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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讹传讹小馆成轶事 毒攻毒公子使计策

“不是说都打架打到了公堂上吗?怎么现在还合起伙来了?”

“你不知道,我讲给你……”说话者喝下一口面汤,为即将铺陈开来的传说故事润润喉头:“自那次公案之后啊,这二人一直都不睦,天天打架……直到有一天,那个唐小军爷在自己屋子里煮那个……叫什么——火锅,对火锅来吃。都说那火锅来自蜀地,稀奇得紧,别说咱们还没吃过,就那金陵城来的贵公子也没吃过!所以那林大公子就闻香而来,躲在唐小军爷的窗下,用口水濡湿了窗纸,往里面偷瞧。”

“可瞧见了什么?”

“只见唐小军爷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瓶子,往锅中滴了一滴,登时香气浓郁四溢。这香气透过窗纸上的孔,飘进林大公子的鼻子里,任他平日里再厌恶唐小军爷,一时间却也活生生被那香味儿勾引得五迷三道,飘飘乎不知人间几何……”

听客双目圆睁:“这么香?!那唐小军爷往里面滴了啥?”

“……滴了……那叫什么来着……”道听途说这个故事时,可没记得有这么一段;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头脑发热,竟把故事又添油加醋到了如此地步。说话者心下灵机一动,只由自己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哦!——叫‘绛油’!”

“酱油?还料酒呢!”听客嗤之以鼻。

“嘁……不懂了吧?此‘绛油’非彼‘酱油’,绛是点绛唇的绛,意思是绛红色。”欣慰自己把扯的谎圆得如此自然,说话者摇头晃脑地继续道:“那绛油,可是天上的仙女用来涂在嘴上的神物,只消一滴便可让人口齿留香,三日不绝啊!”

“哦……”听客将信将疑。

说者迅速举例论证:“不信你可去打听——那火锅的汤底是不是绛红色的?那吃完火锅的人是不是各个嘴唇鲜红,口齿留香?”

“……那……那照你这么说——唐小军爷还果真是财神了?”

“……当然。他偷了仙女的口脂,犯了天条,被打下凡间来赎罪——要赚够千万两黄金才能回天庭!”

“你这故事是不是抄的?”

“胡说!”

“那林大公子便不是财神了?”

“……也是。前世他们俩财神是拜过把子的兄弟,那白脸财神怕黑脸财神一个人赚不够那么多钱,所以自愿下凡来帮他的!”

“……哦。”

“……”

“不可尽信……”

“……爱信不信。”说者翻了个白眼,轻拍着满足的肚子站起身:“结账!”

“好嘞!”王叔将手在围裙上一擦,接过客人递来的铜钱。

送走客人后王叔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回想着方才听来的那段诨话,乐不可支。

——林瑯和唐玉树俩兄弟竟成了人们口中编排出的白脸财神和黑脸财神;关于两人合伙开火锅馆子的动机,更是被讹传成如此荒唐可笑却又有理有据的神话。

说起来,点绛唇火锅馆子开业这几日,生意一直都不错。

每天早早就见林瑯和推着木牛车的唐玉树,去西市采买这一日的食材;买回去后再清洗切菜分装,一直忙到中午;从午时开始会迎来一大波客人,陆陆续续直到未时末才能全部送走;送走午食的客人之后也并不能好好休息一顿,洗锅刷碗擦桌子;等着他们的还有从酉时末就会开始陆续前来夜食的客人……

客流这么大,其实也不难想到原因。

一则是新鲜感:火锅这种美食,是陈滩所未曾听闻过的。其二则地段实在精妙:财神府市集成型已有十余年,卖的也全都是各种糕点酒食,饮食类区域集中型的模式直接为这个火锅馆子提供了客观的人群。其三则是故事营销:“里面住着财神爷”的风闻早在陈滩以及四邻八村之间传闻久矣,“白脸财神和黑脸财神”的故事更是辗转遍了悠悠之口;这些谈资成就了重金难买的广而告之效应,如今有幸能踏进门槛,一窥个中风貌,何人不愿?

