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唐军爷竟遭刀枪客林掌柜再遇承恩人
且说林瑯被人当头泼了一脸酒,简直不啻于人生第一奇耻大辱。当下被酒水辣得睁不开眼睛,就准备要破口大骂。
各种火力十足的侮辱性言辞已然在喉头拉紧了弦,正呼之欲出之时,却被从身后跑上前来的唐玉树用袖子堵了口,把一堆脏话瞬间擦成了一团不知所云的乱喃。
被生生堵回肚子里的怒火越烧越旺,此刻的林瑯几乎像个燃尽引线的炮仗,马上就要到了爆炸的临界点。被唐玉树用袖子擦净了眼周辛辣的酒水后,林瑯睁开了双眼,在一瞬间,就着院里的灯火,看到了明晃晃的一片刀刃。
林瑯才明白了唐玉树阻止自己发飙的用意。
炮仗浸了水,火力一瞬间蒸发得不知所踪。
檐下穿过的夜风将后背发出的冷汗吹得冰凉,林瑯连呼吸都不敢。
挡在自己身前的唐玉树开了口:“你们做啥子?”
视线越过唐玉树的肩膀,落在了满脸横肉的客人,和他同行之人的身上。林瑯猜测,对方一定是有什么来头的人物,而那些同行之人,似乎也都是他私养的打手。
只见那大腹便便的客人冷笑了一声,向这个突然跑来出头的青年发问:“你是掌柜的吗?”
“是嘞。”唐玉树倒是不怯场,果然是战场上走出来的。
“你这是从哪儿招的伙计——把我的犀角扳指倒进了泔水桶里。”
“他也是掌柜的!”唐玉树替林瑯澄清身份,接着道:“给你找出来就是了,你泼他做啥子?”
那客人倒一挑眉毛:“哦?两个掌柜的?”
“是嘞。我做火锅,他……记账!”
只见这客人似乎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记账?你雇个账房不就行了,还分一半馆子给他?明明应该是你当掌柜的啊!你得知道:在江南,会做火锅的没几个。”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唐玉树没理会那客人的话,只想着赶紧解决事情,送客关门:“扳指还要不要了?”
“要。”那客人点了点头,昂起下巴将视线从唐玉树脸上转移至其后林瑯的脸上:“我要他——亲自给我从泔水桶里捞出来。”
唐玉树转过头看林瑯,却见林瑯早吓得失神了,却还板着脸孔强装镇定。
实在熟悉林瑯的脾性,让他像个堂倌儿一样招呼客人,本就十分为难。从方才被泼一脸酒,再到此刻这个客人对林瑯刻意羞辱,自矜又执拗的林瑯怕是宁可选择死都不会顺从。
唐玉树转回头来,望着客人的脸:“我来。”
“你来?”那客人冷哼一声。
只见身侧一个打手几步走上前来,手中拿着刀比划在唐玉树的脸旁,轻蔑地拍了几下:“我们当家的说了让他捞就他捞,你再废话信不信……”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见唐玉树一手扭住那人的胳膊,腕部施力一掰,伸脚再向那人膝盖处重重一踢(卧槽儿子好争气替爸爸省反派的台词)。只见那人向后跌退了好几步,而刀已然落在了唐玉树的脚下,却又被唐玉树踢了回去,以示自己没有夺刃开打的意思。
然后抬起头来继续望着客人的脸:“我说:我来。”
那客人眼见了这一幕,倒是笑了出来,扬了扬手示意打手们放下刀:“好,那就你来。”
唐玉树见对方已经放下敌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跑到旁边的泔水桶前,蹲下来卷起袖子在里面抓了好久才将那扳指抓出来,就着水井清洗干净,交还回那客人手里:“还给你,两不相欠了。”
那客人接过扳指带回手上,从怀中掏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来,敲在桌上:“赏你的。”
“谢了。”
“你跟我走——我给你砸千两万两供你开馆子用。赚钱了,三七分——我三你七,做吗?”
