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玄幻奇幻>冬眠之书>第59章

  众人从午后一直谈到天黑。阿尔丁不动声色地安排了晚宴,大家边吃边聊,到午夜之前,终于纷纷离去。

  阿尔丁和卡奈都去送客人了。冬蓟一直默默坐在原处。

  仆人们进来收拾餐具,清理地面,拿走了一半的烛台。他们手脚麻利,没多久就把一切都打扫干净了,宴宾厅又变得安静空旷。

  过了好一会儿,阿尔丁回来了。送客人出去是一件挺花时间的事情,比仆人打扫宴宾厅需要更久。

  他猜到冬蓟应该还在宴宾厅里坐着,所以直接原路返回了。

  冬蓟抬头看向阿尔丁。卡奈没有和他在一起。

  “卡奈大人还好吗?”冬蓟问。

  阿尔丁说:“他回去休息了。”

  冬蓟说:“卡奈大人应该长期卧床休息的,不应该出门,也不能像您一样这么长时间地招待客人。他在用法术固定伤处,所以姑且能自己走路,但这样下去没好处的,他休息不好,骨头长不好,即使将来腿不疼了,也可能会永远跛行。”

  阿尔丁默默听冬蓟说完,走到他身边坐下。

  冬蓟忧心忡忡地盯着面前的桌子,也不看阿尔丁。阿尔丁先是握住他的手,看他毫无反应,就伸手轻轻托住他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

  “你想说什么?”阿尔丁轻声问。

  冬蓟微皱起眉:“我就是想说这些而已。难道您认为我另有所指吗?卡奈的健康对您来说不重要吗?”

  “卡奈的事情看似简单,其实很复杂,”阿尔丁叹了口气,“将来如果你想听,我可以给你讲讲我们小时候的事,你就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了。但现在我估计你没心情听这些。”

  说着,他再次握住冬蓟的手。用那种轻轻护着什么宝物般的姿势,把冬蓟的手笼在自己的双手中间。

  “你一定是觉得我根本不在意你们,”阿尔丁苦笑道,“我似乎只在意海港城,不在意卡奈的伤,也不在意你经历了些什么……因为我没问你,甚至没亲眼看看你受的伤。”

  “我没有这样想。”冬蓟说。

  阿尔丁托起冬蓟的双手,稍微俯身,轻轻吻了一下手背上凸出的骨头。

  抬起头时,他望向冬蓟的双眼:“其实在市政厅地下的时候,我看见过你的伤,还帮你上过药,所以我就更不想谈这些……于是只好和你说公事。我知道你会怨恨我,只是不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他这样说话,令冬蓟既有些感动,同时又有点更不舒服了。这种滋味太过奇特,冬蓟都不知该如何表达。

  “伤不重,已经好了,”冬蓟想收回手,但阿尔丁抓得很紧,冬蓟只好作罢,“我只是……我觉得可能自己选错了路。海港城不适合我,这个地方的生活不适合我。阿尔丁大人,我适应不了……”

  阿尔丁望着他说:“你不止一次表达过,你希望过那种平稳的、单纯的、不需要为生计操心、只需要沉浸于研究中的日子。如果你想要的就是这些,那么我可以给你,可以一直给你。前提是,你要信任我。就像我不懂法术一样,你也不懂我要处理的那些事,对吧?你不需要去适应什么,你不用学,那些事本来就应该由我来做。你留在实验室里就好。”

  其实冬蓟已经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了。

  不,甚至不能说是“反驳”,他猛然发现,自己从头到尾并没有提出任何相左意见……他只是在零零碎碎地抱怨而已。

  这一点令他懊恼不已。

  一天下来,他脑子里交织了无数疑问,这会儿竟然一条也提取不出来了。

  他突然想起了那种甜味点心表面金黄,中间镶嵌着黑糖腌渍的果料,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点心上不仅有价贵的糖和油,还含有细腻的制作手艺。作坊将这类糕点直供宫廷,不对外经营,多亏那家作坊属于商会,冬蓟才有机会尝到这份新奇和甜蜜。

