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八月二十八, 渭水便桥之北。
颉利可汗骑着马遥遥望向距离他仅一水之隔的长安,执失思力顺着颉利可汗的目光,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问道:“可汗, 如今我们已经到了渭水便桥之北, 可要派我入朝以探虚实?”
颉利可汗的下颌紧了紧, 他斜睨了执失思力一眼冷声道:“这前两日那尉迟敬德于泾阳大破我军,不仅擒获了我军的一个将领,更是斩首千余。”
“这尉迟敬德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泾阳附近的,我居然一点都不知晓。”
颉利可汗说着却是不自觉想起了武德四年之事, 当初他刚刚上位, 不过是接手一个权力的功夫,这中原迅速成了铁板一块, 逼得他不得不亲自下场年年进犯大唐,原先不过一个靶子的前隋杨政道他也不得不认真扶持, 便是为了恶心一下李唐他也是愿意见到的。
想做的做不成,自他上位以来李唐这块骨头是越来越难啃了, 他比之那些先辈可汗不说笑看中原混战,便是在李世民面前他几乎是年年吃瘪, 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 却发现机会根本不过是水中花, 这李世民简直是他命中注定的克星。
想了这么许多,但颉利可汗面上却是没有展现分毫:“既然那李世民能安排一个尉迟敬德,难保他不会有别的后手,执失思力, 你不要让我失望。”
执失思力兴奋道:“可汗放心好了,可汗摸不透李世民的底细, 难不成他便能摸透可汗的底细了吗?”
“如今我们距离长安不过一水之隔,李世民肯定是不会将我如何的。”
颉利可汗一直紧绷的身子这才松了松:“我已经给李世民递了信,想来不久他就会派人来‘护送’你入长安。”
执失思力点了点头:“必定不负可汗所托。”
半个时辰后,东宫,显德殿偏殿。
“房、房公?哎呀,你们中原的称呼可真是古怪。”
执失思力一边兴冲冲地左右瞧着一边对着他身前的房玄龄下意识嘀咕着。
房玄龄的脚步不停,他看向了偏殿前早便等候多时了的内侍冲他点了点头,内侍自然是心领神会当即入殿前去通报。
趁着这段空闲的时间,房玄龄这才转身认真地打量了一眼执失思力:“至多一刻钟,你入长安实在太过显眼,不是秘密,陛下已经下令召集三省内廷重臣于显德殿正殿接见你。”
“执失武的信我已看过,虽说你们执失一家是打算转投陛下,但是……”
说着房玄龄视线往下落到了执失思力腰间挂着的佩刀上:“准许你带刀入宫已是勉强,如今你又提出要同陛下私谈,这佩刀我劝你还是解了为好。”
房玄龄的语气很淡,甚至他的面上还挂着清浅的笑意,但是这话落到执失思力的耳中却是叫他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执失思力丝毫不怀疑自己若是有一点异常的举动,只怕会当即被押下去囚禁。
不过他倒也没有生气,毕竟是一国之主,总归是要注意些安全的。
执失思力想着颇为遗憾地伸手探向自己的腰间,他叹了口气:“这柄佩刀还是当年……”
与此同时,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低低的,清润非常,尾音有些上扬,带着明显的笑意:“当年朕还是秦王的时候赠予你阿耶的,没想到这刀如今落到了你手上。”
执失思力拿刀的动作一顿,他亮着眸子抬头看去,就见才登基了不过十几日的年轻天子此刻一身玄衣,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有些宽松的衣袖顺着风微微扬起,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慵懒与洒脱。
再瞧他的面容,长眉微挑,一双凤眸锐利非常,如墨一般的眸子似是闪烁着随性不羁的光彩,只叫人一眼望去就知此人端的是意气风发,丝毫不觉他不过是接手了两个月的朝政,也丝毫不觉这如今距离长安不过一水之隔还有这数十万敌军。
叫执失思力看起来在心中对比琢磨,倒像是这李世民才是掌控主动权的那一个。
执失思力又一次叹了口气,果然,光是从气势上这颉利可汗便是输了的。
就在执失思力胡思乱想之际,李世民又开口了:“这刀便带着吧,朕瞧着也欢喜。”
房玄龄愣了愣,他骤然抬眸看向李世民:“陛下,这太过危险了些。”
李世民笑了笑,颇为玩味地重复着房玄龄的话:“危险?”
