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廷玉准备了些简单的食物, 半强迫地给程御喂了进去,之后就离开了。

  程御猜测这地方离江城并不远,江城本就是丘陵地带, 这里甚至可能只是城市周边的山地。

  整座山野别墅只剩他一个人,没有安保, 但门窗都经过了特殊的加工处理, 别说程御现下手无寸铁,哪怕他有着全套工具, 一时半会儿也没法逃离。

  他盯着落地窗的方向, 慢慢地等着体内药效弥散, 直到实木地板上洒金般的阳光落影调了个方向,程御才有了些行走的力气。

  沈廷玉并没有限制他在别墅内的自由,大概也是笃定程御逃脱无能。

  程御拿纤瘦的胳膊撑起自己的身子, 慢悠悠地起身,视线往下时却是一顿。

  床边没有拖鞋,但铺上了厚绒的羊毛地毯, 一直延伸往门外, 程御纤瘦的双脚已落了地,乳白色的绒毛反衬得他肌肤莹润如玉,而他右边脚踝上赫然戴着一只陌生金镯,稍微动一下,上头坠着的小铃铛便轻轻摇晃。

  “叮铃——”

  像沈廷玉在耳边笑,带着浓重的恶趣味。

  程御一直躺在床上,浑身僵麻无力, 也是到现在才察觉这金环的存在。

  他抬起腿, 金环严丝合缝,只在内侧有个小小的锁眼, 非钥匙或工具不能轻易打开。

  程御没有白费力气,站起身,踩着柔软的地毯,慢悠悠地下了楼。

  沈廷玉在整间屋子里的各处都铺设了地毯,程御步步踏过,金铃铛发着清脆细响,像冬日里踩雪的猫,所过之处都落了他的脚印。

  他先去厨房转了圈,所有能造成伤害的器具都被收了起来,又踱步去了酒柜前,也是空无一物。

  程御轻嗤了一声,百无聊赖地去开其它房间,里面的陈设平平无奇,基本也都是清冷一片,没什么居住气息,他都是随意扫一眼就离开。

  直到打开一扇门,程御呼吸瞬滞。

  良久,他踩着羊毛毯,慢慢踏入这房间,视线从四面到桌椅展柜——

  里面全是关于他的照片。

  各个角度,按时间区分,程御甚至从这满室的照片中看到原主多年来的成长轨迹。

  从前的照片,大多拍的是原主行事来往的样子,数量反而不多,可自从程御穿来后的照片,却占了整整大半,内容也从各种行迹变作了给他拍的特写。

  程御走到桌前。

  上面散乱的照片应该是最近这段时间才偷拍的,从摆放的分布来看,不难猜出有人曾反复地审阅过这些照片。

  程御垂眸看去——

  眼,唇,纤细的后颈,柔软白皙的耳垂,永远为手套所覆的双手,甚至还有程御躺在休息间的睡颜。

  都说照片中能体现拍摄者的情绪,和他对被记录者的感情。

  而这种种,皆是到了极致的偏执。

  程御背后一紧,他抬头,看到天花板一角闪动着红光的监控摄像头,往边上跨了两步,果不其然,那摄像头也捕捉着他的动作,微微挪了个角度。

  程御冷下脸,朝监控后的沈廷玉竖了个中指,随后退出了房间。

  走廊边上也安了监控,程御被满室照片压得气闷不止,不想再留在这里,于是又回了二楼。

  他没有回去一开始的卧室,而是按顺序翻看着二楼的房间,直到找到书房。

  这里是除了照片收藏室外,这整个山野别墅里,唯一一个留有居住痕迹的地方。

  程御知道于隐蔽处还有监控在记录着自己的言行,但很显然,满室的地毯和不上锁的书房,说明这和照片室一样,是沈廷玉刻意要让他发现的地方。

  他施施然地走过去,在深色的实木桌前坐下,身子往后仰,椅背承托住他的腰身,形成一个符合人体工学的弧度。

  程御的眸子懒懒垂着,视线在眼前轻缓扫过,随手拉开了离他最近的那个抽屉。

  里面有个旧本子。

  程御眼底微闪,知道这应该就是沈廷玉想让自己看到的东西。

  他捞出本子,指腹轻捻,这些落了岁月痕迹的纸页在他眼前唰唰闪过。

  程御从中择了一页,左右摊开,才看到这是本日记,笔迹尚且稚嫩。

  「今天爸爸又劝妈妈去做试管,想要个自己的孩子。他们说这话时从不背着我,还反复地强调要我记得他们的好,以后好好孝敬他们。

  只不过妈妈今天心情不好,没有附和爸爸的话,反倒跟他大吵一架,说没钱,没钱哪能做试管。

  两人直到晚上都没有说上话。」

  程御接受原主记忆,知道沈廷玉是孤儿——指他被沈家认回之前。

  应该是他在履历上做了春秋笔法,让原主以为他从小一直留在福利院,没有被领养出去过,也正是这种“干净”的背景,才让原主对他信任颇深,没想到中间还有这段经历。

  程御又翻过几页。