思索至此,王叔笑了起来,阖了眼窝进了铺着羊毛毯的椅子里。

日头已然西偏,看来是午时过去已久。随着面摊上最后一桌客人离开,财神府市集也浸泡在了一片困顿又满足的午后时光。

刚坐下屁股还没有捂热乎,就听到林瑯的声音:“王叔,两碗面!”

“好嘞——刚忙完?”睁开眼就看见林瑯坐在桌前,撑着头生着闷气;唐玉树则在一旁不安地坐着,时不时还瞄一眼林瑯,像做错了什么事。

“开业这几天买卖这么旺,生气什么呢?”

林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问他。”

自开业已经有四天,每天的翻台率都极高。

只是出生于富贾之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林大少爷,始终低不下心气儿去接待客人;于是自然就由唐玉树负责堂倌之职。

可是每每听到唐玉树在那边吃力地报菜名:“肚丝丝,粉坨坨,翅膀尖尖,牛肉片片……”就活生生让林瑯呼吸不顺畅。

刚才有两家人各自带了儿女来馆子里,约莫是要给儿女们相亲。男孩儿表示谦让将菜谱交给女孩去点,女孩借机想展示自己料理琐事的能力,于是像模像样地点了几样菜。

唐玉树却一面记着一面对人家姑娘说:“牛肉你吃好多哦!”

直把那姑娘给气哭了:“你笑话我吃得多是不是?”

“没嘚没嘚……我是说你要吃好多,好多……就是好多的意思!”

要不是被林瑯及时掐着脖子拖回后厨,唐玉树还会继续站在那边笨拙地解释。

听罢来龙去脉王叔笑到握不稳笊篱,捞了半天才把两碗面澄出来:“玉树的口音一时半会儿改不了,那是情有可原的事;那就换换——林瑯你去接待客人,正好让玉树专心忙后厨。”

林瑯接过面来,习惯性地多舀两勺辣椒油:“后厨有什么可忙得——底料前一晚唐玉树就都炒好了,菜也在每天一大早就买回来也洗好了——客人点了之后,我们直接端过去就是了。没什么忙不过来的!”

将两碗热腾腾的面端上桌,王叔也落座:“呀!林瑯还挺能干的,还会洗菜?”

纠正时声音却因心虚而弱下去了几分:“……是玉树洗的。”

王叔瞟了一眼身旁愁眉苦脸吃着面的唐玉树,又将眼神转回林瑯身上:“那你都干什么?”

为了遮掩心虚又重新把弱下去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诶你什么意思啊!我记账算账也很辛苦的好不好!”

虽长林瑯二十多岁,可王叔也着实害怕这个性子尖锐的少年,只得一面应承着“好好好……”一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抛给林瑯:“这个给你。”

林瑯好奇的眼睛睁得很大,放下筷子仔细地展开:“什么啊——朱樱绒簪?诶王叔你怎么会攒这个?”

“我当然会攒……谁还没个年轻爱臭美的年纪。”王叔昂了昂下巴:“怎么样?好看吧?这可是我用掺了金丝的上好绒线扎的,和真的朱樱花没啥两样。你瞧你头上那朵,前几日开业时被火燎得乱七八糟的……”

“别提了……”林瑯垂头丧气道:“这是小时候我娘给的,我从小带到大……竟然烧成这样,我可心疼坏了。”

“那就收好。以后想带,就带我给你攒的这一朵吧——你且仔细瞧瞧,可比你娘给你的差?”

“自然是差远了……”嘴上不肯承认,但手已经诚实地伸过头顶,把王叔给的新簪花带好了。

“我说……你也别生玉树的气了。”见林瑯原本低迷的情绪因为得了新的绒簪而变得缓和了几分,王叔适时提起:“你瞧他眉毛……幸亏火苗没把眼睛给蹿了!”

