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陈滩旧梦>☆、第三十六回

第三十六回灯笼下孤处林家府 烟花间重会金陵城

把今日份额的书卷又温了一遍,打起精神替自己斟了杯茶,揉着酸胀的太阳穴。

林老爷进来了房间来:“……不用这么刻苦。”

“不苦。”林瑯笑:“悬梁刺股的古人都有,相比之下我算是在偷闲。”

“悬梁刺股又是打哪里听来的典故!”在林瑯桌案边坐下身子,林老爷从怀里掏出个小瓷人,看起来似乎比唐玉树买的那只精致多了——唐玉树那个小瓷人是别人先前做好了,些许歪打正着地与林瑯相似;而爹爹掏出的这个,则似乎就是比着林瑯的模样做出来的。

只望着他花白的胡子虽开口而颤,爹爹说:“给你!”

说话的时候语气里有几分谄媚。

“用不着这么样子……”林瑯接了过来,放在掌心里拨弄一番:“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玩意儿,碎了就碎了。”

林老爷将林瑯为自己斟的茶端起,抿了一口,叹道:“碎了可不能任他碎了,能补多少就补多少——笨手笨脚地摔了那是难免的事,可放着不管才是不能原谅的。”

林瑯没花心思消化爹爹的这句话。

将茶盏放在一边,林老爷开口道:“先前你跑出府里的时候,可把我急坏了——小崽子,让爹爹一顿铺天盖地地好找。后来我就想,你这出了门去,定是会有花销,便在金陵各处票号放了话:所有兑我们林家银票的人,都留着点心眼儿给我!结果查着你的行踪了,却又把你吓跑了——那天爹爹急哭了,真的哭了,这么大年纪个老头子了,躲在你娘亲的祠堂里嚎得像个傻子。”

林瑯抬眼,看向了爹爹。

林老爷晃了晃身子,斜斜倚在桌面上:“那件事之后爹就在想——我是做错了吗?想寻着你踪迹却把你吓跑了,你也没钱花,以后可怎么办?怎么吃饭?换季了怎么添衣服?万一遭个地痞子讨钱,搜你一遍身搜不出半个子儿来,他再起了歹心图你别的可怎么办?——我们瑯儿生得又好看……”

林瑯“咳咳”两声打断林老爷的被迫害妄想。

“……哎。我才明白,我是做错了。”林老爷说着声音又有点发虚,林瑯听得出来他的悲伤,也听得出来他的隐忍。爹爹继续道:“总是这样——太怕你有闪失了,所以兀自安排了很多手段来帮你筹谋替你规划,最后反而让你越来越害怕,害怕到逃了出去。”

林瑯没有说话,任爹爹继续说。

“你舅舅都对我讲了——讲了你去了陈滩,遇到了个靠谱的小兄弟,一起合伙儿开了个馆子,经历过不少坎坷,也还小赚了一笔……爹爹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全都听过,可你这短短几个月的故事,却把我听得出神。”林老爷顿了顿:“你有这个本事,以后愿意继续做,爹爹愿意帮你。”

林瑯低了头去:“不做了。”

林老爷没听清楚:“哈?”

林瑯重复了一遍:“不做了。赚钱没意思……我现在更想去考功名做大官,所以买卖就不做了。”

林老爷愣了片刻,点了点头。在当下的空间和气氛里无所适从地晃了几下,最后伸手摸了摸林瑯的头:“今日是年三十——晚点的时候城里有烟火,你想在家里吃饭?还是我们出去?或者我把你舅舅给你叫过来?”

“不用了,今日乏了打算早点睡了……”林瑯说。说完后又抬起头笑着补了一句:“爹不需要顾虑我,这年关上——我知道你得有很多生意上的事情需要打点,去办吧。”

林老爷点了点头,走了。

俄而顺儿端着一堆杂七杂八的吃食进了屋里来:“少爷,吃点东西吗?”

林瑯说:“不了吧,没胃口。”

“你近日都没胃口。”顺儿说:“真比小孩子还不好管了。”

被管辖者言语僭越的冲突感,让林瑯才忍不住笑了一声:“诶,顺儿我问你:若你想吃什么都能立刻变一桌子给你——这个时候你想吃什么?”

顺儿不假思索:“想吃火锅。”

“……我也想吃。”林瑯点头:“你觉不觉得火锅有这种气质?——就是不管是什么时节,什么日子,发生了什么事情,跟什么样的人,只任你心里头想要热闹火热,就会想吃!”

“对!”

“这也是个卖点!”窗外刚被点起的灯笼,光线一厘一厘流转在林瑯的眸子里:“若是主打这句主题,写成诗供人们口口传诵——诶,你说找金陵城里有名的大诗人来写,宣传的效果会不会更好一些?”

顺儿呆呆地看了林瑯一眼,闪避开林瑯眼底里亮晶晶的光,匆忙地应了一句:“会吧……”

林瑯也才想起什么似的,把沉沉的身体窝进椅子里。

片刻后,幽幽地叹道:“其实……如今所有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我当时没有逃出林府,没有去陈滩,没见到唐玉树,没吃过他做的火锅,没和他经历一切,他对我来说——会不会就是个陌生人?”

他看向顺儿:“而一个陌生人的死活……于我,是不是也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顺儿问:“可是你甘心吗?”

