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义宫。
长孙嘉卉看着坐在他对面有些呆怔的杜怀信叹了口气, 而后出声安慰道:“二郎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你拦不住他的,也莫要自责了。”
杜怀信垂眸:“我知道, 可是……”
长孙无忌看向杜怀信打断他的话道:“这次还要多亏了你, 不然的话, 这一劫二郎只怕是很难躲过。”
房玄龄同杜如晦对视了一眼轻声道:“陛下的心思根本不难猜, 只是二郎身为局中人不如我们看得明白罢了。”
烛火晃了一下,杜如晦拿过一旁的剪子起身一面剪烛一面喃喃:“我倒是觉得小主公一直很清醒,只是感情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可以割舍的?”
“小主公这回就是在逼着陛下表态,也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长孙嘉卉苦笑了一下:“二郎活了这二十多年, 也唯有在陛下那摔了个跟头, 偏偏是陛下,偏偏是曾经二郎最为仰慕的阿耶……”
或许是长孙嘉卉语气中的悲切太过明显,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然而就在下一刻,屋外忽然响起了各种杂乱的声音, 有失声尖叫的,有焦急呼喊的, 然而其中最为好认的是李神通担忧又急切的声音。
“快快快,快喊医工来!”
话音刚落, 门被一脚踹开, 李神通额角冒汗, 身上背着昏迷不醒的李世民。
李世民的嘴角衣襟甚至是李神通的衣袖上都是沾满了猩红。
长孙嘉卉骤然起身,她的心脏恍若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剧烈的疼痛蔓延至指尖,叫她的眼眶一瞬便红了。
十指连心, 果然是没有错的。
长孙嘉卉稳住了心神,当即吩咐了下去, 而后先前便在屋内的几人也都反应了过来,所有人都急匆匆上前帮着李神通将李世民安置在了床榻上。
长孙嘉卉闭了闭眸子,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可是因为陛下?”
李神通胡乱地点头,方才一路背着李世民没什么,现下他才感到手臂发麻,他呆呆地盯着自己衣袖上的一片暗红的血迹:“同杨文干之事一样,秦王应是情急攻心了,这才吐了血。”
长孙无忌突然嗤笑一声:“果然如此,今日还要多谢郡王相帮了。”
李神通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轻声道:“谈不上帮不帮,陛下对秦王都能狠心至此,又何况是我这个堂弟呢?”
说着李神通后退了半步疲倦地揉着自己的胳膊:“人我送到了,我也不久留了,省得我们的陛下又要生出猜忌的心思,到最后还是要连累秦王。”
长孙嘉卉坐在床榻边上,一双手牢牢握住李世民的手,指腹不断地摩挲着:“今夜各位也累了,二郎这有我,大家便先去歇一会吧。”
“若是二郎明日醒来见着大家都是精神不济的模样,只怕又会自责了。”
闻言杜怀信将想说的话给咽了回去,他同其余几人对视了一眼,他们皆是默契地跟着退了出去。
一到屋外,长孙无忌是最先按捺不住脾气的那个人,他狠狠一拳砸向了一旁的柱子:“若不是因为陛下,二郎又怎么可能受如此委屈!”
长孙无忌同李世民是总角之交,他何曾见过李世民如今日这般脆弱的模样?
在他眼中李世民最是肆意不羁,如此骄傲明媚的一个人,他本该是一只翱翔九天的威凤,而不该是被困在长安被折断羽翼,被那群无情无义的家伙用情感和道义所折磨。
杜怀信突然笑了笑:“总有一日,陛下会付出代价的。”
房玄龄沉默了一瞬:“如今嫌隙已成,若是再放任陛下如此,只怕大乱将起,到那时不仅是我们秦王府,恐怕国家都会陷入危难。”
杜如晦的眸子暗了暗,他同房玄龄是多年好友,他自然是明白此刻房玄龄想要说些什么。
长孙无忌同杜怀信也从房玄龄严肃的面容上明白了什么,他们二人下意识放缓了呼吸。
房玄龄淡淡道:“为国者不顾小节,恰如周公诛管蔡,外平天下,内定朝廷,至于陛下……”
杜如晦冷下眉眼接口道:“太上皇的生活还是便宜了陛下。”
长孙无忌倒是轻笑道:“既然陛下不愿做出决定,那么便让二郎来替他决定吧。”
同一时刻,屋内。
李世民只觉得胸口发闷,喉咙烧得慌,但随后便觉得自己的嘴角似乎有什么东西擦过,李世民下意识呢喃:“观音婢?”