“不做。”唐玉树拒绝得果断。
“我二你八?”
“不做。”唐玉树还是丝毫不动心:“他比你有钱多了——他家可是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
“哦?”那客人笑道:“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在这里开店?”
“我们……小本起步,及时止损!”学着林瑯平日里的口吻,唐玉树几乎把肚子搜刮一空才说出来这几个字。
“有见地。”那客人点了点头:“看来这位掌柜有大野心啊。”
“那当然,他还走过丝路呢!”唐玉树像是炫耀自己一般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脯。
“行了。我只奉劝你最后再考虑一下。”那客人整了整衣襟:“狼狈为奸听说过吗?狼就是狼,是该睥睨天下的,何必要背着个累赘走呢?”
唐玉树听不明白那成语,只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人在骂林瑯,便将头摇得像只拨浪鼓:“不做不做!没什么事了就走吧。今天的事我们道歉,以后两不相欠了!”
“行,有义气。”那客人的眼神越过唐玉树的肩头,看向林瑯:“还挺有本事。”
说罢,转身走掉了。
终于打发走了这一伙人,唐玉树把门反锁后又检查好几遍,念叨着“不晓得这伙子人是不是山贼”向林瑯站脚的方向走了过去。
却见林瑯像是生气了一样,转回身去,摔摔打打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本以为是他受了委屈情绪不高,所以迟钝的唐玉树并没有多想。
只眼瞅着林瑯把自己关回屋子里后,唐玉树就回了后厨继续收拾完剩下的碗筷,忙到丑时将近才了结了所有琐碎,然后就打着哈欠回自己厢房里睡去了。
翌日大早是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的。
从被窝里爬出来,唐玉树揉着眼睛将窗户开了一道缝,随声往外看去:只见林瑯正一个人笨拙地试图推起那辆木牛车,看来是打算出门去采买今天的食材。
“怎么没来喊起我?”唐玉树私心揣度:“他那小身板儿,哪能做得了这种力气活儿?”
那辆木牛车是点绛唇开业前几日,两人从西市上花五十文淘来的——买回来时推手断了一大截,车轴也有点问题。被唐玉树洗刷干净了,敲敲打打了好一番;现在早上去买菜时推着,能省不少力气。
把衣服潦草地套在身上时,唐玉树突然把脸一红:“会不会是觉得我太忙了所以想让我多睡会儿?”
自以为被关怀于是怀揣着一腔窝心的暖,忍不住一脸乐意走出到院子里来。唐玉树一边系着头巾一边上前到:“我来吧!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
话还没说完,就遭到林瑯一记冷冷的白眼和一句冷冷的“我来!”。
这种冷冷的反应着实打消了唐玉树心口莫名萌生的温暖,吓得唐玉树打了一个冷颤。
只见林瑯埋下头去,跟一动不动的木牛车较着劲儿。
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而得罪了林瑯,可是在这个关头“毫不犹豫地替林瑯分担”应该才是正确方式;于是唐玉树眼疾手快地伸去胳膊准备拿住推手。
却在还没碰到木牛车之前,被林瑯“啪——”一声拍了开来。
黝黑的胳膊上出现了五道更黝黑的印记。
再抬头——林瑯憋着一股劲儿,那白皙的脸蛋儿此刻涨得通红,喉头间发出一阵一阵闷声,牙关咬得紧紧,几乎要把全身力气都使在车子上。
唐玉树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总觉得似乎再碰林瑯一下,那咬紧的牙关就会猛然张开,咆哮着咬向自己。
而木牛车比一头真实的牛都执拗冥顽,纹丝不动,似乎是在和林瑯过招。
唐玉树低头看去,才发现这木牛车推不动的原因——原是闸棍还卡在后轮子里没抽出来。正胆怯着思索要不要提醒林瑯时,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叽——”,紧紧攥着推手的林瑯,与推手一起重重向前扑倒了,而木牛车依旧纹丝不动……
赶忙上前扶林瑯起来时又被推开,唐玉树才回神过来:
——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应该是……
——可是……为什么生我的气?
