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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烈火鸟难换公子笑踏雪驹快追少年情

那厢李犷将陈逆挡在了门外,自己进了厢房。

一进来,就见唐玉树吵着要下地——有吵的力气,想来这几日的补药应该不白下。

见李犷进了来,唐玉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林——将军?”

捕捉到唐玉树认错人的行径,李犷翻了个白眼:“我和他哪里像了——我比他好看得多吧。”

“我咋个没死?”唐玉树自己也有些意外。

“我没让你死,你怎么死的起。”

“哦……”唐玉树还有些混沌。

大夫向李犷禀告着状况:“血肿化开了……今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遗留症状。唐伍长身子自己比较好,接下来这阵子气血补好了,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李犷点了点头:“那可以行路吗?”

大夫道:“可以了。”

唐玉树清醒了:“行路?去哪儿?”

李犷说:“金陵啊。”

“不行……馆子耽误了十来天。”唐玉树说着就要下地:“林瑯呢?”

“走了。”

唐玉树看着李犷半晌,绕过李犷就往外走去,一面走还一面喊:“林瑯——林瑯!”

被李犷牵住了衣服:“你回来!”

“我要去找他。”

“你现在敢去,我让你一辈子找不到他!”

从回来至今,整整十五天。

最初林瑯回林府的时候,林老爷是非常欣喜的。推却了近日来所有的业务来往,都安排给下人去全权打点。窝在府里也不出门,整日换着借口去林瑯的书房寝房里转悠。

察觉到林瑯自回了府邸里之后,兴致一直不太高,知道林瑯喜欢玩儿鸟,于是林老爷又四面八方地张罗了一挂珍禽来——几日前甚至搬进来一个与人同高,通体嫣红色羽毛的黑喙大鸟,说是从吐火罗买回来的,叫什么……“火烈鸡”还是“火鸟”。

“总之……是现在年轻人喜欢的风格!”卖给他鸟的西洋贩子是这么说的。

林老爷不知道林瑯喜不喜欢,只有些病急乱投医的劲儿,大张旗鼓地把大鸟带到林瑯面前。

却也只让林瑯多瞥了几眼,还了林老爷一个笑,就回屋里读书了。

那笑太明显的不由衷。

不清楚这人到底怎么了——往日里总嫌林瑯不做正事,四书五经背得结结巴巴,可如今终日见他躲在书房里面仔细念书,却心头打鼓打得生疼。

“乖得不成人样了……”

就连顺儿也一并变了——不咋呼不唱曲儿也不往脸上抹胭脂,吩咐什么事就去做什么事,无事可做的时候,就蹲坐在林瑯书房前看天看云,看着看着就哭。

有一日林老爷前来书房里,凑在林瑯跟前没话找话“念累了就休息会儿,别变成书虫了”——说完便被自己的笑话逗得捧腹,可兀自笑了一会儿,对上林瑯平静的表情时,笑声又渐渐转为一哂。

见林瑯的笔架上不知何时挂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瓷娃娃,又伸手摸来把玩,比照着林瑯的脸:“真像——谁给你买的?”

“自己买的。”林瑯似乎也努力地笑,回答的声音淡得不好听清。

把瓷娃娃挂回笔架时,吊绳的结扣突然松动了,那瓷娃娃应声落地,大颗脑袋和小小的身子就碎成了两截儿。这失手,吓得林老爷自己都不敢说话。

林瑯却笑了一下,从桌椅间挪出了身子来,走过去蹲在地下,用手一点一点将碎片拢起。那些碎片无情划破了林瑯的手腕,伤口处冒出了血珠,林瑯却对伤口的存在置若罔闻,偏执得可怕。

那娃娃是中空的,摔碎的时候里面掉出了一张纸片。

林瑯仔细地展开来了,林老爷立在一侧不敢凑过去,只望着林瑯像失了心神一般——瞅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就傻笑,笑着笑着又笑累了一样,张着嘴巴用力地呼吸——像是因为情绪太过浓重,却压抑着不肯流出眼泪的哭,又或者像是发不出声音的咆哮。

最后将手里的纸片重新卷起来,塞回了前襟贴身处。坐回桌椅间去继续埋头看书。

爹爹出去之后,林瑯才忍不住把眼泪掉了下来。

离开陈滩这十多天的光景,他每一个刹那都在想唐玉树。

就像是——有人将唐玉树缝进了自己的神魂里面,用骨梗作针,脉络为线,缝出了细密针脚。

于是一旦拉扯开来,就撕扯得生疼。

林瑯想起来唐玉树当时写字的模样,圈着手臂不让他看,笨拙地写得别别扭扭。

才知道那字条上的字,是他死记在脑子里的话。

得知那字条上的字之后,林瑯再也读不进去任何书籍。只觉得那印刷整齐的宋体,全数变却了形状,于是硬读下去,脱口而出的全都是这句。

——“羽从琳琅拥轩盖,玉树流光照□□。”

林瑯想——玉树怕是从未见过诗句里描述的,那种绮丽画面。

他不知道这些诗在讲什么,他只知道这押韵的七个字的句子,里面提到了他们俩。

这个人,简单纯粹得要命。

可惯常自诩“走过丝路”的自己,却甚至连好生收藏起他的温柔,都做不到。

是报应吧。从此以后,唐玉树是死是活,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未有战争时,听闻成都也是个繁华盛世。