  一回忆起黑糖点心,记忆中的甜味就立刻盘旋到了舌尖上,仿佛嘴里正含着那枚裹着糖浆的鲜果……忽然之间,冬蓟明白了。

  他明白了是什么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总也问不出想问的话。

  阿尔丁扶着冬蓟站了起来,给他多披了一件外套,带他离开了宴宾厅。

  庭院中,走到树荫下的时候,阿尔丁突然吻他。冬蓟并不吃惊,甚至他早就料到了今晚的亲热。

  他心里冒出一个有点怪异的念头:如果我感到排斥,就说明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一切。如果我不觉得抵触,那……我就真的没什么可抱怨了。

  接吻的时候他还想着以上这些标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又把它们暂时忘记了。

  他身体发软,只能把头靠在阿尔丁身上。他的面颊贴着蟒蛇的头部,二者之间隔着薄薄的亚麻衬衫。

  蟒蛇应该是冰冷阴森的东西,而不是这种暖和的怀抱。

  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阿尔丁的房间里了。阿尔丁关上门,把他圈在怀里吻了一下头顶,然后暂时走开了。

  冬蓟想找点什么话说,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句子。

  昏暗的房间深处亮起暖色,是阿尔丁去点亮了烛台。

  他回到冬蓟面前,说:“我有个想法。最近我想送你些礼物,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冬蓟问:“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各种原因都有吧。比如庆祝你回到我身边,比如补偿你这些日子吃的苦。当然,说‘补偿’实在是太轻浮了,感受是无法靠补偿来消除的。不过我还是想尽量补偿你,你想不想是一回事,我做不做是另一回事。”

  冬蓟想了想,说:“真要说的话,我需要堇青色的海洋石和质变玉髓,急需。”

  “摆件吗?还是原石?”

  “不是的,要粉末成品。能通过丝网的那种细打粉末成品。”

  阿尔丁望着怀里的半精灵,思考片刻,终于笑出了声:“你说的是施法材料吧?”

  “当然了。今天聊到了奥术防御,我已经想到了好几个方案,其中一个用得上它们。一般精炼师不会用这个方案,因为需要的这两种东西都很贵,所需量还很大……”

  “我问的不是这些,”阿尔丁揉了揉冬蓟的头发,“我是问你自己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施法材料当然会有,你想要什么肯定会给你提供的,这哪能算礼物?”

  冬蓟低头又想了想,小声说:“真要说礼物的话……您别笑我,我还想要那种黑糖点心。”

  阿尔丁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当然可以。为什么笑你?我也特别喜欢吃。再说一个。”

  “我想……”冬蓟已经说出了开头,却突然把话刹住了。他差点冒出口的话是:我想知道那群佣兵现在怎么样了,平安离开海港城没有,有没有被市政厅追究责任。

  但他还是把话咽回去了。他决定不问这些。

  他仍然想知道,但他不打算让阿尔丁亲口告诉他。

  于是他换了一句话:“我想要一套新的元素炼解仪,要可储法的那种。卡奈的实验室里有一台,但是太老旧了。”

  阿尔丁故意重重地叹气:“可以,肯定可以。但是冬蓟,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还是施法用具对吗?”

  冬蓟点点头。

  “这种东西你和卡奈说去,或者你自己买,这不能算礼物。”

  阿尔丁搂着冬蓟的肩,带他走入房间深处镂空的室内照壁后面。

  “再想几个,直到我说可以了为止。”阿尔丁走到冬蓟身后,把他整个人环在胸前。

  冬蓟嘟囔着:“我想不出来……您要我说多少个呢?总得有个数吧。”

  阿尔丁低下头,对着半精灵的尖耳朵,稍稍压低了声音:“那就由我来决定吧。只要我想起来,就送你一个礼物,直到我们俩都觉得烦了为止。”

  被人在耳边说话会有些痒,冬蓟下意识想躲,却正好露出宽大衣领下的脖颈。

  阿尔丁亲了亲他的脖子,说:“明天我去联系作坊,让他们送来那种黑糖糕点。这算第二件礼物。”