“玄龄莫要担忧,朕可不止是骑射的功夫厉害。”
房玄龄颇为无奈地盯着李世民:“陛下总是如此。”
李世民朗声一笑:“远来是客,不用顾忌这么多。”
说着李世民走近房玄龄附耳轻声道:“让玄龄忧心,是我的不是,等今日过后玄龄便来宫中同我一道吃饭吧,算是我给玄龄的赔礼。”
房玄龄欲言又止,但是听着李世民明显软下的声线他到底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有着这么一个某种意义上“任性非常”的陛下,还真是叫人头疼。
当初他怎么便会觉得十八岁的李世民是一个本事出众又谦逊“乖巧”的人呢?
执失思力瞧着眼前这一幕君臣相得的场景,又在心中回味着李世民方才毫不在意他佩刀的话语,他只觉得说不上来的心情。
不过是一封信罢了,他尚且还未完全表明自己的态度,也没有说出些什么值钱的情报,可相比较颉利可汗的猜忌,李世民却是大大方方的,虽然这其中有着李世民对自己本事的自信,但这背后却也不乏对他的信任。
执失思力沉默了半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同李世民相见,可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他却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他的父亲会这么轻易便在李世民与颉利可汗之间做出选择。
“行了,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执失思力随朕进来吧。”
执失思力当即清醒过来,他赶忙迈着步子跟在了李世民身后。
李世民进了偏殿指了指一个位置:“坐下回话吧,你这趟入朝是想与朕单独密谈什么?”
执失思力咽了口口水:“陛下,这颉利可汗看似率大兵而来,但实则其内部与其各部酋帅早便起了争纷,且不仅仅如此,因着陛下的行为,颉利可汗此趟前来已经是消了趁此机会一举攻下长安的心思,甚至是还生了退却的心思。”
“陛下,这外力臣不能左右陛下,可是这突厥内部臣的父亲却是可以同突利小可汗一道一同配合陛下的。”
李世民蹙了蹙眉,但下一瞬他便舒展了眉眼蓦地笑了起来:“果然同朕猜测的一样,这突厥自己是先乱了起来。”
执失思力闻言有些失望道:“这,陛下早便知晓了,那臣这番话岂不是一点都没帮上陛下的忙?”
李世民摇了摇头,他轻哼一声,眉眼间是说不尽的风流与慵懒:“也不是这么说的,长安的兵力当然是不如你们突厥的,虽然朕表现得毫无惧怕之意让颉利陷入了犹豫,但这颉利到底还是抱着侥幸的心思,还是需要好好吓一吓他的。”
说着李世民似乎是想出了什么注意,他突然上下打量着执失思力:“既然颉利派了你来朕这长安探朕的虚实,可若是你回不去了呢?”
执失思力愣住了,他张了张口轻声道:“回不去?”
李世民拊掌起身:“是啊,回不去,执失思力,朕要你同朕做场戏,做一场既给朕这边的重臣又给那渭水之北的颉利看。”
执失思力呆了片刻:“什么、什么戏?”
李世民带着戏谑的笑容冲呆呆愣愣的执失思力招了招手,语带蛊惑:“过来,朕同你详细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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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显德殿。
李世民坐于上首一只手撑着脑袋闭目养神,而下头的臣子却都是面面相觑,唯有知晓内情的房玄龄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同李世民像了个十成十。
杜如晦皱眉,刚想问些房玄龄什么,谁知下一瞬一阵大笑传入殿内,撞入众人眼中的就是一个身材高大嘴边还蓄着胡子的男人,这人毫无顾忌像是回了自己的家一般连礼都不行,对着李世民就是高声道:“实在是没想到不过几年的功夫,小/秦/王如今居然成了陛下!”
“我在此先恭贺小/秦/王了。”
闻言众人纷纷陷入了惊讶和不忿,但这其中房玄龄却是垂眸掩唇咳嗽了一声,实则是为了遮掩自己唇角扬起的弧度。
小/秦/王……
他们的陛下为了这场戏可真是付出良多啊。
执失思力感受到了不少愤怒的目光,可他全都当作没有看见,只是又上前了几步哈哈大笑:“因着陛下登基,我们突厥怎么说也是同陛下交情匪浅,这我们的可汗和小可汗没有送来贺礼实在是遗憾。”
“所以这一回他们便率百万大军来为我恭贺我们的小/秦/王得偿所愿,小/秦/王觉得这个贺礼如何啊?”
听着执失思力洋洋得意的话语,萧瑀这个直脾气最先忍不住了,他陡然起身恶狠狠地盯着执失思力涨红着脸高声斥道:“放肆,面对陛下这般口无遮拦,颉利派你入城便是这样的心思吗?!”