一面修理着木牛车,唐玉树一面反复拷问着自己这三个问题。
可始终都没想明白答案。
中午的生意还不错,两人忙到申时过半。
按前几日的经验来看,酉时基本就会陆陆续续前来夜食的客人;于是收拾午食客人留下的碗碟和筹备夜食的食材,就被压缩在短短半个时辰内。
平日这个时候,本来是林瑯算账自己洗碗;同样按前几日的经验来看,今天林瑯也本应该兴致勃勃地要求唐玉树讲一些“打仗的故事”,然后在闲聊笑语之间不知不觉地做完手中的活计。
可林瑯今天并没有。
林瑯所在的方向温度极底,吓得唐玉树连洗碗的动静都不敢过大,于是束手束脚地不知该如何自处。
好在如此安静得可怕的场面不消片刻,院子里就响起阿辞的呼喊声来:“玉树哥!还要酒吗?”
点绛唇馆子里的酒水都是由阿辞供应。唐玉树正感激阿辞的到来终于打破了诡异的气氛,赶紧用抹布擦干净手准备起身出去招呼阿辞时,却见林瑯大步流星地先行去到院子里:“我来!”
“你?玉树哥呢?”阿辞并不想搭理林瑯。
林瑯却继续坚持:“我来!”
“……”阿辞失语半晌,将视线绕过林瑯,对上唐玉树那张“我也不知道他今天咋了”的表情,又将视线重新落回写满“偏执”的林瑯的脸上:“那好,那你要几坛?”
林瑯态度坚决地给出答案:“随便!”
阿辞皱起了眉头,再度将视线绕过林瑯,只见唐玉树在其后悄悄比了个“五”。
“好的,五坛。”阿辞冲唐玉树点了点头。
同时林瑯转了头,向迅速正襟危坐假装无事发生的唐玉树丢来一个白眼。
俄而,院子里便传来了酒坛子摔碎的声音。
以及阿辞的咆哮:“你能干得了什么事啊!”
唐玉树跑出院子里来,赶紧打圆场,顺便替阿辞结钱。而林瑯则默默地回了后厨。
“这大少爷今天哪根筋不对了?”
“我也不知道!”唐玉树愁眉苦脸:“好像是生我的气了……可是问他也不肯说。”
送走阿辞后唐玉树回了后厨,一进屋就见林瑯臭着脸在那边洗碗。
唐玉树走了过去,有几分紧张:“我洗就可以了……”
林瑯冷冷地:“我来!”
唐玉树只好:“那你洗……你洗……”
话音刚落,只见林瑯手中一滑,盘子落在地上,碎了。
唐玉树愁眉苦脸:“你看你……我就说我来……”
林瑯冷冷地:“闭嘴!”
唐玉树只好:“好不说……不说……”
转身正要找扫帚准备清理那些碎片,只见林瑯伸手去捡。唐玉树还没来得及开口制止,林瑯的手就被割破了。
唐玉树倍感无力:“怎么可以用手……”
林瑯冷冷地:“够了!”
唐玉树只好:“我错了……错了……”
这边唐玉树正四处找包扎用的药酒,林瑯却将身一起,怒气冲冲地走到算账的桌前,随便扯起一张宣纸,把流血的手指胡乱一擦,转身出了后厨回了厢房。
唐玉树呆呆地站在原地,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林瑯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王叔摇着头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唐玉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真傻。”唐玉树回答,片刻后又觉得不妥:“……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了。”
“林瑯脸皮薄。你想想他一直抢在你前面说‘我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为了证明他自己可以做很多事啊!”
“为什么要证明?”
“因为那客人,阿辞,甚至你……都有意无意地说他‘很多事都不会做’啊!”
