难看得要命。看看书怎么样?”

“我没书看了。那个,对不住,我不诉苦了。我还是睡上一天好了。”

夏恩弯腰在他脸上留下一个不带情欲的吻。“那也挺好。别忘了,需要什么就打电话。”

吉米确实睡掉了大半天。醒过来的时候,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夏恩带来的食物薄脆饼、汤、果汁、饼干还开着电视,烦躁地不停换台。他把汤姆的信读了又读。他找到一叠印着旅社名称的信纸,把他希望在离开响尾蛇镇之前干完的活儿列了个表。他张望窗外。想起做过的那个梦,他有点儿焦虑,但他没多想,因为一想就头疼。夏恩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床边,拿两支笔、一个铝箔捏成的球玩杂耍。

“没想到你还进过马戏团。”夏恩说着,差点儿被一支飞歪的笔打中脑袋。

“没进过,我不适合干表演,就在路上随便学的。”

“多才多艺啊你。”

“我教你?”

夏恩摇头。“我学不会。我的破脑子应付不了这个。手眼协调可差了。”

“反正学这玩意儿也没什么用。”

“我现在休息,准备吃晚饭。想让我帮你冲冲身子或者泡个澡不?”

说实话,出了两天汗,杰米觉得自己臭得够呛。可是,占用夏恩这么多的时间和体力,也让他心里过意不去。“我打算喝一口你给我的奈奎尔[2]就上床睡觉。哦,对了,我欠你多少钱?”

“什么钱?”

吉米摆手示意他的床头柜上面添了不少东西,码得有模有样的。“你把药房都搬空了。”

“不要钱。”

“为啥?”

夏恩越走越近,来到吉米跟前。“因为那是礼物。估计不像巧克力或者玫瑰那么浪漫,但是实用多了。”

“你不需要”

“是我想要。”夏恩眯起眼。“你觉得我该把钱花在哪儿?花里胡哨的衣服?铮明瓦亮的新卡车?我偏想砸钱买卫生纸和咳嗽水,我的钱我做主。”

“可我什么也没为你做过。”

“你没……”夏恩顿住了。他移开视线,吮住下唇。“我才不会把你为我做的事一件件数出来,反正你也不信。我就这么说吧,你觉得咱们是什么关系?”

“我不懂你到底想问什么。”

“你跟我,咱们起码算朋友吧,啊?咱们认识不到两个礼拜,但是滚过好多次床单,我清理过你吐出来的脏东西,你能直视我的伤疤不被吓跑。我觉得这么算来咱们起码是朋友。”

这样的对话让吉米浑身难受。他后退了几步,夏恩逼近,他又后退了几步,直到窗户挡住他的退路。“咱们是朋友。”他低声说。说出这个词的感觉很奇怪。

夏恩回赠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朋友之间不用算得那么清。帮朋友的忙是因为他需要,或者那样能让他高兴,而且,帮他也能让自己高兴,挺公平的。以前可能没人让你明白,但其实你早该体会到。”他在床沿上坐下。“想听个‘响尾蛇墨菲’的故事不?”

听故事可比谈论私人关系舒坦多了,于是吉米点点头。“当然啦,来吧。”

“嗯,那时候他已经发家好些年了。他仍旧在这间酒吧给客人斟威士忌,不过,也需要有人搭把手,起码生意好的晚上需要。这也没啥,他有孩子,孙辈儿。有天晚上,镇上来了个生人,他坐在酒吧里跟乔治聊天儿,就跟老朋友似的。他说他刚经过詹姆斯镇,看到有个叫巴斯福斯的人谋杀未遂,第二天就要被吊死了。乔治一听就留了心,因为他认识巴斯。巴斯的父亲跟乔治是一块儿挖矿的老交情,巴斯还是个毛毛的时候,乔治就抱过他,让他坐在腿上。那时候,老福斯已经死了几年了。

“今时今日,只要开一小会儿车就能到詹姆斯镇,但那个时候,骑马或是驾马车,得跑上半天,走路就更久了。当时天已经不早了,夜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老乔治穿上外套,抬脚就走。

“他走到詹姆斯镇的时候,太阳刚出来。我估计他的脚恐怕遭了不少罪。可他一点儿也没休息,直奔监狱,让当班的警察立马去叫治安官和法官过来。趁着治安官还没到,乔治隔着号子的铁栏杆跟巴斯聊了聊,听说了他身上发生的事。

“没过多久,治安官就骑着马来了,紧跟着法官也到了。可有人把话传了出去,说有人搞事,所以半个镇的人都跟着来了,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儿。治安官刚一下马,乔治就冲他走过去,要求他把巴斯给放了。治安官说他办不到,因为巴斯被指控谋杀,已经判了绞刑。

“乔治说,巴斯福斯被冤枉了。‘我从这人还只会爬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不可能杀人。’我猜法官和治安官跟乔治就算不是熟人,也清楚乔治的声望,他们要是不听乔治的,恐怕就要惹火烧身。到了那个地步,镇上的人也想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打发无聊。

“我也不知道那天早上乔治到底是怎么说的,但他肯定说得在情在理他们不但放了巴斯,还有人驾着马车把巴斯和乔治送回响尾蛇镇。”

吉米靠在窗沿上,听得津津有味。“巴斯真是被冤枉的?”

“不知道。乔治带他回来,在镇上给他找了份工作,他再也没惹上什么官司。他结了婚,生了孩子,现在还有几个福斯家的人住在这儿。我有个高中同学就是他们家的人。”

“这是真事儿?”

“鬼知道。谁要是想刨根究底,可以去詹姆斯镇翻档案,看看里面怎么记的。不过,我想说的是,乔治才不指望他的老朋友会回报他那人都过世了。他也没想从巴斯身上得到什么。但巴斯的父亲跟他是朋友,所以乔治撑着老骨头,走了那么远的夜路到詹姆斯镇去,拼尽全力保下他儿子。”

吉米稍稍垂下头,思索着。“我还没被指控过谋杀罪。”

“那敢情好。可你明白没有?跟我老祖宗的事迹比起来,给病倒的朋友捎点儿东西算什么呀。”

“当然算。”吉米望着他的眼睛说。“我没收过礼物。也没有人为我做过啥。”这是真的。他印象中收到的最后一件礼物是他小时候,大约七岁吧,别人给穷人捐赠的圣诞节玩具。他收到了一组塑料玩偶:几匹马,一辆带拖斗的卡车,两个罗圈腿牛仔。妈的,他早就忘光了,偏偏这会儿又想了起来。

夏恩起身,走近,双手捧住吉米的脸。“我愿意为你做,只要你别拦着,只要你留下。”

也许是感觉到吉米的不自在,夏恩退开了。“我得回去干活儿了。明早见。”

门关上了。吉米靠着窗户,又站了许久。他微微发抖,试图让脑中的暴风雨沉寂下来。

-TBC-

[1] 约合0.95升。

[2] NyQuil,非处方感冒药品牌,专门用于睡前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