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陈滩旧梦>☆、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四回楼阁间茶盏叙旧话 病榻前药石换新生

李犷第一次见到唐玉树,是在成都城的城墙下。

正在值岗所以站得挺拔。

那不苟言笑的表情,出现在十七岁的,还未彻底摆脱稚嫩的少年的脸上,显得几分有趣。

李犷停下了行径的脚步,看唐玉树。

值岗的唐玉树那双放远的眼神,偏就在此刻偷闲般收了回来,落定在他正前方的不远处,于是因方才的正色而显得威武的浓粗眉毛便展平了许多。他偷偷牵起嘴角的瞬间表情,就此成了李犷耳中的一声轻叹。

顺着唐玉树的眼神,李犷转了头去。

横过了街,李犷的视线也顺利捕捉到躲在对面檐下,交替着踢脚,对着唐玉树笑的小姑娘。

李犷掏出了从江南带来的冰糖,给小姑娘吃。

“抿在嘴里,别咽下去——甜吗?”

“甜。”小姑娘含着糖,把那份方才给她哥哥的笑脸,也毫不吝啬地给了李犷一份。

“你认得我吗——就敢吃我给你的东西?”

“认得。”青秧点头,咧开嘴笑所以露着缺失的门牙:“你是将军!”

李犷也一并坐在了檐下的台阶上,问她名字。

“我叫唐青秧!”

“青秧?——那是你哥哥吗?”视线因与小姑娘的对谈,而有了坦率落定于少年身上的理直气壮。

“对!”

“他叫什么?”

“哥哥叫唐玉树!”

青秧和玉树。

“乱世里凄苦阴郁的脸孔看得太多——我见他们两个,只觉得像光。”

李犷把茶饮了,探身出窗口向院子里的下人问道:“唐玉树的药服了吗?”

收到“喂下了”的回应,他才把头伸回来,对着陈逆一笑,继续说道。

——“我还记得十一岁那年,还不懂权倾朝野的概念,也不懂杀鸡儆猴的意思。”

“只听人们戏称父帅作——‘王朝栋梁’,我只晓得王朝栋梁就意味着万万人的敬仰,却不明白万万人的敬仰又意味着什么。那次父帅带着母亲去赴天子之宴,我因染了风寒所以被留在了府里——那时候我还哭了,如今觉得算是……幸运吗?呵,也不算——那次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保护着的京郊盛宴里,竟能混入刺客?于是父帅和母亲被杀了。隔日举国悲鸣的时候,作为唯一血脉的我素缟而立,站在壮阔的府邸门前,单薄的,竟觉自己与那风中飘摇的每一张冥纸,大抵都没什么差别。”

“权倾朝野者葬身阶下,皇帝也演了落泪的戏码。抹着明明就很干燥的眼眶,挑着眉毛,对十一岁的我说:‘我叫你袭了你爹爹的爵位——你从此就是王朝里最年轻的将军。来日长大了,也要像你爹爹一样,替我效力,知道吗?’——你猜我什么反应?——当时的我对他冷笑了一声。”

“而后我就□□爹接到了江南——我干爹,就是张谦的父亲,林瑯的姥爷,你这把刀的……主人。”抵在李犷腰腹最无防备之处的刀刃,就着财神府三层阁楼外落进来的昏蒙天光,显得钝旧不堪。

他将刀刃用手轻飘飘地拨去,再给自己斟了一壶茶。

“替你林大恩人也罢,替你自己也罢……你恨我,我欣赏你。”

李犷并不在意陈逆这个持刀少年的威胁,这让陈逆的眉头更缩紧得深重起来。

“可恨我的人太多……我着实不能一一给个交代——包括他。”

陈逆知道李犷口中这个“他”,指的便是唐玉树。

“我以为此后一切的权谋斗争,都再与我无关。收好了伤疤,与干爹、姐姐、谦哥儿他们,一并悠游在江南,度过余生就作罢。可二十一岁那年,我又被召回了京城——王朝安稳了十年之久,突发的叛乱竟然那群明明心狠手辣的人,却堵在这个关头上,无一人肯出征。”

叛军从南诏揭竿,一路北上,直至成都沦陷也就三个月。

“有一日,他们想起了还有个我——王朝最年轻的将军。他们为我加封,赏金银封王侯。送我出征的那场宴上,所有人都向我举杯相敬,所有人看着我,口中说的祝词我一句都没听清楚,我努力分辨了去——却明白他们赤口白牙间念叨的,都是——替我们去死。”