  虽然冬蓟并没有主动要什么礼物,但阿尔丁说黑糖糕点是第二件,他当然就会好奇第一件是什么。

  他扭过头去问,刚要出声,问题就被吞没在了缓慢而绵密的亲吻里。

  吻会令人目眩,而目眩的结果就是跌倒。

  冬蓟倒在柔软的长绒毯子上。阿尔丁背对烛光,反手拉上了帐幔。

  =========================

  上次风波之后,“贝罗斯”与冬蓟都被认定为罪犯,一个是主犯和最大的阴谋家,另一个是与死灵师同流合污的精炼师。

  按照正式文书记档,冬蓟现在还被奥法联合会监管着,关押在希尔达教院的禁闭室中,由经验丰富的法师们负责进行监管。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随意出现在城市里。

  如果被人瞧见他到处乱跑,王都那边会不放心,奥法联合会的缔约法师们也不乐意,在海港城做生意的其他商行也会提出质疑。

  可是,按说冬蓟是需要出门的。他要与神殿合作,还要参与海港城的附魔武器更新工程,这些活儿很复杂,无法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完成,必须需和外面的工坊合作。偏偏冬蓟不能离开阿尔丁的宅邸,即使用封闭式马车偷偷送他出去也不行,他现在的待遇已经是各方商量出的底线了。

  于是,商会和市政厅想了个办法。他们从数个工坊中招募法师,让他们定期到冬蓟的实验室来。

  他们要领取基底药剂,要负责采购冬蓟所需的材料,也要听从冬蓟的指导,去完成各自工坊负责的细节。对于参与合作的工坊来说,这样实在有点不方便,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一天,冬蓟刚接待完其他工坊的法师,跟着他们一起走出实验室。

  法师们启程离开,冬蓟就顺便在庭院里溜达一会儿。

  现在已是仲秋,天黑得早了很多。还没到晚餐时间,暮霭就已经暗淡了下来。

  冬蓟穿过有些昏暗的藤萝架,逐渐走近小议事厅,阿尔丁或卡奈经常在这里见客人。

  冬蓟也没什么事要找阿尔丁,只是不知不觉散步过去了而已。

  靠近门前的长廊,冬蓟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一个人是卡奈,另一个声音比较陌生,他没什么印象。

  本来他不想偷听的。正当他要路过时,只听那个陌生的声音抬高声调:“你不肯引荐我,究竟是因为他讨厌我这样的人,还是因为你担心……你担心他其实会很欣赏我?”

  冬蓟吓了一跳。在他的印象中,如果卡奈的交谈对象是阿尔丁以外的人,那么这场交谈的内容就应该要么是关于法术,要么是卡奈在单方面责骂别人。他听到的内容显然两者皆非。

  是谁这样和卡奈说话?还和卡奈聊这么少见的内容?

  然后他听见卡奈的声音:“西蒙,你太自以为是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有个体面的家庭,现在你多半已经失去了张嘴说话的能力,更没机会谈什么欣赏还是讨厌。”

  议事厅内,卡奈坐在长桌侧边,西蒙坐在他对侧的桌尾。

  卡奈不愿意在自己的房间见西蒙,于是挣扎着、拖着伤腿来到了议事厅。

  西蒙本来打算像从前一样坐在他身边,卡奈死死盯着西蒙,把西蒙盯得一阵心慌,于是知趣地坐远了一些。

  听了卡奈的话,西蒙争辩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因为我父母是宫廷内侍出身,虽然他们不算什么人物,但多少与王室和庭臣有些联系,所以商会才留了我一命。这不用你提醒,我心里也有数。乌云被捕之后,麦达掌事一直想偷偷把我干掉,是另一位掌事和阿尔丁掌事替我说话,让我活下来的。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所以我才想来为你们服务啊。”

  卡奈的一边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扶着额头,心中不禁感叹:乌云竟然会重用这个人,真不可思议……大概乌云也是看中了他的家庭与贵族们多少有些关系吧。乌云以小贝罗斯的身份活动,根基本来也不怎么稳,肯定是想多聚集些盟友。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乌云确实不是贝罗斯父子之中的任何一个。他的思维太简单直接了,这不是商会首席该有的思路。

  卡奈想起老师说过这么一段话:学识不等于睿智。此乃吾等施法者的通病。

  卡奈斜眼看向西蒙,缓缓摇头。

  西蒙低着头,眼眶都有些发红了:“卡奈,你有话就直说,何必要一直笑话我、羞辱我……我跟在那怪物身边又不是自愿的,我也是被他蒙蔽了。念在我们都是希尔达教院出身的份上,你真的不能替我想想吗?”