  「这段时间爸爸妈妈脸上经常挂着笑,我很高兴。」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们给我买了个好大好大的蛋糕,他们还特地请了假,说过完生日咱们就一起搬往港市,他们在那里联系上了做试管很厉害的医生,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原本还担心有了弟弟妹妹后爸妈会不要我,但他们还记着我的生日呢!虽然在餐桌上一直在聊试管的事情,但我还是很高兴。

  港市,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我不知道,但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就够啦。

  我许了个愿。

  希望爸爸妈妈和我和弟弟或妹妹,能在港市拥有美好的新生活,能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程御盯着上面落着的日期,又默不作声地翻过许多页。

  「试管好麻烦,妈妈折腾了两年多才有了好消息,只可惜爸爸不在身边,他依旧留在江城,我有些怨他,妈妈却总是说爸爸也有苦衷,他们不好同时离开程家。

  程家,这是爸妈以前一同住家工作的东家。

  他们应该是挺有钱的,但这破规矩逼得我们一家分离,实在是莫名其妙。」

  程御手指一滞,视线往角落的监控瞥了眼,又收回来,他再次翻了翻,到了最后两页。

  「妈妈接了个电话,是爸爸的死讯。

  我从房间听到声响跑出去时,妈妈已经软倒在地,她癫痫发作,牙齿咬得死紧,就这样,还是拼命从牙口里挤出了两个字——

  “程家。”」

  「抢救失败。」

  「我没有家了。」

  日记戛然而止。

  程御将旧本子阖上,在书房静坐许久。

  天边尚未日落,沈廷玉就已经回来了,他径直上了二楼,打开书房的门,与程御两两相望。

  沈廷玉寒暄似地开口,“中午没吃饭应该饿了吧?冰箱里的东西怎么不吃?”

  下午去厨房的时候,程御就看到冰箱里的甜点了,但沈廷玉留在那里的食物,他不敢也不想碰。

  这份沉默已经是答案,沈廷玉笑了笑,突然拽住他下楼,程御力气不敌,只能由着对方拖拽,趔趄地跟上,行走间脚上金铃清脆。

  沈廷玉走在前面,听着这声音,脸上不由得挂上得意的笑。

  两人到了厨房,沈廷玉洗干净一个杯子,又翻出包未拆封的牛奶,将牛奶一点点挤到杯中,然后递给程御。

  “这总不该怕了吧?”

  杯壁上还蜿蜒地落着乳白色的奶渍,程御看了眼,又盯向他,不说话。

  沈廷玉哼笑一声,程御如猎物般警惕的神情反倒取悦了他,于是仰头先喝了一口。

  就在他打算放下杯子时,程御却突然有了动作,他伸出手,指尖抵着玻璃杯底,不许沈廷玉再动上分毫。

  指尖上的软肉陷出浅浅的粉色,程御的眼神越过杯沿,沉静而专注地落在沈廷玉脸上。

  这感觉让陈廷玉克制不住地喉结一滑,杯中的牛奶顺势而下。

  直到他一饮而尽,程御才松了手。

  “沈廷玉,你是不是恨我啊?”

  沈廷玉把杯子往边上一放,玻璃底部磕出声清脆的响,“你看完了日记,还要明知故问吗?”

  “我的养父母因为程家接连去世,而当我千辛万苦赶回江城,却看到了被保镖保姆环绕着从车上走下来、金尊玉贵的你。我活在痛苦中,你们却像无事人一样继续享受着世间最奢华的一切。”

  “程大少爷。”沈廷玉的眼色沉了下来,“我真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

  “神经。”

  沈廷玉一愣。

  程御最重形象,从来不曾这样骂人。

  察觉到他痴怔,程御更加嘲讽,“我还当是什么呢,就这?”

  “就这?”沈廷玉不可置信地重复,眼白都憋红了,“程家害我家破人亡,你觉得这还不够吗?”

  “你那时多大?八岁?九岁?小时候不懂事就算了,二十年过去了还只会听一面之词吗?”程御冷冷道。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钱搬去港市做试管吗?因为他们联合我二叔,把我拐去了偏僻山村。这笔支撑你们在港市开始美好新生活的钱,是拿我的痛苦换回来的。”

  程御一句一顿,缓步逼近沈廷玉,后者被他冰冷刺骨的眼神激到,一时竟也往后撤。

  “你们在港市待了多久,我就在深山里被折磨了多久。

  事情败露后,你父亲畏罪自杀,你母亲癫痫发作,都是他们罪有应得。

  而你,竟然还腆着脸,说要报复我?”