“我替他们去死。可以。”

“我对唐玉树说起我的故事,他听得发怔……”

李犷垂了眼睫,陈逆见他此刻念着唐玉树时的神色,倒真有几分与林瑯相仿。

“他两条眉头拧着,像是心疼我。可他嘴拙,表达不出他的感受,只是愣在那里半晌,跟我说说了一句:将军,我做你的刀,我护你周全。他小我四岁,可肩膀却宽阔得让我想去依靠——陈逆,你且告诉我:他这句承诺只是报恩和效忠吗?——我料是,他对我也有情。”

陈逆没有答话。

“青秧有顽疾,所以我遣了皇帝赏我的大夫,去帮她看病——我每每带着大夫去找青秧,他都会笑着看我。我喜欢他对我笑的样子,于是我倾了一切我能给的,在青秧身上,即使大夫早就告诉我——她治不好的。”

“唐玉树感念我恩情。”

“有一役是在龙泉驿打的,当时苦战太久,而亲自上阵的我被人砍伤落马——说来好笑:我不该被标榜‘王朝最年轻的将军’——我该被称为‘王朝唯一不会武功的将军’……那次我以为我会死,可我在距战场五里外的军帐中平安醒来之后,他就睡在我榻下冰凉的地上,他守着我。”

当时的侍卫扶起苏醒的李犷,告诉他说:“唐伍长在横尸数千人的山谷里一个一个翻,终把您找到的,又背了您五里地扛了回来——他自己腹里有断刃,早上才挖出去就来守您了……许是麻沸散没褪药效,所以睡了。”

“我赶林瑯走的时候,林瑯跪在我面前哭——他说从小到大鲜少有人如唐玉树这般真心待他。我听了嫉妒——我本以为这是我一个人可以享得的温柔。也从小到大鲜少有人如唐玉树这般真心待我,所以一旦有了,我幼稚地像个心智还未开化的孩童。”

“我赏他官职赏他钱财——若我是皇帝,我大约会赏他整个天下。”

“我召集全部兵马,我于城楼之上宣读唐玉树救我的功勋,还有我对他的赏赐。”

“赏了什么我全然不记得——我只记得我那时候的幼稚动机——被一个人如此珍惜,以命相待,对我而言要胜过打赢几百场战争的荣光。”

“我不知道该向谁炫耀,于是我向所有人炫耀。”

青秧的病是奇病,好不了的那种。

只凭着李犷将皇宫里带出来的各种奇药吊着她;若非强行与无常鬼相博,她怕是早就死了。

“可他却一直对青秧抱着希望。有一次我随他去寻青秧,我听他们兄妹聊起未来聊起以后。后来我偷偷告诉青秧——‘若日后打完仗了,我也不回朝堂上了,我解甲归田,去江南’——青秧,你要吵着你哥哥,就说以后要去江南。”

“江南?”李犷犹记得她听到之后眼神明亮。

“对,江南。”

“江南好吗?”

“好啊——有糖吃,有烟花,有三月烟雨,广陵,姑苏,金陵城……”

“江南的人好吗?”

“将军算是半个江南人,青秧觉得将军好吗?”

“好!”青秧点头如捣蒜!

李犷萌生出些许恶趣味,问青秧道:“将军和哥哥……谁好?”

“一样好!”女孩思索半晌又摇起了头:“不一样的好!将军的好像温婉的水,蒙着雾气,格外好看;哥哥的好像是水边的岸,粗糙又安心!”

——“她嘴甜,我喜欢她。”

叛军从最初的十万,被这个未曾读过一本兵书的将军讨伐到只剩八千。

成都城已经被夺回,内城里刚刚安顿政治好,可是却因浮世饿殍,闹起了瘟疫。

青秧染上了瘟疫。

“需要把她安置在外城——但,绝对不会亏待她。”李犷对唐玉树说出口时,情绪复杂。

唐玉树没有料想中的意气用事,只说好,“但我天天都要去看她。”

“可以。”李犷允了:“只是……免疫的药你要记得按时吃下。”

那日叛军是突袭来的——外城防守薄弱,被攻克得过分迅速。

——八千死士的恐怖之处,不亚于十万兵。

外城失守之时,唐玉树正在内城墙上。

他焦急地望着流民,最后跑到内城门前去,吵着要出去。

李犷的眼神幽幽地望着唐玉树,向把守着城门的卫兵冷静地下令:“城门不能开。”

唐玉树见到李犷,以为见到了救星:“只开一个缝,我一个人出去,不用管我死活!”

