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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花千金夜巷行侠义陈乞儿上门报恩情

上回说到:非常怕高的林大掌柜逞强爬上房顶剪腊肉,却意外从房檐上失足跌落下来;唐玉树欲出手相救却不料错身而过。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路过的黑衣少年将下落的林瑯一把接下。

隔着斗笠上的黑纱,却见这少年有几分面熟。

问他,他才支支吾吾地自报家门道:“小人……小人烟塘人,姓陈名逆。”

听罢姓名,林瑯才将其与记忆中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的身影对了起来。

且说这厢林瑯带着陈逆回到馆子里:“你来做什么?”

那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里几分矍铄,望着林瑯:“回来找您。”

“找我何事?”林瑯打心里并不喜欢这个家伙,毕竟曾偷过自己的钱囊。只是方才又被他所救,只得硬着头皮招待他一杯茶。

陈逆取下斗笠,作了个揖:“当日偷……啊,借您三两银子葬母,如今来偿。”

听得陈逆叙述旧事时不自然的改口,林瑯笑了一声:“刚才你救了我,这下我们就两厢抵消了……你可以走了。”

被下逐客令之后,陈逆的眼神黯淡几分。看得出其实并不愿意离开,可少年也不作争取,只应了一声“好……”,然后道:“那……另一位公子何在,小人去拜别一下。”

要求合情合理,林瑯只好允了,准备带他去到后厨见一下唐玉树。

刚准备前去,此刻院子里却来了客人。林瑯上前招呼片刻,陈逆就默默站在一侧一言不发地看着。待林瑯安顿客人坐下之后,才乖乖地随着林瑯来到后厨。

却不见唐玉树。

这下林瑯心里有些着急:“客人都来了,这家伙去了哪儿?”口中念叨着,又带着陈逆来到了西厢房,径直推开门,只见唐玉树靠着床沿坐在地上,正龇牙咧嘴地脱着右脚的袜子。

林瑯上前道:“已经来客人了,你在这儿待着抠脚?”

唐玉树抬头看了一眼来者,撑着床沿慢慢站了起身。

林瑯这时候才注意到唐玉树的脚踝处肿胀得厉害,一整片紫青色看得让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怎么搞的?”

“……”唐玉树不肯说话。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始作俑者尚未搞清楚因果关系,只把眉头拧起,着急地抱怨道。

“……”唐玉树还是没有应声。

说着“我看看……”一面向前靠近时,原本站在自己后侧的陈逆却突然跨上前一步,抢先于林瑯跑到了唐玉树旁边:“您先坐下——我懂些医术。”

触诊片刻后陈逆抬起头来,向林瑯汇报:“这是扭伤……”

“严重吗?”

“不严重……”三个字才让林瑯心头松了一口气,接下来陈逆却又否认了自己方才的诊断:“等等——有点严重。”

“什么情况?”林瑯觉得自己的眉头简直要皱得抽筋了。

只见陈逆拿捏着力气摁了几处穴位之后,不可置信地问唐玉树道:“这儿……有过旧伤吗?”

“是嘞。”唐玉树点了点头。

“我就说,寻常的扭伤不至于这么严重……这里受过什么伤?”

“被一颗颗两寸的箭头扎进去,用刀子挖出来的。”

“……箭头?”陈逆眼睛瞪得很圆:“您打过仗?”

“是嘞。”唐玉树点了点头:“成都。”

“哦——我知道!”那小孩显然已经跑题了:“您真厉害!……那您骑过马吗?”

“骑过。”

“您能教我吗?”

“可以啊。”

林瑯终于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别说那些没用的了,伤到底怎么办?”

“哦对——”陈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小人对医术只是粗浅地了解,还是要请正经大夫来看……”向林瑯汇报完,又转回头对唐玉树叮嘱道:“您先不要乱动到筋骨,万一治不好,您的脚就废了,以后也不能骑马了……”

“没得事。”唐玉树摇了摇头:“这种小伤算得啥子?”