  卡奈冷笑道:“杀手的事情我不打算追究了,这还不够替你着想?”

  “那是乌云和他的其他手下安排的人!我并没有……”

  “好了。”卡奈竖起一只手阻止他说下去,“我说不追究就是不追究,你也没必要再辩解这件事。还是说当下吧,如果你就是想再找个依靠,为什么不去找尤莉掌事?麦达想杀你的时候,她也为你说话了。”

  西蒙说:“我也考虑过,但尤莉掌事应该不需要我,而且她的势力范围在西南,主要涉足的领域对我来说也比较陌生……”

  卡奈替他换了个直白的说法:“她不太可能成为下一个首席。而你希望能跟随一个更有前途的主人。”

  西蒙并没有否认。他说:“更主要的是,我确实十分仰慕你和阿尔丁掌事。”

  卡奈说:“但问题是,并不是我要排斥你,而是阿尔丁根本不可能接受你。如果我把你引荐到他身边,即使他不生气,至少也会客气而坚决地请你回家。”

  西蒙犹豫了好一会儿,试试探探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而且我并不想谋求多么大的权力,我可以做私人事务上的助手,就和从前一样。我早有耳闻,阿尔丁掌事他……其实是会喜欢像我这样的人的……”

  卡奈顿时大笑了起来,笑得西蒙都不敢说下去了。

  卡奈边笑边打量着西蒙,叹气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很多人都听说过,阿尔丁一向喜欢文质彬彬的金发美人。天哪,这个传言传得这么广吗?不光海港城,难道王都那边的人也知道吗?商会里有多少人知道?”

  “卡奈,我不是这个意思,”西蒙说,“我是想为你们两个人服务,最好是能留在你身边,我是想照顾你呀。但这必须要经过你哥哥同意,不是吗?”

  卡奈当然并不相信。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西蒙今天的装束:颜色素雅的长衫和重缎外套,金发没扎起来,专门斜披在一侧肩上,似乎还用了些香精。

  以前他去教院办事可不是这样的,他显然专门打扮了一下。

  “时间不早了,你还是走吧,”卡奈下了逐客令,“阿尔丁快回来了。如果你毫无征兆地撞见他,他只会更讨厌你,你就彻底没机会了。”

  西蒙本想继续说点什么。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卡奈虽然拒绝了他,但好像也留了点余地似的……他决定听从卡奈的建议,来日方长。

  临走之前,他对卡奈叮嘱了一堆注意身体之类的话,重复提起一定要试试他送来的药膏和浴盐,对骨伤有这样那样的好处。

  卡奈随便应付了几句,西蒙看差不多了,终于离开了议事厅。

  西蒙怕真的撞见阿尔丁,那样确实会适得其反讨人嫌。所以他不走正门,而是多绕一段路去走马车和运货的门。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来的,有个仆人给他引路,顺便监视他别让他到处乱走。

  要离开时,那名仆人却不见了。西蒙溜溜达达地走进庭院,正在思考要不要回去问问卡奈,万一他真迷路了,卡奈却怪罪他随便乱走怎么办……

  走进两棵樟树之间,西蒙忽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树叶的沙沙声不见了,周围在一瞬间变得特别安静。

  虽然西蒙在教院没有完成课业,但好歹也是学过点奥术相关知识的,他意识到,他走进了静音法术符文的运作范围内。

  他还没来得急慌,冬蓟从樟树的阴影下走了出来。

  西蒙吓了一跳。他当然认识冬蓟,但在他的设想中,冬蓟应该不怎么认识他。毕竟他没去过审判庭,冬蓟也没去过评议庭,其实两个人没有正式会面过。

  冬蓟双手笼在袖子里,礼貌地对他小幅度躬身,西蒙见状,也如法师般回了一礼。

  “我叫男仆去休息了,”冬蓟说,“你是要去侧门吗?我可以带你去。”

  西蒙立刻意识到,这名精炼师恐怕是有话要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