李犷却将眼神转向别处去,像是一记白眼:“我的刀——要擅自离鞘吗?”

“……”一时语塞因为自己也回答不上来,但内心的焦急还是无法因此而消解:“可是青秧在外面!”

李犷总能在不合时宜的场合里,在脸上挑出笑意来,虽然是嘲讽与蔑视的情绪。他说:“呵——你没有当军人的觉悟吗?——打开城门的风险,你一个人担得了吗?”

“没有!”唐玉树因焦急而愤怒:“我没觉悟,我参军就是为了赚军饷给青秧看病!”

李犷知道这是真相,可李犷最不想听到真相。

所以,唐玉树也该知道真相。

李犷冷笑了一声:“她早该死了,若不是有我。”

唐玉树一愣,却仍冥顽地喊着:“放我出去!”

李犷转身走开,几步后停下来对身侧的人吩咐:“绑起来——其余人给我守好内城。耗死这八千,成都就平叛了!”

这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士气大振。

——“除了撕心裂肺的他。”

“青秧不出意外地,死在了那场混战里面——那之后,唐玉树就不再肯和我讲话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恶心?”李犷坐在了椅子上,将下巴搁置于桌面。不及陈逆回答,他自己就笑了起来:“我也这么觉得——毕竟我剥夺了他去救青秧……或者说与青秧一同赴死的权力。”

“那时候的我,病态地,甚至有点嫉妒青秧;她拥有着唐玉树所有的爱,可她明明只是一个负累。”

“倒是我——我恨不能给他我所拥有的一切,他却还是会在我和青秧之间,选择青秧。”

“战后唐玉树说答应过一个人,要带她来江南……那个人便是青秧。造化弄人的部分,便是青秧的江南梦——那本是我给予她的一份虚妄寄托,她当真了,他也就当真了,他为偿这一梦于是离我走了。他听青秧说起过江南少年温婉如水,如今他找到了他的那个少年,却不知道青秧口中的如水少年,是我啊。”

“其实我不是什么传奇话本里的反派角色……骄纵如我,有时候也想求得世人的一点点体谅——于大义处:我是将军,我虽不愿,但肩上还是扛起了一份职责,我不能因他一人,让所有内城的将士和百姓承担起风险;于私心:我知道外城的屠戮残暴,他一出去,就再也不会站回我身边来了。”

“后来我问过他——”

当时的李犷蹙了眉,常日他眼神里的轻蔑此刻四散而去,换成一种悲戚,他说:“玉树,你就那么恨我吗?”

唐玉树不说话。

李犷那双眼显得格外清冷凄凉:“墙外是尽染瘟疫的流民,墙内是残存的军力,我是将军,这个决定你要我怎么做?——因为我把她挡在外面,你恨了我这么久——你可曾有过一瞬间,对我的处境有过怜悯?”

听到李犷说出这句话,唐玉树不懂得要如何回应他。

只抽开了李犷的手,义无反顾地转身走掉了。

“小弟弟,你相信宿命吗?——世人传闻我年少有为,有甚者拿我当蓝本编出什么‘娇将军’的传奇故事。我听过——听罢也只会随着众人笑一下。我这种人啊,不能说没有喜欢的东西,但从唐玉树转身离开的那一日开始就明白一件事儿……”

斟完壶中最后一点余茶,话也停顿在了这个节点。

陈逆手里的刀早不记得在哪个节点被自己收回鞘中。只抬起头看了一眼李犷——那张与“将军”身份完全不相匹配的姣美面孔上,犹挂着一丝浅笑。

李犷说:“很多我喜欢的……其实……注定就拥有不起。”

随从“咚咚咚”地跑上正堂的三层来,先是警惕地瞥了一眼提着刀的陈逆。却在李犷漾着微微笑意的平静语气发问:“何事?”之后,才松懈,抱了拳禀道:“唐伍长醒了!”

陈逆转身跌撞着跑下楼去,紧随其后李犷的步伐也并没有多稳健。

从昏到醒,整整十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