“……哦。”唐玉树还是搞不太明白:“可是他会算账啊。昨夜里我起来尿尿,还见到他房间灯亮着在清账呢。”
“除了算账,别的事他都不会做啊。”
“我不在乎啊。”
“他分你一半钱你也不在乎吗?”
“不在乎啊!”唐玉树急着替林瑯向王叔申辩:“他有做买卖的头脑,还见过世面,他还……反正会做很多事情;要没有他,这馆子也开不起来——王叔,以前我不晓得自己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要不是林瑯出现,我只晓得得过且过,哪里能像现在这样,有个盼头?”
“可是林瑯不知道你这些想法啊——他只怕你听了别人的话,觉得自己亏了,觉得林瑯成了你的拖累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唐玉树急得脸通红。
王叔突然提高了音量:“你明白了吧?”
“明白啥子?”唐玉树不解,反应了片刻,才觉得王叔这话似乎不是对自己说的。顺着王叔抬起的视线,唐玉树转头向后上方看去,只见林瑯站在高高的房顶向下看着。
隔壁摊子的瘦娘也在此刻看到了林瑯,殷勤地喊道:“林小官人!”
林瑯惨白着一张脸,牵强地挤出笑容作回应。
虽然表面上风轻云淡,但唐玉树还是看出了林瑯胆怯的情绪:“你爬那么高做啥子?”
方才听到了唐玉树和王叔全程对话,并不再生闷气的林瑯也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了:“腊肠没了,我上来剪几串……”
唐玉树知道林瑯有惧高的毛病:“告诉我就可以,你怎么能做得了……”剩下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抱怨言辞在林瑯怒吼的“唐玉树——!”之下,自动消了音。
“你什么意思!”盛怒之下林瑯对高度的恐惧感被冲散了大半:“你又暗指我什么都做不了是不是?”
“没嘚没嘚!”唐玉树赶紧否认。
“你明明就是这个意——”林瑯没站住脚,腿一软失了重心,从房檐上落了下来。
“——思!”
财神府市集上的喧阗随林瑯的坠落而顷刻间安静。
只见唐玉树几步跃上前去,蹬着墙一个反身准备接住林瑯,却与林瑯落下的轨迹偏离了分毫,然后自己便重重摔在了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林瑯这厢本以为《陈滩旧梦》将要全剧终了,绝望地闭上眼睛时,却重重地掉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大难不死的林瑯在一片惊呼声中睁开了眼,向上看去——只见一张双颊因年少而尚未褪去婴儿肥的脸庞,眉宇间神色却有着不同于年龄的坚毅。
“啊……谢了谢了!”林瑯说着,从少年怀里正欲脱身去查看唐玉树是否安好。
却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林瑯带着疑问又重新看了一遍这个抱着自己的少年,一瞬间觉得有几分眼熟:“……谢谢你了小弟弟,能不能先放我下来?”
“哦……抱歉!”这少年听话地放了林瑯下地。
只见唐玉树坐在不远处的地上看向这边,似乎并无大碍;自己辛苦摘下的腊肠早就摔得脏兮兮的。懊悔之间,指着不远处的唐玉树:“看你这身手,关键时候就没用了!”
一场虚惊后王叔抹着额边冷汗:“以后让玉树做就可以,你瞧你笨的!有没有摔伤?”
林瑯将胸脯一挺:“我又不是做不了!”
“逞强吧你就!”王叔呵斥道,转而向身侧那个接住落下的林瑯的少年千恩万谢:“您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您客气了……”那少年礼数周到地还了王叔一个揖。然后便走开去扶坐在地上的唐玉树。
唐玉树推开那少年的手,兀自站了起来,并没有搭理林瑯,一瘸一拐地走回了馆子里。
“他怎么了?”林瑯看着唐玉树的背影不明就里,转回头来看着那少年:“——诶,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
王叔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有点眼熟……”
那少年似乎是在刻意躲闪王叔的视线,只给了这边半张侧脸,眼神不知落向何处:“小人……小人烟塘人,姓陈名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