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刘文静墓。
李世民随意一掀衣袍,大喇喇盘腿坐着,他的手边还放着一壶酒, 跟着他一道出宫的身着便衣的士卒都在一旁远远守着, 李世民也只是瞧了一眼, 很快又将目光落到了眼前的那块墓碑上。
李世民伸手抚过, 他的指尖轻颤,但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带着笑意的:“长安热闹,我也能陪着你。”
“我虽然还不能为你正名,但暂时将你的墓迁回长安还是不成问题的。”
说着李世民顿了顿, 下一瞬他自腰间抽出了一柄佩刀, 耍了个漂亮的转刀:“这柄刀是当年狱中问对后我送你的,只是最后又回到了我手中。”
“教了肇仁许久, 肇仁始终是学不会,如何, 今日所见我耍刀的本事是不是又长进了?”
李世民面上带着笑,他一边用小刀撬开封得严实的酒坛一边凑近闻了闻。
“实在是好闻, 也怪不得肇仁最喜那黄醅酒,光光是闻着就是扑鼻的清甜味道。”
李世民嘴中念叨着, 手中动作亦是不停, 他拿起酒坛往身前的两个碗中各自倒了些许。
“果然还是用碗喝起来最为爽快。”
李世民将酒坛放到一旁伸了个懒腰, 他抬了抬手似乎是要展示自己身上穿的衣袍一般:“这件衣服不知肇仁可觉得眼熟?”
“是我在太原时最常穿的那件,虽然如今看来……”
李世民苦恼地皱了皱眉:“果然还是短了些。”
说着李世民倒是忍不住勾了勾唇:“我可又是长高了许多。”
都是一些琐碎又平常的话语,但李世民说起来却半点不觉得厌烦,反倒是兴致勃勃的。
他拿起一只碗轻轻碰了碰另外一只碗:“我们有多久没有如今日这般喝酒了?”
“好些年了, 你可别忘了这黄醅酒的味道啊。”
李世民笑了起来,笑得得意放肆又张扬意气, 他盯着自己手中的酒碗一饮而尽。
太极宫,甘露殿。
李渊神情不明,他夹着眼前的菜突然冷笑一声:“他去瞧刘文静了?这才登基几个月的功夫,就这般等不及吗?”
裴寂垂眸,表情有些难看,有恐惧亦有些许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愧疚。
裴寂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轻声开口:“上皇,当年刘文静一事陛下本就耿耿于怀,一封一封的奏表就没有停过,听说陛下还打算择人好好挑选一下刘文静的新墓地。”
李渊厌烦地拿过手边的酒酒喝了一口:“说来说去不就是觉得当年我是做错了吗?”
“这刘文静满打满算不过同他相处了一两年的功夫,没想到他居然记到了如今,他有这个功夫去瞧刘文静,居然没功夫来见见我,也真是可笑。”
李渊烦躁将酒杯重重放到桌上:“连面上功夫都懒得做,他就不怕别人骂他不孝吗?”
话落未等裴寂开口,李渊自己倒是先笑出了声:“也是,都做下了这等事情,他还怕骂名?”
这话裴寂就不好接口了,李渊倒也不在意裴寂的沉默,他斜睨了裴寂一眼:“听说他前几日想要推行什么王道?”
“愚蠢!”
李渊冷哼一声:“这突厥兵临城下还没过多久,他就有心思搞什么王道,果然就是被文学馆那帮子腐儒读书汉给教坏了,张口闭口的仁义道德,仁义道德顶个什么用?”
“这乱了几百年的天下难不成是靠着仁义道德一统的?”
“大乱之后唯有用重典才能治理好国家,连这个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杨坚的例子不就摆在眼前吗,偏偏要去搞什么王道,也不看看那群刁民买不买帐!”
裴寂听着,他的脑子迷迷糊糊的,听着李渊好似头头是道的话语,但是此刻的他满心满眼都是今日李世民去探望刘文静的事情。
听不全李渊的话,也不知为何他居然下意识脱口而出:“可是当初在泾州和豳州驻守的是李艺和张瑾……”
裴寂话说到了一半猛然清醒过来,他当即住了嘴,战战兢兢地偷偷瞧了一眼李渊。
果不其然,李渊直接将筷子扣到了桌面上:“怎么,你胆子大了,是想说突厥能打到渭水全是我的错了?”
“裴寂,你的身上可完完全全打着我这个太上皇一党的标签,在他手下你以为你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吗?”
裴寂咽了口口水:“臣从未想过背叛陛下。”
李渊只是冷眼瞧着裴寂,他话题一转:“倒是他运气好,没想到随便忽悠了几句那颉利就退兵了,也是,这颉利从来没能在他身上讨到过便宜。”
说着李渊皱了皱眉:“我那张尹二妃呢?怎么好几日不见了?”