执失思力毫不在乎,他扬了扬下颌看也不看萧瑀一眼,只是盯着李世民:“小/秦/王……”
可执失思力话还未说完,方才一直闭着眸子的李世民却是突然睁了眼,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执失思力:“礼不可废,既然入了我朝,就要遵循我朝的礼节。”
说着李世民骤然冷下了眉眼,似是利刃出鞘,寒意逼人:“殿中省少监何在?”
李世民话音一落,便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上前,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个身披甲胄的禁军。
见状李世民眯了眯眸子,毫不掩饰的杀意朝着执失思力兜头而来,纵然知晓是在演戏,可是对着李世民这双仿若看死物的眸子,他的后背却是不由自主渗出了冷汗。
但是下一瞬,他很快反应过来,冲李世民大怒道:“小/秦/王这是做甚?”
李世民冷笑一声:“当初朕同颉利突利立下盟约,我朝前后赠予突厥不知多少金帛钱财,而你们呢?擅自背誓引兵深入掳掠我朝百姓,朕可半分对不起你们的地方。”
说着李世民狠狠一拂袖:“你虽戎狄,亦有人心,如今倒是将我朝赠予你们的恩惠给忘了个干干净净,居然还腆着脸来朕面前夸耀武功,来人将人给朕拖出去斩了!”
萧瑀被这个发展给惊住了,他确实不满这执失思力口出狂言,可怎么也想不到这李世民居然一出口就是将人给斩了。
然而他还未反应过来,大祸临头的执失思力却是先一步明白过来,他吓得手脚冰凉,连站都站不稳一个哆嗦跪趴在地上:“陛下!中原不是有一句话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陛下不能……”
萧瑀被执失思力的鬼哭狼嚎声给惊醒,他朝四周一看,就见房玄龄神色平静,杜如晦盯着房玄龄若有所思,陈叔达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宇文士及嘴唇翕动不知在念着什么,裴寂白着一张脸瞧着就是说不出话的模样。
萧瑀只觉得这都是一群什么靠不上的同僚,若是今日那执失思力死了可该如何是好!
到最后果然只能靠他了。
萧瑀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站起了冲着李世民直言道:“陛下,这执失思力的话有理,如今颉利尚在渭水之北,此人断断不能轻易杀之!”
话落萧瑀一踢坐在他身侧的陈叔达,陈叔达轻轻“嘶”了声,他不满地抬眸,对上的却是萧瑀焦急又凶狠的一瞪,陈叔达沉默了一瞬同样是站起身冲李世民躬身行礼道:“陛下,戎狄之人不知礼,陛下又何苦同执失思力发如此大的火,训斥教训一顿便行了。”
李世民像是突然冷静下来一般,他冷眼瞧着不断哭嚎着的执失思力不耐烦地挥挥手:“两位爱卿说的有理,既如此便不杀了,但也不能将人给放回去,来人,将执失思力压下去囚于门下省。”
闻言执失思力骤然放松了身子,像是失了全身的力气一般,他狼狈地磕了头:“谢陛下不杀之恩!”
说着执失思力抬头同李世民对上了目光。
执失思力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他的眸子中一闪而过的是求赏的意思,似是在说他演得如何。
李世民忍了忍,终究还是忍不住自眸中泄露了些许的笑意,他侧了侧首:“将人带下去。”
执失思力这一被架出去,这显德殿总算是安静了下来,李世民扫了眼众人:“克明,你吩咐下去要唐军随时最好准备,速速让诸军将领带兵于渭水一侧列阵,朕知晓他们早就手痒了,渴望着刀口染血,只是没有朕的吩咐不许他们轻举妄动,克明你可知晓?”
杜如晦起身:“臣领命。”
李世民笑了笑:“好,接下来朕便择六个人同朕一道前往渭水一侧,同颉利隔水而谈,玄龄,你同朕一道,还有萧瑀,你可愿意?”
房玄龄毫不犹豫起身应道:“臣领命。”
萧瑀落后了半步,他只觉得此刻的他心脏跳得飞快,六个人,实在太过冒险了些!
可是,拒绝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看着李世民自信飞扬的侧脸,心中莫名安定了下来,他缓了缓心绪最终还是垂眸低声道:“臣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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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朱雀大街。
此刻方方天光破晓,缭绕在空中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丝丝缕缕虚虚实实,但随着天光渐亮,这最后一丝雾气便也散去了,一道带走的还有前几个月闷热难耐的暑气。
这雨后满街落着黄花,走在大街上的百姓这才猛然意识到时间已经快步入了九月,距离那一场长安城内的厮杀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了。
长安已经连着戒严了好几日,冷清了不少,但今日却是个例外。
一队全副武装的金吾卫皆是将手按在了腰间的长刀上,而他们的身后则是一队人,这打头的那一个身穿淡黄色衣袍,袖口绣着龙纹,赫然便是大唐的年轻天子李世民。
而他身后跟着的几人当中有好些是身着紫袍腰佩金鱼袋的。
瞧着就是位高权重的大官,这几个人当中百姓别的不认识,可当了好几年的雍州治中高士廉大家却都是认识的。
一时间众人皆是惊呼:“是秦王,哎呀不对,如今该唤陛下了!”