被点了名,唐玉树抬眼看向身侧两人。

那两双视线也齐齐聚集在自己的脸上,这让唐玉树一时不知所措。

见状,林瑯终究也没忍住,又笑出了声:“算了算了——以后这堂倌,还是我来当吧。你尽管把厨房里的事情处理好就行。”

唐玉树连连点头:“要嘚要嘚。”

林瑯听罢又气不过,横眉竖眼地看向王叔:“你听……你听听他说话!”

谈及这蜀地口音给江南少爷带来的困扰,张谦这厢却完全是另一幅态度。自打入蜀地境内,模仿蜀地口音成了他最大的乐趣。

“真够慢的……驿站的书信早在半个月前就收到了,在路上磨蹭什么呢?”

“慢可不能怪我——(还不都是作者在拖更!)实在是蜀地风貌太有趣了,一路吃吃喝喝都没能把这边的美食享受个遍,加之又在渝州逗留了几日……”张谦辩解一番后,转了个矍铄的眼神,望着义弟,怪腔怪调地:“急个锤子呦?”

“一别三五年,你倒是没变。”李犷抿了一口茶,望着嬉皮笑脸的张谦:“不过好像矮了一些。”

“是你长高了!”张谦急忙为自己辩护:“父亲临终还一直担心你:‘长不高在军营里不好服人!’”

“他老人家可以放心了。”谈及义父,李犷声音有几分颤抖,却还是克制着情绪,摆出一副淡然的面目:“别怪我不流泪……战火里走了这么久,生离死别看得寻常。”

“那……你计划什么时候回京去?”

“成都战后安置已经妥当了不少……遣散的兵如今也有了你提供的活计,民心安稳。差不多也是时候离开了。”李犷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一时间竟不知道回京要做什么。”

“……”

“当年不顾你们阻挠,接下这一道平叛的军令,无非就是想替家门重新争一份光。可如今叛乱也平了,封侯了领赏了,可倒像是这一辈子的指望,也都了解了……以后要去哪呢?”

“那就随我回金陵吧!以后都不去京城了,哪里也不去了,就在金陵。”

李犷垂下了眼,并未作答。

空气安静了片刻后,李犷先行开口道:“我寻了成都的大师傅,一会儿煮了火锅替你接风……你该是不知道火锅这东西,是一种蜀地特色。”

“我知道。”张谦将眉毛一挑:“我那亲外甥,开了一间火锅馆子。”

“林瑯?”倒换成是李犷一脸茫然了:“他怎么……”

话题谈及这林瑯的火锅馆子时,张谦一拍脑门儿:“你可知道唐玉树?”

“他?”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李犷掩饰不住几分急切:“他怎么了?你还有他消息?你们怎么认识的?”

见到李犷有些失态的反应,张谦思忖了片刻:“……哦,其实也没什么。父亲名下在陈滩有一处宅子,是你送给唐玉树的吗?”

“对啊,小时候义父带我去玩过,见我喜欢就说送给我了。”李犷解释了一下归属问题,便又迅速急切地打听:“唐玉树住过去了吗?他过得如何?你何时见他的?”

“……是这样,父亲老了糊涂了,他可能忘了已经把宅子送了你,后来又把那宅子送给了林瑯。你喜欢的话,我再送你一处,那间宅子对林瑯来说很重要……”

“……再送我一处?不可能。义父最后一次给我的书信里说了要把宅子送给我,只是找不到房地契了。那信件我已经拿去公证,并且在转赠给唐玉树的时候补了房地契,料想再过些时日就会送到他手里去的。”

“现在林瑯和唐玉树,在为那间宅子相争。”

“哦?你可管好你的外甥!他为难唐玉树,就是为难我。”

一个义弟一个外甥,两个性子都倔强地比牛还可怕。张谦叹了一口气:“都怪父亲迷糊……罢了,也没为难谁,那两人合伙在那里开起了火锅馆子。”

“开火锅馆子?唐玉树?”李犷笑了起来。张谦发现,每在谈及唐玉树的时候,李犷那端庄淡然的做派都会被收起来,难以克制地露出他小孩子一般的情绪:“你什么时候回金陵,且带我去看看!”