万万没想到李渊话题跳转如此之快,裴寂愣了愣这才道:“她们二人的母家……”
“因着各种缘故,陛下已经下旨削去了官职,家中家财也有大半收归宫中,听说这笔钱财是要用到回归中原的百姓上头。”
“丢了官职又丢了钱,张尹二妃如今是伤心不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踏出宫殿一步了。”
李渊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一个两个都是不争气的。”
“他一上位就是那么多的动作,也真是不怕得罪人,裴寂,这些日子你看着办。”
裴寂垂首,这是要叫他在前朝找找李世民的麻烦了,但最后他也只是点了点头。
长安城外。
杜怀信瞧着眼前的人群,身材瘦削衣着褴褛,但是同他们外表的狼狈不同,他们一个两个面上都是带着明显的笑容和兴奋的。
杜怀信颇为感慨地对着身旁的长孙无忌道:“这是二郎从突厥要来的中原百姓吧,没想到他们居然走得这么快。”
长孙无忌拽了拽缰绳放慢了速度左右瞧了瞧:“能回家自然是好的。”
李道玄叹了口气:“可是有好些人虽然回来了,却是再也没有了家的。”
李靖接口:“所以陛下才叫他们回了长安。”
李道玄打起精神:“是我想岔了,堂兄在城中已经安排了一些救济堂,领了绢帛愿意留在长安的就留在长安,想要归乡的也不拦着。”
李靖点点头:“陛下当前能做的也只有那么多了,想要彻底让他们安居乐业还是要看我们的。”
闻言杜怀信起了兴趣:“不知李公觉得这突厥几年可亡?”
李靖笑了笑:“不出五年。”
长孙无忌在一旁听得啧啧称奇,他刚想开口说什么,打眼就瞧见了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顿当即打马上前:“温彦博!”
杜怀信一愣,李道玄眼眸一亮,他看向李靖兴奋道:“我听说这温彦博不是该明日回来吗,怎么今日就归了。”
李靖同样是拍了拍马:“既然温彦博回来了……”
说着李靖眯了眯眸子,一个在突厥待了将近一年的人,尤其是因着他的身份,突厥虽然对他算不上好,但想来他在突厥应该还算自由。
既然如此,那么他所知道的关于突厥的内幕绝对可以说是外人很难知晓的了。
地形小道也好,亲近大唐的突厥贵族也罢,突厥内部情形如何,这些都是很重要的情报。
他方才说不出五年,只怕这温彦博归朝这个五年就可以改为三年了。
他不知道当日渭水李世民究竟同颉利可汗是怎么谈的,只是放回温彦博这一步棋,颉利实在是下得太错了。
“走吧,既然瞧见了便打个招呼吧,都是要入宫见陛下的,刚巧顺路。”
李道玄不疑有他,这段时日以来李靖几乎是成了他的夫子,他听着李靖的话自然便是跟着他一同追着长孙无忌的脚步上前了。
杜怀信也打算上前,可就在这一刻,他目光一瞥,瞧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还牵着一个同样狼狈非常的小姑娘。
或许是少年走的步子太急了些,小姑娘明显跟不上踉跄了几步,眼瞅着就要摔倒,少年发现后慌张转身就要给小姑娘做人肉垫子。
杜怀信没有犹豫翻身下马,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小姑娘,另外一只手拉住了少年的后衣领子,就这么一手一个,总算是没让这两个孩子跌倒。
杜怀信松了口气,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反应过,他方才完全就是下意识的反应,实在是眼前这个睁着一双眼眸一眨不眨盯着他瞧的小姑娘,让他想起了原身那个早逝的妹妹。
杜怀信叹气,他半蹲下身子,替小姑娘和少年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柔声问道:“下次当心些,好不容易归了家,总不好在这长安城外跌一跤。”
一边说着杜怀信一边打量着这二人,年岁这般小就被突厥掳掠走了吗?
要不是这次李世民下的令,他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杜怀信的心莫名酸涩了几分,那个被救的小姑娘倒是冲着杜怀信感激地笑了笑,少年则是一脸羞愧,他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是我不好,太过心急了。”
说着他看向杜怀信行了一个有些别扭僵硬的礼:“多谢,我唤王武,这是我妹妹王云,不知……?”
杜怀信沉吟着点头:“杜怀信,我今日还有事情,既然你们二人都无事了,我便也先走了。”
王云手疾眼快一把拽上了杜怀信的衣角,她有些磕绊道:“杜、杜郎君,你是住在长安里头的吗?”
杜怀信有些诧异:“是,怎么了?”
王武像是猛然明白过来,他拉了拉王云的手,但王云却是没有回头,她眼眶红红的,倔强地看着杜怀信:“阿兄同我说阿雪姐姐就在长安的,可是我才不是这么好骗的,阿雪姐姐不是应该在庆州吗?”
王武嘴巴张了张,他鼻尖酸涩,原来她都明白,他下意识垂眸握上了王云的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我、我没有骗你,阿雪她确实是往长安去了的,只是……”
王云哽咽着:“我不要听你的,我要听杜郎君的。”
王武低声道:“莫要任性了。”
说着王武看向杜怀信:“实在对不住了,我们……”
听了全程的杜怀信早在王云说出“阿雪”二字时就怔在当场,尤其是后头还跟了个“庆州”,他迟疑了片刻伸手抹去了王云面上的泪水:“是……顾阿雪吗?”
