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显德殿。
萧瑀冷笑着看向坐在他对面的陈叔达,他始终觉得那陈叔达就是故意跟他呛着来的,果然同一个目标过后, 就算是同在李世民手下, 他依旧是同那陈叔达八字不合!
“三代以来人心浮乱, 百姓日渐奸诈, 秦任法律,汉杂霸道,难不成在陈侍中眼中秦汉是不想要教化百姓吗?”
陈叔达同样越看萧瑀越不爽,先前几日萧瑀还能表面功夫做一做, 如今是越发懒得应付了, 时常同他吵架不说,有些时候他都要怀疑这个萧瑀是不是故意要同他唱反调的。
他们梁朝内部不知道出了多少个和尚, 这萧瑀自己也是信佛的,不是都说佛以慈悲为怀吗?
怎么萧瑀一张口就是严刑酷法“喊打喊杀”的, 实在是叫人看不起!
陈叔达哼笑一声反唇相讥:“萧仆射既然也说了汉杂霸道,这杂之一字不正说明这开国之处要行黄老之道?”
“若非如此, 岂有文景辉煌?”
萧瑀倒是怒极反笑,他昂着首看向了正坐在上首笑眯眯瞧着他们吵架的李世民:“陛下以为隋文帝如何?”
这战火是烧到了自己的身上啊, 李世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饶有兴致开口:“萧公这话的意思是想说隋文帝统一南北, 战后用重典治国遂有开皇之治?”
萧瑀点了点头:“文帝的性子虽称不上仁义开明,但文帝克己复礼勤劳思政以法驭国,终得开皇之治。”
“乱世方休,王道难存, 如今民间法度废弛,人心诡诈, 遍地盗贼,正该要以严法治天下正一正那风气,如此方能推行教化,陛下乃万乘之主,如何能听那陈侍中胡言?”
李世民依旧是那么一副表情,瞧不出来他对于萧瑀的话是否赞同,他只是微微拖长了语调:“你们二人所说皆有理,只是……萧公眼中的文帝倒是同朕大不相同。”
萧瑀一愣,陈叔达笑呵呵的,一脸得意瞅了萧瑀一眼。
杜如晦瞧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暗叹一句“冤家”,他冲着身侧的房玄龄低声道:“就冲着他们二人的做派,迟早有一日要在朝议中闹出大事的。”
房玄龄只抬眸盯着李世民,他早在年少时,文帝尚且在位时便预计到了隋朝长久不了的,却没有想到李世民或许有着同他一样的想法,这个认知让他莫名有了几分欣喜。
所以房玄龄听着杜如晦的话语也只是笑了笑:“于陛下而言未尝不是件坏事,这萧瑀陈叔达名义上终究是武德旧臣,若只是因着在朝议中失礼,一个不高不低的罪名,方便陛下将这二人从三省中移开,也方便日后陛下彻底摆脱武德旧臣影响之后能再轻易复用这二人。”
杜如晦叹了口气倒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过多,他的注意转而便全数落在了李世民身上。
“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你年少时好似就有过类似的判断啊,不过瞧着周边有些官员不解疑惑的模样,我可真是想听听陛下会给出怎么样的见解。”
房玄龄自得一笑,与有荣焉一般开口:“我果真是与陛下投缘一见如故的。”
房杜二人这边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李世民,李世民微微坐直了身子,慢条斯理道:“勤劳思政……萧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文帝虽性至察但心不明,朕总是听说有人觉得文帝实在可惜,有了那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炀帝,若不然隋朝何至二代而亡?”
说起这话的时候李世民看似无意一般扫了群臣一眼,语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气。
李世民很清楚,因着突厥扶持的一个前隋政权,又因着这突厥方才南下威逼长安,不是所有人都是对他对大唐朝廷有信心的,更不要说他一上位便雷厉风行,原先好些个坐着高位干吃白饭混日子的前隋高官如今的日子可是不好过的。
他很清楚这长安城当中可是有不少的官员私下里同突厥扶持的前隋政权有着书信往来的。
只是用杜怀信的话来讲,法不责众,他确实不能将此事放到明面上来解决。
不过嘛……李世民想着勾了勾唇,正正好因为如今朝廷算不得富,他也看不惯李渊治下的冗官,倒是有个合适的理由来精简官吏了。
李世民此话一出,有些官员的面上的表情分明就是难看了起来,他们何尝听不明白李世民这话背后的潜台词?
不过李世民也只是略略提了那么一句,他随即话锋一转继续对着萧瑀解释道:“朕却觉得这文帝和炀帝某种意义上不愧是父子,一样的多疑,一样的刻薄寡恩,一样的刚愎自用。”
“文帝欺孤儿寡妇以得天下,古来得天下未有如文帝之易者,故而文帝恐群臣内怀不服,不肯信任百司,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岂是能靠一个人定夺的?”
“所以依朕来看,若是日后朕的诏敕有什么不妥之处,你们都不许隐瞒,需得一一指出,不可只遵旨意而丢了为人臣子的责任。”
怎么说着说着说到了这个?
