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上完了药后退了半步, 他打量了李世民一眼这才笑着道:“二郎也该去见见陛下了,前朝南衙有我们,至于东宫和齐王府的女眷皇孙以及府库也该派兵去驻守了。”
杜怀信闻言当即点了点头:“如今虽然杀了太子齐王, 可最重要的还是该如何处理他们的余党以及他们的十个儿子。”
李世民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包扎好的脖颈, 他垂眸轻声道:“子诺, 你同敬德一道带着秦王府众将前往东宫和齐王府。”
“至于我那十个侄子……便由我的名义下令将他们皆杀之, 在宗室的名册上也必须除去他们的名字。”
说着李世民的指尖不自觉地轻点着自己受伤的地方,他的语气冷淡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陛下如今虽然丢了权,但是朝中难免还有些陛下的旧党势力,我不会给陛下和有心人这个机会让他们再起事端的。”
杜怀信沉默了一瞬, 其实不仅仅是如此, 若是李世民往后想要放心大胆地启用太子齐王旧党,那么李世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那十个侄子以绝后患。
不然就算李世民坦坦荡荡, 原先那群太子齐王旧党又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即便他们不愿再牵扯进权力之争,但若是有人诬告, 他们又该如何自辩?
政治斗争的潜规则便是如此,从来都不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 也从来都不需要过多且无用的“心软”。
杜怀信叹了口气,说到底, 这十个皇孙的结局早在李世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
李世民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我要去见陛下了, 其他的就麻烦诸位了。”
临湖殿。
李渊一个人孤零零地坐于上首, 他身边的宰相们在李渊下了手敕那一刻便都跟着李世民的人去往前朝安抚人心了,至于他这个名存实亡的皇帝则被安置到了临湖殿,身边没有一个内侍宫女,这临湖殿外还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禁军, 这便是变相的软禁了。
李渊拢了拢身上的衣袍,他都快六十了, 这提心吊胆了大半日又在湖上吹了好几个时辰的冷风,他的身子多少有些受不住了。
“陛下莫要担忧,臣给陛下带来了医工。”
随着熟悉的声音响起,李渊下意识抬眸朝前望去,就见李世民一身甲胄,上头还沾染了不知道是何处的尘埃又不知道是谁人的暗红血迹。
尽管在心中演练了无数次,可在今日之事后骤然与李世民见面时,李渊的心神还是有些恍惚。
李世民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他侧首冲身后的医工低低嘱咐了几句,医工当即上前替李渊诊脉,李渊则视线不转眼也不眨地继续盯着李世民。
医工诊完脉后来到李世民身边低声道:“受了惊吓又受了些寒,没什么大碍,喝完药歇息几日便可。”
李世民点点头:“下去吧。”
医工应了声当即快步退出了临湖殿,将空间留给了这对父子。
李世民一步一步上前,他看着李渊呆愣的模样扯了扯嘴角:“陛下……”
然而还未等李世民说完话,李渊就像是突然惊醒过来一般,他惶恐又惊惧地往后仰着身子:“二郎既已下令,所有罪责一概归于太子齐王,那么二郎你不能……”
“臣从未想过。”
李世民闭了闭眸子,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攥紧。
他如何不知晓李渊的潜台词,可是此刻的他居然没有半点的悲伤,他只是觉得的好笑,李世民也顺着心意轻笑出声。
笑声回荡在殿内,落在李渊的耳中却是格外讽刺。
李世民盯着李渊半跪在他身前,便是如同幼时一般轻轻拽上了李渊的衣袖:“臣若想做,又何苦等到今日?”