  程御冷冷地嗤了一声,“不愧有他们的言传身教。”

  沈廷玉双眼睁大,口中重复喃喃,“我不信。”

  “事实如此,容不得你不信,要说也是巧合,沈文进竟然是你生身父亲,他有我从八岁到二十八岁的心理检测报告,要知道真相,你不如去问他,”

  “但是。”程御划出一个苍白至极又满含恶劣的笑,“你敢去吗?”

  往事恨意如刀,却反过来插到了沈廷玉身上。

  刀刀锋利,冰冷淬骨。

  “凭你的才智,蛰伏在我身边这么久,真的没有产生过对往事但凡一丝一毫的动摇吗?程家是将这事儿藏得很深,可凭你能动用的权限,难道真的查不出端倪吗?”

  程御聊完往事,又冷酷地掀开了沈廷玉的遮羞布。

  “你闭嘴。”沈廷玉嘴唇颤抖,“别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你敢吗?”

  程御轻轻笑,本就勾人的五官更显出某种堪称诡谲的艳丽来,“你将半生的时间花在了我身上。你接近我,设计我,取信于我,照料我的衣食住行,关注我的爱恨嗔痴。”

  “到现在,你爱上了我。沈廷玉,从你试图接近我的那一刻起,你就输定了。”

  程御说完,极为轻巧地迈出几步,徒留沈廷玉身形不稳地撑着厨房的台面。

  金铃的清脆声回荡在他耳中,沈廷玉却已经没了方才的得意。

  他觉得自己好似溺了水,胸口酸闷不止,鼻腔也发涩,二十年的往事不断在他脑海中回荡,又被程御的三言两语轻易地击溃。

  他该恨程御吗?他能爱程御吗?

  沈廷玉浑身都在颤,半晌,他满眼赤红地抬起头,盯着程御,说:“你不用试图动摇我,程御,你已经落在我手里,不论往事如何,我都会将错就错。”

  程御歪了歪脑袋,视线越过他,落在了背后的窗上。

  沈廷玉似有所感,刚想回头,便听得身后传来窗户被砸碎的巨大声响,他愕然地睁大眼,转瞬已被放倒在地。

  陈述随之跃进,按下对讲机:“已制服。”

  大门那边也被破开,一群人鱼贯而入。在身着制服的特警后,还有两个程御熟悉的男人。

  蒋舟是骂骂咧咧地冲进来的,“妈的,说给你放个定位器,竟然没放错。”

  而陆含璟则要沉默许多,他大步迈进的同时,视线已经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程御一遍,视线在脚踝的金环上一滞,陆含璟瞳孔瞬时紧缩,密密麻麻的红血丝落在他的眼白处,与墨蓝色的眼眸形成了冰火交融的怒意。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勉强没有当场发作。

  又将视线落在程御脸上,而此时的程御也终于散去了在沈廷玉面前伪装出来的镇定自若,面色苍白如纸,支撑不住般往后趔趄了两步。

  蒋舟想去抓他,却被陆含璟抢先一步。

  陆含璟几步上前,甩下衣服披在程御肩上,又小心地托着他的脸颊,程御的脸上泛着冰冷的感觉,陆含璟只觉得心里剧痛,这二十多个小时里,他经历了极致的担心、恐惧和愤怒,又有现在失而复得的庆幸和狂喜,所有的情绪交杂在一起,逼得他眼中几乎要溢血,可再见到程御时,他开口的第一句却是温和至极的——

  “有没有吃饭?”

  “吃过。”程御偏过脑袋,在陆含璟将碰未碰的掌心上贴了贴。

  其实只有清晨时的一些食物,但现下这个条件,程御也不想陆含璟担心,便这样答了。

  陆含璟从兜里翻出颗奶糖,几下拆开塞进他嘴里。

  就在这时,已经被面朝下摁倒在地的沈廷玉突然又激烈地挣扎了起来,他的唇舌留出空隙,竭力问了句:“陆含璟,你看清我的下场了吗?你知道怎么样才能万无一失地拥有程御的一生吗?”

  没有人理他,只有陈述眉头紧锁,闷声踹了他一脚,随后担忧的眼神不自觉地朝陆含璟望去。

  陆含璟却只是取了工具,俯下身钳断程御脚踝上的金环,然后托着虚弱的他往外走,没有分出半点眼神给沈廷玉。

  陈廷玉头晕脑胀,盯着被陆含璟搂在怀里的人的背影,嘴唇无声而动

  ——“程御。”

  他的脑袋被狠狠压在精心准备的羊毛毯上,继而用气音发出了含糊的一句。

  “我还留了礼物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