萧瑀有些迷茫,但是没有时间给他反应,房玄龄已是带头起身行礼:“臣等知晓。”
明显了看出了萧瑀慢了一拍的反应,李世民笑了笑。
他本就是要下这道旨意的,只是如今恰好有着萧瑀引出话题,他便这么借着顺势发挥罢了。
不过见萧瑀任旧有些不服气,李世民抬了抬手:“萧公莫急,听朕一一道来。”
“这文帝确实是严刑峻法爱用重典,不过……这国是富了民却是贫了,开皇十四年饿殍遍地,仓库满盈却是一点都不赈济百姓,诸位都是从大业末走过来的,这洛口仓是个如何情形诸位不会不知晓吧?”
“文帝倒是手段果决镇压天下了,不服管教的江南人被他下令屠杀,实行愚民之策,天下私学尽皆废除,私人修史一朝不见。”
说着李世民的语气有些沉重起来:“盗钱一文,窃米一升便会叫人丧命甚至是连累家人,民间尚且如此,那么朝中呢?”
“多少功臣被冤杀?最为可笑还是前隋官员王谊,找不到谋反的证据便以一个将来或许会谋乱的借口将人杀之,实在是荒唐!”
“看似国家蒸蒸日上,这背后所堆积的尽数是无辜百姓官员的尸骨。”
“到最后礼崩乐坏风气混乱,反倒是要怪到百姓头上吗?”
李世民的语气很淡,但偏偏是这么不带情绪的讲述却叫人心中一颤,萧瑀张了张口,什么都话都说不出来。
李世民笑了笑,他看向了坐在最末尾的谏议大夫魏徵:“玄成,你是如何想的?王道霸道又该如何选择?”
魏徵不慌不忙起身,开口的第一句不是回答李世民的问题,反倒是带了些打趣:“陛下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李世民故意板着张脸:“不许插科打诨,有话便直说,朕洗耳恭听。”
魏徵没有半点害怕,他捻了捻胡须沉吟片刻:“自然是王道,萧仆射此话看似有理实则却是无理的。”
萧瑀当即皱了皱眉,他讥讽一笑:“也不知你魏玄成有何见解?”
魏徵没有理会萧瑀,他向李世民躬了躬身:“五帝三王治国不因易人而教化好百姓,施行帝道为帝,施行王道为王。”
好家伙,杜如晦有些目瞪口呆地看向魏徵,他下意识低声喃喃:“好本事啊,一句话就将陛下比作了五帝三王。”
房玄龄好笑地回道:“这魏徵日后可是要做直言进谏的人,这如何劝说陛下又叫陛下不恼火可是门本事。”
果然就如同房玄龄所说的,李世民听着魏徵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他的眉眼微弯,原先冷峻的气质散去了许多。
“黄帝,商汤,武王,成王,这些上古圣贤不都是在大乱过后致太平的吗?”
“我倒是想问问萧公,若是萧公觉得百姓日渐奸诈不复纯朴,那如今乱了这么几百年,百姓想必是早便成了鬼魅,便是用重典又如何教化呢?”
“是以臣以为,该行王道。”
萧瑀被问住了,他心中虽然想要反驳,却是寻不出一个理由,最终他也只是看向李世民:“陛下,当今之世,实在不宜行使王道。”
李世民却是摆了摆手:“朕意已决,就听魏玄成的话。”
不给萧瑀说话的机会,李世民再度开口:“还有一桩事,那颉利退了兵打算等他返了草原之后就进献马三千匹,羊万口,不过朕拒绝了。”
“朕下诏要颉利归还他们掳掠至突厥的中原人口,还有温大雅这桩事朕还一直没同你讲过,你的兄长温彦博也马上要归朝了。”
本是在先前参与了几句王道霸道之争又因着萧瑀与陈叔达争锋相对而闭了嘴的温大雅心头一跳,他好似是没有听明白李世民的话一般猛然抬眸,不敢置信地颤声开口:“真的吗?陛下没有骗臣吗?”
李世民好笑,但是听着温大雅语气中的兴奋与犹豫,他叹了口气:“自然是真的,朕一直晓得你心系你那兄长,所以这一回朕特意同颉利提了温彦博。”
“且温彦博也是国之栋梁,朕也实在舍不得他去学苏武牧羊。”
温大雅深吸了口起身冲李世民行了个大礼:“臣实在感激不尽。”
李世民轻笑出声:“若是真要感激朕,这几日你便帮着民部的官员一道,这马上就要有不知多少中原人口归来,可不许出半分差错啊。”
温大雅点了点头:“必不辜负陛下信任。”
温大雅话音刚落,殿中省少监从外头走进,手中还捧着一本册子,他来到李世民身侧将册子递上,恭声低语:“这些都是各卫士卒,所有人的名姓与资料都在上头了。”
李世民拿过翻了起来,他一面看着一面点了点头:“此事便商议到此处,诸位便先退下吧。”
房玄龄眉心微蹙,这个什么各卫士卒名册的事情便是他也是不知晓的,有着同样不解的还有杜如晦,他同房玄龄一道朝显德殿外走着的时候到底还是忍不住叹气:“只怕是陛下又有什么出格的主意了。”
“你我都是不知晓的,想来陛下要做的事情只怕是没有人会同意的。”
然而就在他们二人说话之际,一个内侍跑到了他们身侧低声道:“房公杜公,陛下有请。”
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一眼,房玄龄好笑摇头:“我先前还说陛下瞒着我们,原是我想岔了。”
杜如晦倒是轻轻“啧”了声:“想来应是陛下想着先拉着你我二人入伙。”
话落杜如晦看向了内侍:“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