李渊像是被刺激了一般,他讥讽地勾勾唇角:“二郎从小的志气便大,是我没瞧明白二郎。”
李世民仰着脑袋,对上了李渊复杂的目光,他顿了顿缓缓开口:“是啊,陛下没有瞧明白臣,臣也没有瞧明白陛下。”
“饥寒贱役,见而未经,险阻艰难,闻而不冒。”
李渊愣了愣,他下意识抬眸看向眼前这个半跪在他身前的儿子,听着他一字一句地念着这句话。
很耳熟,李渊却有些迷茫。
李世民见状却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情绪激动是为了什么:“在兹行也,并欲备尝,如弗躬亲,恐违天旨。”
李世民的声音逐渐沙哑,他拉着李渊衣袖的手紧了紧:“这是陛下在起兵之初立下的诺言,陛下忘记了,臣却一日都不敢忘。”
李渊瞳孔一缩,他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李世民笑了笑:“自大唐立国以来,臣在外出生入死打下大唐半壁江山,在内百般隐忍克制,可臣瞧见的是什么?”
“是陛下不管不顾享乐奢侈,是朝臣不敢直言浑浑噩噩,是后宫妃子嚣张跋扈鱼肉百姓,是太子齐王步步紧逼层层围堵,陛下,这就是陛下想要看到的大唐吗?”
“臣天策府秦王府文臣武将,他们追随臣讨平天下立有大功,可仅仅只是因为他们追随的是臣,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前隋勋贵的身居高位世代为官,在陛下眼中他们便是可以随意打发的。”
“有功不赏无过要罚,这便是陛下心中的公道吗?”
李世民说着又凑近了李渊一点,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染上了雾气,这么多年了,他又何尝不委屈?
“臣今日,也不过是取回臣应得的东西罢了。”
李渊浑身紧绷,他的手背骤然一凉,那是……李世民的泪水。
李渊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背,他的儿子脾性向来倔,有多久没有看过他在自己面前落泪了?
可是,分明在先前李世民在他面前是最最不喜遮掩自己的情绪的,悲切也好欢喜也罢,他从不在自己面前有所隐瞒。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从刘文静的死之后开始的吧?
也是从那之后,李渊同李世民的见面越来越少,他也渐渐地看不明白李世民心底的想法了。
想着李渊的视线下意识落到了李世民身上的甲胄上,上头还有暗沉的血迹。
是谁的呢?
是大郎和四郎的吗?
李渊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窦氏给他生的四个孩子,如今便真的只剩下李世民一个人。
李渊恍惚伸手想要如同幼时一般揉揉李世民的脑袋,可是在他刚刚伸手的刹那李世民却是后退了半步,他起身背对李渊:“事已至此,陛下这几日便好好歇息吧。”
李渊垂眸:“近日以来,是我几乎有了曾母误听曾参杀人而逃跑的疑惑。”
再惺惺作态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从前确确实实是想过杀了李世民的,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毫不意外。
李渊的眸子暗了暗,现在的他除却在朝中的残党,也只能在李世民手底下讨生活了。
所以,此时此刻他所能做的就是配合李世民,等事后他也未尝不能在朝中给李世民添些麻烦。
思及此李渊的语气带了些悲痛:“二郎,这么多年,是我糊涂了,是我错怪二郎了。”
“太子也好,皇位也罢,二郎想要的,我都会给二郎的。”
李世民头也不转,闻言他只是突然笑了笑:“是吗?”
“那么就望陛下接下来好好安生过日子,陛下到底是臣的君父,臣不会亏待陛下的。”
话落,李世民脚步不停便走出了临湖殿。
东宫,显德殿。
杜怀信瞧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幕皱了皱眉,一旁的尉迟敬德见状低声道:“如今有陛下的敕令,这控制东宫各处倒不是件难事,只是……”
“敬德,要我说不如将这帮子余党直接判处从罪收没家产,这东宫上下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罗士信的声音骤然在二人身后响起。
只是毕竟秦王府憋屈了这么几年,他们又是提着脑袋来替李世民做事的,事成了怎么可能不想要些优待和奖赏呢?