“若问……的确是不甘心啊。”林瑯将身体坐起来一些:“我那天想什么?你猜——说来都好笑。我那天突然想啊:如果带了现在的记忆,再重来一次的话,我会怎么做?”

“我先是觉得我应该是不会去陈滩了,这辈子都不去……可转念又觉得,还是去一下好了,我只佯装路过一趟,远远地看看他——他若是没遇见我的话,他应该是在码头上做工,也说不准或者做了别的……也不去打扰他,也不发生什么故事,就只躲在远处看看他……”

顺儿出主意:“那你要假扮个卜卦的先知,告诉他:‘早点去看看大夫啊——早些治隐疾!’”

“对!”林瑯一拍手,倒像是生活真的任由他规划了一般:“可转念我又想到这一点,便觉得不能枉由他病死了。我要早早地赶过去——在他没来之前,在他的病症没积大了之前,就把药方子开了,把他治好了!哈……”

顺儿出主意:“那你也不要别扭着蹉跎时间了,还要早些告诉他:‘我喜欢你啊……玉树哥~’。”

“胡说什么呢!”林瑯一瞪眼,脸倒是诚实地红成了一片:“也是……若能早点告诉他,也不至于熬了这么久,才只换了一次亲嘴——顺儿,你说:如果唐玉树他醒不来了,我是不是亏得慌?我只讨了他一个吻,就要偿这辈子漫长的余生……念书也罢,考功名也罢,离了他去也罢,都只因为我贪那一吻……”

夜色彻底笼了金陵城。

并未点灯的昏暗书房里,林瑯被灯笼勾出一条红彤彤的边缘。

“我大约会,会把他记一辈子吧……昨晚我做了个蹊跷的梦:我梦到我在成都战火里,他守着我,用一柄钢枪为我杀开一个圈子——不大不小,只容得下我。而后我又接着梦到我与他成亲了,他穿着一身好看的红色褂子,牵着我仔细地走,走到床头上替我掀了帕子……我同他打趣,佯装恼怒说‘我不同意,咱俩都是男的,为啥偏是你来掀我的帕头?!’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什么?”

“他拧着眉头,还以为我变了卦,急得额头直冒汗:‘你盖了我娘给媳妇儿做的被子,可不能不认!’”

说完和顺儿笑成一团。

笑着笑着,却又渐渐噤了声。

戌时到了,掐着点儿外面的爆竹声接连而起。

林瑯听得心慌,吩咐顺儿把窗户关了。

可关得再紧,也阻隔不断那些欢愉声声挟入自己逼着的耳道,于头颅里恣肆着耀武扬威——大抵人间的悲欢喜乐是有个均衡的——就如同此夜一般,整个金陵城歆享多少份额的美好,便亦有等量的苦楚在暗处滋生。

而这些苦楚,料是全含进了自己口舌之下。

林瑯想起唐玉树某个夜里和自己讲的故事。

小时候他与青秧有一次过年,冒着雪从外面捡回一些被油彩涂抹的废木料,围起来生了火,两人取暖。那些油彩在火舌之间间或迸起,冒出一寸一寸的火星,以及“哔卟”的声响。

青秧问:“这是什么?”

唐玉树也不知道,蹲着看了半天,告诉青秧:“这是烟花。”

他讲完的时候兀自笑了起来,笑了好久之后转过头来,却看见林瑯眉头皱着情绪复杂。

唐玉树有点慌了:“不好笑呀……不好笑我再讲个——”

“好笑!”林瑯点头配合。

干笑了几声之后暗下决心:一定要在金陵烟火最美的那一夜,带他去最好的酒肆,最贵的看台上,看最清晰的烟火。

顺儿似是觉得如此安静的书房里坐着不适,起了身说:“少爷,我们也去看烟火吧。”

“你去看吧,我困了……”潦草地卷好书桌上的书,却又反了悔,转过头来对顺儿道:“好,我们去吧!”

习惯性的朝后院的方向走,打算翻墙溜出去,却被顺儿提醒:“今天是除夕,走正门出去也没关系的。”

林府内灯火通明,家丁佣人们说笑声此起彼伏。

没拐到正门的时候,林瑯听到门前似乎有人拥着吵嚷,口中还念叨了一句“是有什么事吗……”却突然被爹爹的一声呵斥声吓停了脚步。

门前的吵嚷声也恢复安静。

林瑯和顺儿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到一道执拗的声线:“我要见林瑯!”

脚下一软,林瑯跌跪在地下。

顺儿疾步跑上前去,冲着门外站定了脚步,半晌才喊出了一声“唐少爷!”——再接了一句“陈逆!”的时候声音就破了。

林瑯是自己站起来的。

虽然白天没怎么吃得下饭,可突然觉得很有力气。

跌撞着绕过了弯来,视线越过林老爷和一圈家丁,只见唐玉树牵着马站在林府的大门前——与往日里一模一样,囫囵的,分毫不差。

林瑯扑了过去。

虽是寒冬腊月,可一路的快马加鞭还是让唐玉树混身蒸腾着汗。

林瑯却也顾不得嫌弃他,只紧紧地抱了上去,似乎生怕眼前的人突然消失一般。

管周遭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何干,任辗转口舌之间百遍千遍的礼教俗论何干,只当那一套皆随了金陵城里的烟花窜上了天去。

唐玉树回馈的拥抱结实有力,想必身子恢复得很好,勒得林瑯竟有些疼。

疼,可是舍不得让他松开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