长孙嘉卉替李世民擦拭血迹的手一顿,当即本就在眼眶处打转的泪水直直便落在了李世民的面颊上。
长孙嘉卉伸手想要抹去,不料李世民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长孙嘉卉一愣,下一瞬她整个人便被李世民揽入了怀中。
感受着腰间的力道,感受着脖颈处炽热的呼吸,长孙嘉卉抬手慢慢地环了上去。
“二郎今日真是太过分了……”
长孙嘉卉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后怕,她将自己的头埋在李世民的肩窝处哽咽着,双手下意识攥紧了李世民的衣袍,骨节处泛着隐隐的白。
李世民沉默不语,只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怀中的长孙嘉卉此刻就仿若是他的救命稻草一般,让他舍不得松手。
长孙嘉卉推了推李世民,她侧首盯着李世民,虽然她的双眸还是蒙了层薄薄的水雾,但她的唇角却是扬起了一个极为灿烂的弧度:“马上便要到二郎的生辰了,今次我们在弘义宫大办如何?”
李世民迟缓地点了点头,他嗓音沙哑:“让你担心了。”
长孙嘉卉垂眸,从他的醒来的那一刻起,他便一点都没有提及过李渊,这是让长孙嘉卉最为忧心的一点。
只是……
长孙嘉卉却也无法开口去揭李世民的伤疤,只是盼望着生辰那天,有着秦王府的众人陪着,李世民能快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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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八年十二月末,弘义宫。
“喝喝喝,今日是我的生辰,你们都别想推脱,今日大家不醉不归!”
李世民笑着吩咐人替所有人都满上了酒,杜怀信打量了眼李世民的神情,他夸张般地摇摇头:“二郎怎么尽给我们添酒,二郎你自己才喝了一杯吧?”
“今日是你生辰不假,怎么二郎是想将我们全部灌醉瞧我们出丑?”
“那我可是不依的。”
李世民举杯一饮而尽朗声笑道:“行了行了,见天的只晓得耍嘴皮子,我喝还不成吗?”
“来人,给我满上。”
长孙无忌皱了皱眉,他用胳膊肘推了杜怀信一下而后起身一把夺过李世民手中的酒杯:“喝什么喝,一身的酒气,若是被我妹妹嫌弃了,二郎可不要来怪我们。”
说着长孙无忌瞪了一眼杜怀信:这才不过一个月的功夫,李世民才吐过血身子都不知道有没有好全,喝什么酒?
杜怀信咳嗽了一声,长孙无忌不解。
“好啊,辅机如今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寡人的酒都说夺就夺。”
李世民笑意加深趁着长孙无忌不备拿过了酒杯:“到时寡人便要在王妃跟前好好告上一状,让王妃管教管教你。”
“别理会辅机这个扫兴的,我们喝。”
说着李世民举杯冲着尉迟敬德的方向敬了敬。
尉迟敬德豪爽道:“今日我就同大王比比,看看究竟是谁的酒量好。”
闻言秦叔宝夹了一筷子菜故作鄙夷道:“当初在军中也不是没有比过,那个喝醉了后抱着大王痛哭流涕诉忠心的人也不知道是谁。”
尉迟敬德咬牙脱口而出:“秦叔宝你是不是又手痒了,要再同我比上一场吗?”
程咬金叹了口气无奈摇头:“你们两个人就没有一日不是吵架的,秦老大啊,我说你也别撩拨尉迟敬德了,自从尉迟敬德投奔大王后,你同他的比试可是十比九输啊。”
程咬金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秦叔宝一巴掌拍向了程咬金的后背:“胡说什么呢!”
程咬金故作害怕:“说的是实话啊。”
眼见着武将那一批人笑闹了起来,李世民也跟着他们一个一个碰了酒,长孙无忌闷闷地坐下看向杜怀信恶狠狠道:“你方才瞎起什么哄,二郎的身子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
杜怀信笑眯眯凑近讨好道:“我先前问过了孙思邈,二郎的身子养得不错,偶尔喝那么一次酒不仅不会伤身,还能让二郎发泄发泄心中的郁结。”
郁结吗?