更何况罗士信的这个提议算不得什么,在这等斗争当中宽恕了落败一方的党羽才是偶然。
杜怀信同尉迟敬德无奈地对视一眼,他转身看向罗士信:“万万不可将事态扩大。”
尉迟敬德点点头:“太子齐王已死,若是再牵连他们的旧党部属,只怕朝局都会动荡,这不是大王想要看到的。”
罗士信顿了顿颇有些憋屈回道:“我也知道你们说的有理,可你们有想过吗,不是所有人都如一般看得明白的,也不是所有人跟着大王行今日之事是为了虚无缥缈的什么理想道义的。”
段志玄指挥着士卒将太子詹事府中的各个账目典籍一一看管好,他才松了松心神就又听见了杜怀信三人之间的争论。
他蹙眉上前了几步:“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只是东宫齐王府不知道有多少钱财珠宝,好些士卒都是眼馋的。”
“若是二郎一个处理不当,就会有二郎偏私旁人的碎语传出,只怕原先秦王府的幕臣们会心有不满。”
说着段志玄苦笑了一下:“拼死拼活冒着犯下这等杀头的重罪跟着二郎起了事,可最后若是待遇还比不得太子齐王的旧人,这叫他们如何甘心?”
杜怀信拧紧了眉:“我们如今又怎么大开杀戒?我朝内部发生了这么桩事,突厥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威逼长安的,到那时内外都不稳,又何谈封赏?”
话落,在场几人都陷入了沉默。
下一瞬,杂乱的哭喊声响起。
就见他们眼前出现了十个年岁不大的孩童,这当中最大的也不过十余岁而已,被士卒们押着难免心慌不安不知所措。
秦叔宝瞧着这一幕他侧首问道一旁的李道玄:“可都在这了?确定他们的身份都是真的,没有人作假冒名顶替吗?”
在事情尘埃落定后,李道玄大呼可惜,心中一边有些“埋怨”他的堂兄没有叫上他一道行事,一边却也理解他身为宗室本就不必跟着如此冒险,堂兄也不过是在保护他罢了。
但是在李渊的敕令发出后,李道玄便也没有顾忌了,自己一个人跑入了宫说什么都是要帮着堂兄一把料理善后的。
李道玄听着秦叔宝的话语,他走到这几个孩童面前一一辨认,一边点头一边道:“都在这了,等堂兄的命令下来,便能押下去以罪论处了。”
说着李道玄瞧见了不远处沉默的杜怀信等人,他想了想走到了几人面前不解道:“怎么了?可别说是你们几人心软了吧?”
“这输的若是堂兄,堂兄的孩子一样也保不住的。”
尉迟敬德无奈摇摇头:“自然不是的,我们几人只是在争辩该如何处置太子齐王的旧部罢了。”
说着尉迟敬德坚持道:“反正不论如何我是不同意的,今日你们若是谁敢擅自行动便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秦叔宝瞥了尉迟敬德一眼,他同样上前嗤笑一声:“瞧敬德这话说的,是觉得我们管不好手下士卒吗?”
程咬金叹了口气:“我说都什么时候,秦老大,你这话里的意思分明也是赞同尉迟敬德的,何苦还要说得这么难听?”
秦叔宝顿了顿,他不耐烦地摆手:“你这坚持有个什么用,你能管到每个人吗?还不如直接将此事禀报给大王,由大王早做决定下令。”
闻言李道玄思索了片刻:“堂兄最是赏罚公正,若是因着是堂兄的旧人就有所偏袒或是因着是太子齐王的旧人就心存偏见,这都不是堂兄的本意,堂兄想来也是不愿见到这种情况的。”
“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堂兄夺了这个皇位可不是为了同陛下一般的。”
“更可况说得难听些,堂兄这么果决背负着杀害了这十个侄子的名声,不也有想要启用太子齐王旧部的意思吗?”