“小伤……那您被刀砍过吗?”小毛孩显然又跑题了,脸上洋溢着兴奋。

而唐玉树似乎也不是个聪明的,只嘚瑟地把脸一扬:“当然砍过!我还被狼牙棒敲过脑壳呢!”

林瑯终于听不下去了,再一拍桌子:“我看你脑袋被门儿夹过!”

这声吼完之后屋里陷入了一片安静,从林瑯周身扬起的莫名压抑感让陈逆连呼吸都不敢了。只见他转身出门去,丢下一句:“你看着他,我去找大夫!”

然后就将门儿重重一摔。

院子里传来了客人语气悠哉的抱怨声:“哎呦……等了多久了怎么还没……”

换来林瑯的一句毫无理智的“爱吃不吃!”

客人小声:“对不起……”

留下唐玉树和陈逆面面相觑。

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唐玉树问道:“诶?弟娃儿,你是哪个喃?”

金陵城入夜,烟火熙攘。

随父亲一同出席夜宴,因倦了席间的推杯换盏,于是便称身体有恙,先离了席回府。

因“颇有交际手腕”而名动秦淮,应对觥筹交错的场面对于花良叙来说,自然是不在话下;可由衷地,她一向不喜欢这些场面。

离席时父亲尚忙着与人们谈笑风生,连一句“路上小心”都不曾叮嘱。

转出雕梁画栋的酒楼,花良叙收敛起笑意揉着酸痛的脸颊,方走了几步到一处路口时,却隐隐听得一阵小孩子们的吵闹声。

最初花良叙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们玩闹。可站定脚步仔细听去,才意识到那笑闹声恣肆张扬的情绪过于浓重,而其间还隐隐传出一阵微弱的哭泣求饶声。

花良叙改变了行径的方向,转向那个巷子里。

——“不是流莺的杂种,怎么会在脸上涂胭脂?”

——“你娘呢?喊她来救你啊!”

——“待会儿就把你卖了去!”

句句言辞难听至极。

就着灯火,花良叙看到一群十七八岁的男子围堵着一个坐在地上的少年,那少年约莫也就十三四岁光景,只露着光溜溜的腿在寒冷的冬夜里打着颤。

“你们做什么?”花良叙走上前去。

那群人被来者一惊,眼见来者衣着华贵,料定是大户人家出身,惹不起;于是四下交换了眼神,迅速地朝另一个方向蜂拥鼠窜了。

只留下一个坐在泥水里,胆怯地看向来者的少年,脸上涂着鲜红的胭脂,也被泪水花成了一大片。

花良叙还没开口,倒是那少年先认出了她:“……少……少奶奶?”

“噗……”被这么一叫花良叙倒是羞红了脸,一面脱下取暖用的猩红观音兜给少年披上,一面佯装嗔斥:“胡说什么呢?谁就是你少奶奶了?”

那少年躲在暖和的观音兜里还在打着颤,却伸出手来就着光线拨开花良叙额前的发丝,看了良久:“可不是吗!可不是我家少奶奶吗?”

花良叙心下只当这孩子可能是傻子,也没做争辩。

只听那少年开口:“我啊——你不认识我吗?我是顺儿!我家少爷是林瑯!”

花良叙这才想起来:“是你?”

且说自林瑯走后,那顺儿便终日跟失了魂儿一样,天天茶饭不思。

今日管家要他出来买些东西,大晚上迷迷糊糊就着暗灯,看错了人,揪住一个身着红色锦袍的男子就说人家是“少爷”,反被那人及随从的同伴们拉扯着不肯放走,非要羞辱取乐;笑话顺儿脸上涂了胭脂,定是花街柳巷逃出来的小倌儿,还扬言说要卖出金陵城去。

“以后离这些人远一点……你家少爷不在金陵,别再认错了。”花良叙叮嘱道:“还有——以后不许叫我少奶奶,我可没嫁给你家少爷!”