虽见得李犷提及唐玉树时脸上的笑意分外不悦,但好歹是答应与自己一同走了。

张谦抿了一口酒,笑了一下:“好。”

是夜子时,陈滩镇点绛唇火锅馆内。

“小崽子,再添些酒!”

“嘿——叫我什么?”坐在后厨门前打盹儿的林瑯听得客人呼唤,顶着一双黑眼圈兀的站起身来,就想要骂过去,幸亏被唐玉树手忙脚乱地拉住了。

“他叫我‘小崽子’你听见没?我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叫‘小崽子’!”

“别气了,昨天不还有人叫你小屁孩儿吗?”唐玉树举了个更差劲的例子,试图让林瑯心里变得舒服些。

林瑯听罢却半口气吊在那边呼不出来:“你这是安慰人吗?”

“是嘞是嘞……”按着林瑯纤瘦的肩膀让他重新坐回门槛上:“你好生坐着,我去给他们端上……”

对付完客人,唐玉树又跑了回来继续洗碗。瞟见林瑯坐在那边撑着头又怒又困的:“不然你先去睡吧,这桌有我招呼着就行了。”

“不!我非得看看这些人要待到什么时候!明明早就吃完了,生生在这里多坐了一个时辰!”林瑯揉着已经乱糟糟的头发:“现在都子时了!”

“你不晓得……”唐玉树看着此刻崩溃的林瑯笑了起来:“我小时候——成都还没打仗,那时候人们都喜欢大夜里聚在街上吃火锅,喝酒,打麻将。诶——你们金陵不也一样吗?”

“那怎么能一样——以前是我们去玩儿,现在可是伺候人。”林瑯越想越气,恶狠狠地向檐下那桌还在推杯换盏嬉笑闲聊的人们丢去一个白眼:“你说说——想当年我还是林府大少爷,这类人见了我都点头哈腰的!”

“生意好你还不高兴了。”唐玉树安慰道:“不然你先去睡。就这一桌了,我一个人忙得过来。”

“不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付这种无赖客人,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说着,林瑯站起了身,阴笑着抓起抹布,走向了那桌客人。

生怕这位大少爷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唐玉树探头出去紧紧盯着林瑯的一举一动——却见林瑯先是殷勤地上前去,将客人桌上的骨头残渣一并拢在手里,丢进了泔水桶中,然后便立在其侧寸步不离,倒酒添茶,毕恭毕敬。

“……没事就好。”唐玉树才安心下来,继续洗刷着堆成小山的碗碟。

且说吃饱喝足却恋恋不肯走的这桌客人,本来闲聊得痛快,可是身边突然来了一个小堂倌儿,聊些什么都总觉得有所忌惮无法舒展;加之那堂倌殷勤得紧,倒酒添茶,也不好对其呵斥……如此之下,果然这桌客人也就潦草地结了账,离了馆子。

好不容易“逼走”客人,终于不需要再出演勤快戏码的林瑯愤愤地将抹布往旁边一丢,走到了后厨往椅子里一窝,摆出一副山大王的姿态洋洋得意:“我厉害吧?——他们走了!”

唐玉树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那就去睡吧。”

疲惫到丝毫不客气,林瑯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正要回东厢房,院子里却又吵吵嚷嚷起来。

“打烊了打烊了!”林瑯走出院子,对来者们下逐客令。定睛一看却发现是方才刚送走的客人:“诶?……什么事?”

“我们丢东西了!”只见其中一人在摆满食物残渣的桌上来回翻找。

“丢了什么?”

“扳指!”

“扳指?”

“就刚才放在桌边上的,犀角扳指。”

林瑯瞳孔一缩:“犀角扳指……可能被我当成骨头收到泔水桶里了。”

客人勃然大怒:“什么?!”

听闻动静,唐玉树从后厨跑出院子里来,刚好看到的一幕就是——那客人把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半碗剩酒,泼到了林瑯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