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显德殿偏殿。
房玄龄和杜如晦到的时候,整个殿内除了李世民就是原先那个在众人面前露了张脸的殿中省少监。
李世民还在翻着那本名册,间或拿着朱笔勾勾画画, 听到了内侍的通传, 他手中动作不停:“来了, 过来看看吧。”
房玄龄上前的脚步下意识顿了顿, 落后了杜如晦几步,杜如晦倒是凑到了李世民跟前,将李世民手中的这本名册看得清清楚楚。
杜如晦一愣脱口而出:“陛下怎么把不善骑射的一批各卫士卒都勾画出来了?”
李世民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放下了名册抬眸看了看杜如晦与房玄龄, 眸中满是恳切, 语气也是真挚非常:“二位觉得我来做他们的夫子如何?”
说话间房玄龄终于来到了李世民身侧,他只是扫了眼那本名册, 他的眉心微跳颇有些迟疑道:“如果单单是做夫子,想来陛下也不至于单独叫上臣与克明?”
李世民笑了笑:“果然玄龄知我心。”
瞧着面上还带了几分骄矜, 一副自得非常的模样。
房玄龄当即顾不上许多开口:“不行,臣不同意, 陛下想在显德殿庭院教士卒射箭,臣绝对不同意。”
杜如晦同样也是反应了过来:“陛下此举太过危险了些。”
说着杜如晦瞅了那个从方才起就一直安安静静不说话的殿中省少监, 他突然话题一转:“不知少监是何时得了陛下的吩咐?”
杜如晦此话一出, 还未等李世民回答房玄龄先前的话, 房玄龄就是懊恼地闭了闭眸子。
要整理这样一份名册,要搜集这些人的所擅所不擅,又怎么可能是短短时日就能做到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殿中省少监瞧了李世民一眼, 见李世民点了点头,他这才笑着对杜如晦道:“杜公有所不知, 这本名册是在十日前陛下吩咐臣去整理的。”
十日之前……
那个时候朝廷才刚刚收到消息突厥进犯武功吧,居然是在那之前吗……
杜如晦同房玄龄一时之间居然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李世民倒是毫不在意,转而看向房杜二人:“玄龄克明,你们坐便好。”
房玄龄叹了口气与杜如晦对视一眼:“果真被你说中了。”
李世民今日此举就是来拉他们入伙的。
房玄龄很快平复了心情,他沉吟了片刻率先开口:“二郎,非是我与克明要反对。”
“只是一来,依照律令,在皇帝住处手持兵刃者判绞刑。”
“就算我们二人不做声,这群臣百官也必然是要反对的。”
杜如晦蹙了蹙眉:“这二来嘛,主公如今毕竟身份不同了,从前军中可以如此,但在宫中……实在是太过危险了些,若是有狂悖之人伤了主公又该如何是好?”
“主公都成了皇帝,又兼之如今突厥在一旁虎视眈眈,于江山社稷而言实在是……”
李世民听得很认真,尽管他心中早就做出了决定,但是面对房杜二人实打实的忧心,李世民还是觉得心中微暖。
他想了想先是看向房玄龄:“玄龄与克明说的我都是想过的。”
“我鼓励百官直言而谏,也乐意推动朝廷广开言路。”
“只是,若是什么进言我都要接受,这不也是偏听偏信吗?”
“纳不纳谏我自有判断,这一回我提前告知了玄龄与克明此事,就是想要二位帮帮我。”
“我知晓此事一出必然是有人会心有嘀咕的。”
说着李世民轻笑出声,仿佛是预见到了什么一般,他清了清嗓子故意皱了皱眉颇为忧心不忿模仿着:“陛下也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这才登基了没几日就不听劝。”
“这杀兄逼父上位的就是不一般,不愧是天策上将,真是杀伐果断啊。”
“拿自己的安全去做赌,实在是儿戏也实在是没有将江山社稷放在眼里。”
“既然进言无用,往后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瞧着李世民这惟妙惟肖的模样,房杜二人却是笑不出来,他们沉默着一言不发。
李世民倒是毫不在乎,反倒是兴致勃勃开口:“如何,我学得如何?”
李世民眉眼微弯:“早在坐上这个位置之前我就明白了的。”
“是非议论与我而言不值一提,我要做的就是简简单单八个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说得好的我欣然接受,从中择选正真于国有利的谏言。”
说着李世民微微前倾身子:“但是我不想叫下面这些人多想。”
“我要叫他们知道并非是我不愿纳谏,只是于军事一道于人心一道,我确实有着自己的想法。”
“进言没有做错,就算我不接受,所以我想着进言者各赏绢帛几匹,东西虽然不多,可若是由玄龄与克明二人出面那意义便是完全不同了。”
“如何?”
浅浅淡淡的一句如何,却是让房杜二人心中触动不已。
房玄龄沉默地点了点头,杜如晦下意识侧了侧首闷声道:“军事人心……主公是如何想的?”
李世民闻言眼眸一亮:“王者视四海为一家,封域之内皆我赤子。”
“从前我还只是秦王时便一直是如此做的,缘何成了皇帝后就要抛弃这一点?”
“玄龄与克明你们可扪心自问一下,若是我对你们未能推心置腹以诚相待,你们就算跟了我会有如今日这般同我君臣相得吗?”