唐玉树是从那里来的,带着那里的独特口音。

林瑯喜欢拿他的口音说笑;喜欢看他被自己捉弄之后,羞着脸,还同自己一起大笑的样子。

唐玉树“ㄌ”和“ㄋ”两个音分不清楚。

近来爹爹许是上火的关系,舌头上长了口疮。

几日前腊月廿七?……还是八,林瑯也记不清楚——总之是按习俗要吃饺子。

围在一张桌子上吃着饺子的时候,林瑯发了呆,爹爹唤了一下他的名字:“宁瑯——”

林瑯抬起头愣住。

爹爹又改口:“林囊——嘶,你说好笑不?这几日舌头长了疮,话都说不清了。”

约莫是方才吃饺子蘸的醋太酸,冲得鼻梁生疼,林瑯突然埋下头去,明明不想哭,可是眼泪偏偏止不住。

昨日张谦来府上看林瑯,循着礼数去见林老爷的时候,林老爷眉头紧锁,头发花白得更明显些:“不然放了他回去吧……”

“真的吗?”张谦意外。

“回来是回来了,变成这个模样我看着难受……”

“可是……李犷把他的后路断得死——姐夫,不是我说——你是他亲爹,也该知道他的性子。”张谦惯性按着太阳穴缓解头疼:“如今李犷把他倒是给你劝回来了。林瑯自己都在那立了铁誓——说要考功名做大官儿去——这哪一项不是你想要的?”

林老爷点头称是,可点了半晌头,才悠悠地探出一句:“可这哪一项怕是都不是他想要的。”

张谦引导式发问:“铁誓是他自己立的——不是吗?”

“哎呀——那是因为他把魂儿给丢了才这么说的!”林老爷急得跺脚:“那个李犷——你告诉我,他到底用什么招数把瑯儿劝回来的?魂儿丢了,那人说的便都是胡话——那能信吗?”

张谦点头:“你想明白了就行——那你就放他回去吧。李犷那边我去对付。”

林老爷倒似乎是认真在考虑张谦的提案。来回踱步想了半晌,又问及:“他那……小兄弟可好了?”

“李犷说——大夫说今日没了大碍——旧年受过大伤,当下没发出来成了隐症,不过也从鬼门关给捞回来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醒不醒的了……”

“需要钱吗——给他点儿?”林老爷解决所有问题的最先思路都一样。

“啧,不是钱的事儿。是那小子的魂儿也丢了——怕是跟回林府来了吧……”张谦摇了摇头:“姐夫,这世上有多少钱都买不着的药。”

“这世上有多少钱都买不着的药……”李犷道:“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林瑯不想玩开什么火锅馆子这种过家家的游戏了。他怕有朝一日他也病倒了,多少钱都买不回命;他就决定要回去读书考功名做大官——想变得像我一样。”

唐玉树不行李犷的话:“你为啥子要赶走他?”

被拆穿,李犷也懒得继续杜撰,只坦白道:“因为他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还添乱。”

“我不需要他对我有啥子好处!”唐玉树怒目:“他就是好处。”

唐玉树护着林瑯的姿态太强硬,这让李犷看去了,心头揪得疼。但他不表现出来,只一如既往地玩味地笑:“我不强求……你恨不恨我,我都会救你。我救你,也没指望你原谅我。”

“那我现在就去把他带回来。”唐玉树又要下地。

李犷说:“那是林府——雇佣的守卫哪个都比你厉害,你乱来会死的。”

唐玉树突然不说话了,只把头低了下去。

半晌后再抬起来时,眼神里有了一种李犷从未在他眼神里见过的疲惫神色:“当年是青秧,现在是林瑯,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在阻止我……”

“……”李犷害怕那种神色——像是自己捻灭了一束光。于是纵使是演,也再没有笑的力气。

“你知道吗?我被你绑着的那一夜,想着外城里屠戮流民的敌兵,想着我幼小的青秧,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将军。”

那一夜,他在一段一段漫长如百年的无限个须臾里,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期待。

“你想留我,最后留了一个不想活的我。”

唐玉树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李犷:“你来成都平叛时二十岁而已,被当做送死的先锋。当时我愿意效忠于你不是因为你对青秧好——纵使你和她不相识,我也会帮你——因为那时候我真心实意地心疼你……”

李犷转过身来看着准备离开的唐玉树:“为什么后来却变了?”

唐玉树停却了脚步,却不肯回头看自己。他背对着自己:“你也没变,我也没变,只是造化弄人吧……”

背后的李犷笑了一声。

唐玉树还是不肯转过头:“所以我恨造化……但我不恨你。”

他说罢,推开了厢房的门。

“唐玉树你站住——”李犷终究乱了方寸,在唤停唐玉树的脚步之后他整理了一下心绪。

即使知道他不会转身看自己,但还是用尽全力挤出了笑容来,继续披上洒脱不羁的姿态:“听大夫的——把身体养好了再开店。日后……对林瑯好一些。我不喜欢他,他的乖戾跋扈不比我少,可你却终究选择了他……我真是嫉妒他。他母亲是最照顾我的姐姐——而在我这厢你终究是欠着我的,就替我还给他——去吧。”

声音一如既往地经营出慵懒气息,略带了豁达的风情。

那是他与唐玉树的传奇故事收尾之前,他能撑起的最后一副场面。

从马棚里解下大虎,唐玉树跨坐了上去。

踏出馆子的门时,陈逆追了上来:“玉树哥,带我去好吗!”

唐玉树愣了一下:“馆子怎么办?”

陈逆不依不饶:“那顺儿怎么办?”

两人僵在那里片刻,突然就一起笑了出来。

屁股向前蹭了蹭,唐玉树拍了拍空出的位置:“上马来!”

马蹄声“嗒嗒”间,唐玉树兀自笑了起来。

隔着那冗长的梦境之前——唐玉树犹记得那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