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程御耳中鼓噪, 他的身体好似被千钧重物所压,沉得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这种没法控制身体的无力感存续了多久,他就竭力挣扎了多久, 直到脑海中响起如水泡破裂般“啵”的一声,好似回到现世, 耳中的噪音化作清晰的鸟鸣。

  程御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 眼前却像覆着一层薄膜,看什么都不甚清晰, 但足以让他了解自己的境况。

  他躺在一张软床上, 室内光线不算明朗, 程御微微侧首,看到床边坐了个人,影影绰绰, 只依稀看出是个高大的男人。

  两人对视许久,谁都没有出声,久到程御能感觉到体内药性一点点地流失, 他的视力终于恢复正常。

  也看清了劫持他的人——

  沈廷玉。

  一时间, 程御竟也没有感到意外。

  他慢慢把头转回去,望向清脆鸟鸣声传来的方向,但是窗帘拉紧得彻底,房间里开了盏落地灯,他辨不清日夜。

  程御看回沈廷玉。

  这人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缓慢吃力的动作,自己倒是一动不动, 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简直像一座雕塑。

  他没有动静,反倒给了程御恢复的时间。

  积攒了一些力气后, 程御勉强撑起上半身,但药效仍在,只这个起身的动作,便让他气喘吁吁地靠在床头,再不能动弹,同时他也注意到自己被换了一身睡衣,私人物品全不在身上了。

  不过意识倒是也恢复了些,程御勉强能思考当下境况了。

  他知道沈廷玉这人有些疯,但上回程友士的下场沈廷玉应该是再清楚不过,怎么还会这样明目张胆地上自己家里绑架自己呢?

  靠他现在的思维能力,这事儿怕是轻易想不明白了。

  程御也懒得与沈廷玉虚与委蛇,他懒懒地打破室内的沉默氛围,拖着气音直白问道:“你怎么想的?”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多久,开口时嗓音极其干哑,如同拿磨砂纸蹭过他柔嫩的咽喉,话音未落,便被刺激得咳了起来。

  沈廷玉起身出门,很快,拿了瓶程御熟悉的矿泉水回来,倒在杯中,插上吸管递给他。

  一如当初还在程御身边时,体贴入微的模样。

  程御没接。

  他喉间痒意不止,呛咳反应让眼里布满了水汽,眼底却是满满的警惕。

  “胳膊还没力气吗?”

  沈廷玉终于开了口,沙哑的嗓音也不比程御好到哪里去。

  他像是自言自语,探过身子凑近程御,想亲自喂他,程御立刻满脸厌恶地往边上躲去,胳膊虚弱无力地一甩,撞开沈廷玉手里的杯子。

  “咚”的一声——

  杯子摔在地上,杯壁坚实,一时间也没摔碎,只骨碌碌地往边上滚,水洒了一地,沈廷玉裤脚都沾湿了大半。

  程御止下了咳意,眼神冰冷,只眼尾还洇着红,“收起你虚伪的体贴,都到了这一步,没必要在我面前装好人。”

  沈廷玉默不作声地盯了他一会儿,把杯子放到一旁,问:“程御,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声音里满是困惑,俊朗的眉间也被压出带着躁意的褶皱。

  沈廷玉属实不解。

  有一段时间他们离得那么近。不仅仅只在工作上,在生活中,程御也是那么信赖他,对他的特殊溢于言表。

  他甚至觉得,程御对他的存在已经成了一种无法再改掉的习惯。

  可自从洛羽书出现,自从蒋舟大变性情,自从陆含璟来到江城,他就不再是程御的唯一。

  程御的眼神分了太多在旁人身上。

  他努力地想让程御回到从前,使过许多隐秘的小手段,也曾因此动摇过自己经年的全盘计划,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渐行渐远。

  程御甚至把他赶离了身边,连在工作中都懒得看他一眼。

  为什么?

  程御心里吃惊,沈廷玉竟然能问出这样的话来?

  尽管明面上,原著剧情中“陈廷玉”对“程御”的种种报复都没能上演,或者说,暂且都没能成功,但沈廷玉本人最应该心知肚明,自己是抱着何种心态接近程御,又是如何殚精竭虑要毁他于一旦的。

  沈廷玉居然倒打一耙来问他,究竟是为什么?

  程御唇角弯起讽意,“你值得。”

  这态度,既是嘲讽,也是十足的抗拒。

  沈廷玉又岂会轻易放弃,他视线落在程御再度恢复冷漠的脸上,直勾勾的眼神像是要试图看穿他的内心一般,分毫不移。

  “程御,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还你一样私人物品。”

  他料定程御不会拒绝,自顾自地往下说,“第一个问题,回答我,为什么要突然刻意地疏远我?”