“我筹谋六月四日事,事前事中皆是没有走漏半分消息,这固然有着我秦王府密不透风的缘故在,可这其中有何尝没有君视臣民如手足,则臣民视君如心腹的原因在?”
“一言不发的大理寺,倒戈大半的大内禁军,知晓真相却不言不语的百姓……”
说着李世民颇为感慨似的敲了敲桌面:“我说了要推行王道,那自然是要以身作则,对于宿卫之士我又何苦横加猜忌呢?”
李世民笑了笑:“若是我以克明说的理由而半途而废,这难道不是说我自己都不相信王道吗?”
“我又怎么能奢求下面的士卒百姓相信呢?”
杜如晦嘴唇动了动,终究是低声道:“是臣不如……”
李世民摇头打断,对上了杜如晦的目光:“没什么不如的,我并非十全十美,也会有想得不如克明细致的时候。”
话落李世民没有在这一点上说太多,他随即又继续道:“这是其中一个理由。”
说着李世民顿了顿,他勾勾唇忍不住自己的自得,他扬扬下颌满脸骄矜:“这二来自然是我箭术出众,整个大唐都是没有我的对手的。”
“有着我这么一个厉害的夫子,何愁我军士卒不成精锐?”
房玄龄不知为何在这一刻突然很想笑,这第二个理由虽说有理,可瞧着李世民的模样,分明就是要叫他们去夸夸的。
而且他还有理由怀疑,这所谓的两个理由是为了对标他同杜如晦说的两个理由的,便是在这一点小事上他都是不肯“相让”的,实在是……跟十八岁时的他没有半分区别。
这么些年下来,他稳重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了,可总是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少年意气,却是让房玄龄觉得李世民好似从未老去一般。
虽然他如今不过二十七,也算不得老。
思及此房玄龄一边笑着一边道:“是,二郎箭术天下第一,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杜如晦同样是好笑摇头:“主公的大羽箭不说是大唐,恐怕是突厥都是没有敌手的。”
李世民闻言动了动自己坐得有些僵的身子,他的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他又拿起桌上的名册递给身旁的殿中省少监:“去将我圈出的名字整理一下,这些人都是要重点关注的。”
“以三十人为一队,每隔一日轮换来我这显德殿,我亲手教他们。”
“至于剩下的人同样也是如此,至于他们则是三日一个轮换。”
“每隔半旬我都会考校他们的本事,若是为上等,弓、刀、布帛不必吝啬。”
“当然不单单是各卫宿卫,他们的将领同样也要考,没有下头士卒本事好但是上面将领不通骑射的道理。”
“闲居无事,我为夫子,突厥入侵,我便为将领。”
“这次不过是被颉利捉住了机会,下一回……不出五年,突厥必亡。”
殿中省少监低低应了声转身便退了出去。
杜如晦瞧着眼前这一幕,他不由起了打趣房玄龄的心思:“方才也不知晓是谁说的绝对不行,怎么几句话的功夫玄龄就改了主意?”
房玄龄笑了笑拿起手边杯盏:“克明不是同我一般无二吗?”
李世民看着他们二人笑闹的模样,他的眸子突然黯淡了些许。
他在心中算着时间一边越过房杜二人像是在透过他们看什么一般。
李世民沉默了片刻:“如今已是九月了,马上便要到那个日子了。”
房玄龄与杜如晦皆是一愣,但他们很快便反应过来,这要不了多久就是刘文静的忌日了。
几年过去,其实除却一开始李世民往往会梦到曾经同刘文静一道意气风发指点天下的情景,往后几年他要忙着征伐天下,忙着避开李渊同李建成的明枪暗箭。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为了天下百姓也好,为了秦王府的众人也罢,他都是没有时间再去想太多了。
或者说他根本不能停下。
但是……他却始终记得那一个诺言。
“只是别忘了,等到山河平定河清海晏的那一日,替我捎壶酒。”
正名……还要再等等,等裴寂完全倒台,等李渊搬出太极宫,也唯有到那个时候,他才能为被李渊下了令就是谋反的刘文静平反。
只是如今他已经坐上了皇位,这天下也归为一统,这最后的胜利者果然就如他们二人当年的问对一般,是他们李家。
当年狱中之对,何等的意气风发,天下不过是掌中之物。
只是到头来,帝业大成,刘文静却再也瞧不见天下一统,而他李世民也最终只剩下了杀兄逼父这一条路可走。
九年多前谁也想不到,一个开国功臣,一个立国功臣,他们二人居然会落到如此境地。
命运有时候真的很奇妙,它戏弄了所有人。
他所欠刘文静的这一壶迟到了太久的酒,也该奉上了。
李世民起身,背对着房杜二人,叫他们看不见李世民如今面上是何种的情绪。
房玄龄同杜如晦对视一眼,下一瞬,就听到李世民平静的嗓音:“颉利献上的中原人口也是在这一个月逐批归来,不许有任何出错。”
“归来的人口落实到具体人数,每人都发放些钱财绢帛,我朝如今虽然还算不得富,但这些绢帛还是拿得出来的。”
“至于我……我早便在那一年便备好了酒,如今终于是可以取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