“还有高治中!”
“天爷啊,就这么些人,怎么瞧着他们是往城外的方向而去的?”
这一传十十传百,瞬间便又有大批的百姓挤到了街道上,所幸李世民早有预料,那些开队的金吾卫很快便反应过来拦住了过分热情的百姓。
有胆大机灵的行了个礼冲着李世民高声询问道:“草民听闻这突厥都打到了渭水边上了,秦王此次出城是要为我们退敌吗?”
李世民笑了笑,虽然他已经登基成了皇帝,可是于这些百姓而言他好似还是那个秦王。
李世民也没有管那个百姓的称谓,他勒停了缰绳:“长安在你们在,我便在。”
“长安是你们的家,亦是我的家。”
“既然你们唤我一声秦王,我自是要好好保护你们的。”
“大家只要如同往年一般就好,便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话落现场沉静了一瞬,但随即而来的是如潮水般的欢呼声。
“秦王圣明!”
“秦王万岁!”
陛下何其之多,这百年来也不知道换了多少个陛下,这些百姓又哪里分得清楚,深宫中的皇帝他们也是全无印象。
但是秦王不一样,这么一个纵横天下一直便在庇佑着他们的秦王,却只有这么一个,也只会有这么一个。
所以在百姓心中,李世民就算已经登基,却仍旧是那个一肩背负山河的秦王。
李世民朗声大笑,一拽缰绳:“必不负诸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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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
颉利可汗烦躁地盯着他身侧迎风招展的突厥军旗,不断揉搓着握于掌心的缰绳,面色有些不好看。
突利可汗自然是明白此刻的颉利可汗在烦躁什么,那执失思力都不知道进了长安城多久了,一两个时辰了吧?可却是半分消息都没有,这又如何不让颉利可汗心焦?
只是可惜早就知道内情的突利可汗却是知道,那执失思力是同他一般的,这颉利可汗还真是信任错了人。
突利可汗想了想叫住了颉利可汗:“可汗,莫要心忧,说不准便是那皇帝正同执失思力相谈甚欢呢?”
颉利可汗冷笑一声:“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怕如今那李世民的做派你是在心中暗暗叫好的吧?”
突利可汗顿了顿:“可汗若是这般想……”
说着突利可汗一愣他望向渭水的几个人影不可思议道:“怎么就这么些……”
然而突利可汗话还未说完,倏然一道破空声,一支速度快到险些便叫人看不清楚的大羽箭划过天际,泛着寒光带着杀意直冲他们而来!
突利可汗瞳孔一缩,颉利可汗当即一个侧身挥手,身后突厥大军骚动起来纷纷举弓对准了正悠然放下弓箭带着马儿缓慢踏着的李世民。
突利可汗率先反应过来随即高呵一声:“不许轻举妄动!”
随着突利可汗的话音落下,砰然一声响让在场所有突厥人都怔在了原地。
那象征着突厥象征着颉利可汗一族的军旗骤然落地,只溅起了阵阵尘土,颉利可汗身下的马一声嘶鸣高扬起蹄子便是重重踏在军旗上头。
而本还威风十足的军旗此刻却是皱皱巴巴,满是尘土覆盖,那一个本该是凶狠狰狞的狼头,已然是全然看不清楚本来的模样了,只一双泛着绿色的狼眸正盯着颉利可汗,似乎是在嘲笑他一般。
颉利可汗机械一般抬眸看向渭水对面,就见李世民嘴角挂着抹肆意不羁的笑,他随意将弓放回,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
一片死寂。
然而就在这死寂当中,一个尚且稚嫩的声音兴奋响起:“社尔社尔,你瞧见了吗!”
“原来这就是你同我讲的秦王的大羽箭,如此箭术我们草原无人能及,我原先还想着要比试一下,现在看来是我太过心高了!”
阿史那社尔只觉得尴尬非常,各部酋帅的目光都落到了他同正在吵嚷着的不过十五六岁的契苾何力身上,但是还未等他出口制止,契苾何力亮着双眸子拍着掌。
“秦王如此神勇,我实在是心向往之!”
有风吹过,在这场死寂当中,唯有这一道尚且年轻的声音随着风传遍了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