  竟然还在纠结这事儿。

  程御下意识嗤笑一声,“难不成在我眼皮底下做小伏低多年,你真把自己当成一条忠诚的狗,面对主人的厌弃而困惑不解啊?”

  “沈廷玉,别把自己讲得太无辜。你做事并非天衣无缝,那副狼子野心,我早就看透了。”

  他每吐出一个字,沈廷玉眉间褶痕便舒展开一分,

  到最后,他竟笑了。

  “原来如此。”

  沈廷玉眼里落了点点星光,像个得到糖果的幼童般满足,“程御,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疏远我,这就好办了。我不会再与你作对,我们回到从前的相处模式,好吗?”

  “哈?”

  程御一时间没能控制住表情,面上的震惊不加掩饰。

  他理解不了沈廷玉的脑回路,怀疑他在刻意装傻充愣,更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我们哪来的从前。非法拘禁不是小嘴,沈廷玉,你如今有了这样好的家世,何必将自己再逼上绝路。”

  这回绝直白且冷酷,沈廷玉没办法再自欺欺人,脸上笑意慢慢散去,眼里落了复杂难明的暗色。

  “我不这样做,才是步上绝路。”

  沈廷玉又说了句程御听不懂的疯话,程御只觉得莫名其妙,不想接、也没办法接这话。

  室内又成一片阒寂,窗外的鸟鸣声显得越发躁动起来,程御下意识又想往窗边看去,沈廷玉却不满于他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转移开去,立刻开了口。

  “一个回答换一件物品,我不会再欺瞒你,程御,你想要回什么?”

  程御转头的动作一滞,尾睫轻扬,眼神斜斜扫去,淡声道:“我的手串。”

  “哦?”沈廷玉微惊,“我以为你会想要回手机的。”

  “如果我说要手机,你会同意吗?就算真给我,也是块没了电的砖机。”程御面不改色,漠然地猜出沈廷玉的打算。

  “真聪明。”沈廷玉轻声笑。

  说完便起身出了房间,他也不担心程御会跑,知道凭那药效,现在程御起身尚且困难,更别说下床行走了。

  沈廷玉一出房间,程御便轻轻吐出了口气,强撑着的筋骨也软倒下来。

  他的视线在房间内逡巡而过,没看出什么特殊陈设,除了窗外持久的鸟鸣声,什么线索都没有。

  不到两分钟,沈廷玉就拿着手串回来了。

  好像是真的打算在程御面前挽回些好感,他一没有戏弄,二不曾装腔作势,只是单纯地将手串递给了程御。

  程御默不作声地接了过来,将它一圈又一圈地套在腕上,手套不见了,光裸的手腕白皙如新雪,瘦得伶仃,沉香细珠手串挂上去后,倒是相衬。

  一片柔软的幽蓝色羽毛坠在腕下,程御拿指尖轻勾了下,心里安定许多。

  沈廷玉不知道这手串背后的种种故事,程御对它的珍视没有激起心底半点愤怒,他一心只看着程御的脸。

  低垂而纤长的睫毛像极了他幼时曾捕过的蝴蝶,他想将这漂亮的存在笼在掌心,哪怕脆弱的蝴蝶会因此奄奄一息。

  只要能变成他的掌中之物就好。

  而现下,程御的眼里终于只能留他一人了。

  沈廷玉心里生出得偿所愿的畅快,甚至肖想的更多,程御低头漠然拨弄手串的行为已经满足不了他,他迫切地需要程御给出更情绪化的表现。

  他要程御的心也被自己占据。

  “别担心。”

  他突然地开了口,在吸引到程御抬头看他后,沈廷玉轻轻眨眼,桃花眸中满是对自己缜密计划的自得,“没有人能找到这里的。”

  像是与程御对话,又像自言自语。

  沈廷玉走到程御几度看过的窗边,突兀地拉开了落地窗帘。

  玻璃上沾着秋日里晨时的霜意,但刺目的自然光瞬间被照了进来,程御瞳孔微缩,滞了两三秒,才看清窗外景色。

  遍是绿意,层叠不休。

  ——他被关到了山里。

  “程御,这是我为你精心打造的栖息之地。”

  沈廷玉站在窗边,他背光而立,面上表情晦涩难明,但程御能听到他轻慢的笑声。

  “希望你能喜欢。”

  程御没有回应。

  他双手抱臂,隔着柔软的睡衣面料,轻轻抚过自己胳膊内侧平滑的皮肤,那里落着一个微小隐蔽到无处可寻的创口。

  沈廷玉说的不对。

  哪怕他将自己关到天涯海角,被人找上也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