王武正沉浸在情绪中出不来,没有听清杜怀信说了什么,王云却是听得清楚明白,她拽着杜怀信衣角的手紧了紧:“是她,杜郎君认识她吗?”
王武听着妹妹软软的音调,他的心陡然调快了一拍,他不可思议死死盯着杜怀信:“庆州顾阿雪,她居然真的到了长安?!”
不知为何,杜怀信此刻只觉得命运如此玄妙,就像是多年前扣动了扳机,当时觉得没什么,可多年后,子弹却是正正好好朝着他们打了过来,正中眉心。
这一瞬,他的眼眶有些红,但是嘴角却是往上扬的他盯着王云王武,嗓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她生活得很好,过得很开心。”
王武泪流满面咬着下唇啜泣道:“那她家的冤屈呢?”
杜怀信轻笑:“她的冤屈也得到了伸张,上皇下了旨的,所有人都知道庆州顾家阿雪坚韧非常,入长安,最终为家人讨回了一个公道。”
“她的故事长安城中人人皆知,她如今在长安可受欢迎了。”
王武哽咽着说不出话,王云却是一边吸了吸鼻子一边看向王武:“阿兄没有骗我。”
杜怀信笑容灿烂非常:“你的阿兄自然是没有骗你的。”
王武胡乱地点着头,狼狈地抹着面上的泪水:“秦王救了她,秦王也救了我们……”
“杜郎君!”
一道欢快的女声从杜怀信身后响起,三人都是一怔。
王武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居然起了退缩的心思,这是顾阿雪的声音吗?
不知道,多年不见,他真的已经听不出来了,可不知为何听到这道女声他就心脏抽动忍不住想要落泪。
王云年纪小却是根本没有顾虑那么多,她从杜怀信的身侧探头了出去。
顾阿雪一边朝着杜怀信走来一边口中还在不断念叨着:“今日这么多人归家,好些百姓都是自发自地组织了人手来帮着陛下安顿这些人入城,我自然也是要来帮忙的,没想到这一出门除了瞧见的亲人团聚的一幕,还见着了杜郎君……”
“阿雪姐姐!”
一道脆脆的又带了些软的女声响起,下一瞬一个小小的身影直接扑到了顾阿雪怀中。
顾阿雪瞪大了双眸,她的双手不断颤抖着,王云抬眸同顾阿雪对上了目光,她的笑容很甜:“阿雪姐姐!”
杜怀信勾唇,他一言不发侧了侧身,王武的身影自然也是露了出来的。
顾阿雪一瞬便落了泪,但是此刻的她却是扬起了唇角:“原来秦王没有骗我……我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长安,刘文静墓。
“……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嫌烦?”
李世民笑了笑:“如今天下一统,我也坐上了皇位,当年你的眼光挺不错的,没有看错人。”
说着李世民起身,他拿起了早便盛好了酒水的碗,静静地盯着刘文静的墓碑。
与此同时,不远处有吵嚷的声音传来,下一刻一个跑得有些急促的身影穿过,但是不知为何居然跌倒在了李世民跟前。
几个在不远处守卫的士卒皆是一惊,他们眼看就要上前,李世民一抬手止住他们的动作,他上前扶起了跌倒的狼狈郎君。
“没事吧?怎么跑得这么心急?”
郎君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此刻的他衣着有些邋遢,便是他的面上都是留着瞧着就是好久没有打理过的胡子,他的身上还有浓浓的酒气,但尽管如此,他的双眸却闪烁着光芒,只消一眼就能冲淡他的外貌带给人的满满的颓丧气。
郎君拱手:“我如何不能心急,当今陛下下令要回了流落中原的突厥人口,我的儿子早年就是被突厥给掳走了,从那以后我就整日闷在家中喝酒,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居然能等到这一日……”
说着郎君突然激动了起来,他突然转身冲着太极宫的方向遥遥一拜:“陛下圣明!”
话落郎君转身就跑:“我不同你说了,我要去找我儿子了!”
李世民还未说什么呢,这人眨眼便不见了。
李世民勾着轻浅的笑,他瞧着如今还静静被他拿着的碗,李世民突然一伸手,酒水洒落土地。
“好喝吧?还是这个味道,一点都没变啊。”
“我今日作为,长安今日之景象,肇仁瞧着如何?”
李世民转身,他哼着曲子脚步轻快。
“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
“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
“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
唱着这几句诗词,李世民忽然朗声一笑:“物阜民丰,天下太平,肇仁,你所描绘的长安,终会有成为现实的那一刻的。”
“如今所见,已然不远喽!”
他的身后,刘文静的墓碑旁,一株几乎就叫人瞧不见的绿芽不知为何突然轻轻晃动了一下。
这株绿芽是松树芽,是早就在此处扎根的还是不小心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被带到了附近,谁知道呢。
只是在这一刻,有风拂过,本已经停止了晃动的绿芽又顺着风轻轻摆着,就好像是在点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