“你知道我家少爷在哪里?”顺儿抓住了花良叙言语背后的线索。

花良叙一时语迟,半晌又打着马虎:“我怎么会知道?”

只见顺儿神秘兮兮地扬了扬手:“我告诉你:我知道——你可会去找他?”

花良叙倒是有些好奇这家伙的小心思了,于是试探道:“你怎么不告诉你们老爷去?”

“告诉了老爷,老爷会把他抓回来……”顺儿摇着头:“那可不行!少爷跑出林府就是为了不被老爷逼着当官!”

“……呵?”花良叙笑道:“他还挺有出息。”

听到自己家少爷被表扬,顺儿也分外骄傲:“那当然!”

林瑯带着大夫……或者说是拽着大夫赶回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喉咙几乎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又疼痛又恶心,连呼吸声都变成了打呼噜一般的粗喘。撑着门板缓了一口气,又继续拽起大夫就往西厢房跑,途中差点儿撞到前来吃饭的客人家随地追逐乱跑的孩子。

“您回来了。”陈逆两只手端了七八个盘子,脚步稳健地从后厨出来。

“诶……?”林瑯这才察觉到怪异之处——明明自己不在,唐玉树又扭伤了脚,可院中十张桌子全部坐满了客人,檐下还有一堆似乎是在等待排队的人。

可林瑯没空琢磨这怪异之处:“唐玉树呢?”

“……在后厨。”

林瑯瞪大了眼:“不是说不能动吗?”

陈逆怕挨骂,小声解释:“……他非要去,我就扶他过去了……应该没大碍。”

林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陈逆,跑到后厨去。

唐玉树正在洗刷着碗碟,见林瑯进来,抬头看了一眼林瑯,又迅速把眼神闪开了。

大夫还在那边喘得上不来气,一边拍着胸脯给自己顺气一边检查着唐玉树的伤势。片刻后,开了两副药:“内……内用外敷……三天就可以好了……但……但是切记……”

话听到一半,院中客人催促了起来:“我叫的酒怎么还没有上……”

换来林瑯的一句毫无理智的“自己拿去!”

客人小声:“好的……”

大夫继续道:“切记不能再扭伤了……这几天就好好躺着吧……”

起身临走时,喘气声都缓不过来,指着林瑯:“这次……这次出诊……我要收……你双倍的钱!”

把唐玉树安顿回西厢房,林瑯和陈逆一直忙到子时过半才彻底收了工。

端着煎好的药送到西厢房时,唐玉树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喝药吧。”林瑯把药放在床边柜子上,将灯点着:“我还以为你会睡着。”

“……”唐玉树端起药来,一口一口地喝着,却还是一声不吭。

林瑯“哼”地笑了一声:“你生我气对吧?——骄纵又固执。总是添一堆麻烦,自己又处理不了,最终连累到你身上。”

“……不是。”唐玉树放下碗:“我不知道我生谁的气……但绝对不是你。”

“诶?”

“我脑子笨,想不通很多事情……但是我就是害怕。”唐玉树放下了药碗,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把林瑯刚点起的灯捻灭了:“我害怕,要不是陈逆及时来了,你就摔坏了……”

坐在黑暗里,林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只听唐玉树自言自语一般:“我总是这样——以为自己变得更厉害一些,就可以保护得了身边的人……”

“可事情总不是这个样子……我总是因为还不够厉害,失去很重要的人。”

“不是我不想和你说话。”

“是我不敢……”

“我真怕,因为我不够厉害……有一天我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不需要那么厉害啊……”林瑯试图开玩笑化解沉重的气氛:“有的时候,或许只需要搭档别那么蠢就够了。”

唐玉树果然笑了一声。

可紧接着听到他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时,林瑯才明白唐玉树捻灭烛火的动机。

——他还是不能容忍自己,在他面前曝露分毫的无措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