段志玄同罗士信闻言愣了愣:“倒是我们想岔了。”
杜怀信勾唇:“按着二郎的脾气,这赏定然是不会少的,估摸会从自己的私库里头出,既然大家都是觉得要将此事禀告二郎,那么便由我去吧。”
“不过你们可千万得管好了手下的士卒,二郎治军治府向来严苛,尤其是如今我们还关押了好些女眷,千万不能让他们动了歪心思。”
李道玄自得挺挺胸:“子诺放心好了,有我这个淮阳王在,他们不敢做些什么的。”
杜怀信点点头转身便走。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李世民诛杀李建成与李元吉,史称玄武门之变。
当日,李建成五子与李元吉五子获罪诛杀宗室除名。
在这十个皇孙死后,李渊颁布了诛建成元吉大赦诏,所有罪名只归他们二人,对于余党一概不追究,国家政务皆听亲王处置。
武德九年六月初七,李渊下诏立李世民为皇太子,又诏:“军国政务不论大小,皆是听从太子处决,然后闻奏。”
武德九年六月初八,李世民于东宫显德殿受百官朝贺,正式成为大唐皇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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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颉利可汗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面带兴奋的梁师都。
“你是说那李唐的太子如今换成了李世民?”
梁师都咽了口口水:“是。”
颉利可汗挑眉:“就冲着李世民身上的那些功劳,李渊居然舍得立李世民为太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梁师都笑了笑低声道:“这便是可汗不知道了,那李世民可不是用着正当的法子上位的,他啊是先杀了兄弟后又逼宫李渊。”
“可汗,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只怕如今长安上下是人心惶惶,想当初李世民便是趁着可汗上位根基未稳一战而天下定,如今是轮到了李世民左右为难,可汗可千万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颉利可汗当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只是他扫了恍若义愤填膺的梁师都一眼:“李世民的本事谁人不知,所以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缘何你还是想着来帮我,若是干脆投了李世民也未必不会有一条活路可走。”
然而还不等梁师都回复,站在颉利可汗一旁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个汉人却是轻轻笑了起来。
颉利可汗不解地侧首:“你笑什么?”
这个汉人却是扬着下颌不屑地瞧了梁师都一眼,他这才好整以暇地开口:“可汗,梁师都如今又有什么选择呢?”
“世上谁人不知李渊喜好杀降,若是在武德年间投降梁师都只怕是必死无疑的。”
“更何况……”说着这个汉人拖长了语调,“这梁师都不过是可汗养的一条狗,没了可汗便什么都不是。”
闻言颉利可汗哈哈大笑,他拍着掌逗弄似的言语轻挑道:“说的不错,甚得我心。”
梁师都的脸色瞬间涨红一片,但是他却不得不撑起个笑脸讨好道:“可汗若是想趁此机会南下深入的话,我可以帮着可汗带路的。”
说着他隐晦地瞥了眼在颉利可汗身侧的汉人,此人名叫赵德言,是在小半年前出现在颉利可汗身边的大红人,因着他能帮着颉利可汗改革制度收拢权力,很得颉利可汗的欢心。
只是他虽然嫉妒此人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说的话有理,作为隋末反王中的一个,他能撑到如今真的全靠突厥,为此他也帮着突厥对付过李唐,也干过好些龌龊事,他自己都是不相信自己投降李唐是能保住性命的。
颉利可汗听着梁师都此言畅快非常:“好,既然是天赐良机,我又可能错过?”
梁师都连连点头:“而且那张瑾李艺一个是李渊的人,一个是李建成的人,这李世民杀兄逼父夺权,只怕这两人会心有不安吧?”
“如今他们一个在泾州一个豳州,想来面对可汗南下他们应是没什么心思御敌的吧?”
赵德言眉心一跳,颉利可汗却是若有所思,他语气阴冷:“你说的对,李世民,去岁五陇阪之仇我可还没忘记,这一回我必是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的。”
一个刚刚登基的皇帝若是面对他们突厥只能伏低做小,他倒要看看李世民还怎么坐稳这个皇位!
赵德言瞧着颉利可汗的模样几乎是可以猜到他在想什么了。
他的眉心微蹙,既然李世民选择了在此刻发动兵变,他一定是有后手的,但不论如何,他也得寻个机会将此事告知李世民。
夺权之后的第一场仗,李世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的。
战火方歇的中原和尚且有些动荡的朝局都是经不起折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