长孙无忌夹菜的手一顿,他叹了口气:“自二郎那日醒后,他同往常一般一点都没有异样,可是……”
听着二人对话的房玄龄补上了长孙无忌未说完的话:“这才最大的异样,二郎这种爱憎分明的脾性,如今却是把事情压在心里,这样下去可不行。”
杜怀信点点头:“二郎平日也不想我们担心,我们也唯有今日能放肆些,让二郎好好醉一场。”
长孙无忌垂眸:“二郎就是太重情了。”
杜如晦笑了笑:“重情没什么不好的,若是没有小主公这般的重情,辅机还会如今日这般真切地担忧关切小主公吗?”
长孙无忌愣了愣:“倒是我想岔了。”
房玄龄语气平和道:“事情走到这一步,是陛下配不上二郎的感情,二郎何错之有?”
杜怀信心情有些沉重但随即他面上又挂起了笑:“好了好了,这么开心的日子就不要提陛下了,大家吃菜。”
……
酒过三巡,众人都是有些醉了,李世民这一回是生辰宴的主人,面对一波一波上来同他敬酒的文臣武将难免也有些挡不住了。
从前在军中酒量最好的秦王,如今在众人的车轮战下倒是成了第一个醉了的人。
李世民抬手撑着额角闭目养神,长孙无忌无奈地长叹了口气看向他身后的一个内侍轻声道:“去寻王妃来,就说大王醉了。”
内侍轻轻应了声转身便退了出去。
然而就在长孙无忌刚想上前搀扶李世民的时候,李世民却陡然展开了眼,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像是裹了层水汽。
长孙无忌下意识停下了脚步,就这么同李世民对视上了。
现场瞬间陷入了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这二人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五息还是六息的时间?
总之长孙无忌憋着气便是连脸都有些变红了,长孙无忌终于是败下阵来,他也真是傻了,同一个醉鬼计较什么呢?
想着长孙无忌上前一步,然而下一刻,李世民伸出了另一只手,虚空点了点长孙无忌的面颊。
“果真是面团团,所幸王妃同你不一样。”
李世民略带戏谑的声音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内。
长孙无忌脑子嗡嗡作响懵在原地,杜怀信垂着脑袋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终是他第一个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有杜怀信那么一起头,在场之人也用不着憋了,纷纷都是好笑地看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恼羞成怒”,他一把扶起李世民咬牙切齿道:“今日你生辰你最大,我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
李世民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明白了长孙无忌的话,他突然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长孙无忌面色更加黑了,他看向杜怀信:“都怪你,还不来帮忙!”
杜怀信赶忙点头笑着上前,但是就在杜怀信伸手的那一瞬间,李世民挣脱了长孙无忌,他踉跄着迈着步子往一旁的长廊走去。
瞧着李世民摇摇晃晃的模样,所有人都是大惊纷纷起身。
“二郎!”
长孙无忌一把拽过杜怀信追上了李世民,长孙无忌伸手:“这要是摔了我可怎么向王妃……”
长孙无忌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了,因此他看到了一双满是泪光的眼眸。
李世民回首轻笑,他随意一掀衣袍便这么大喇喇坐在了长廊上头。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所有人,他的嘴中在不断轻声呢喃着:“辅机、子诺、玄龄、克明、敬德、叔宝……”
李世民很有耐心,他一字一句念了在场所有人的字,他的语气是那么悲恸,以至于让大家都有些怔愣。
李世民眯了眯眸子仰头看天不解问道:“你们说,我还能不能同你们一起度过下一个生辰呢?”
“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此刻没有人开口回答他,李世民也毫不在意,他摆摆手喃喃:“分明我现在身处长安,可为何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这是为什么?
李世民眼眶红红的,泪水顺着面颊不断滑落,他哽咽着环顾四周,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玄龄,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李世民此刻的表情是如此真切的迷惑不解,就好似他真的不明白这个问题一般,执拗地想要向大家讨一个答案。
但李世民根本没有等房玄龄开口,下一瞬他抬手抹去了面上的泪水,然后便勾了勾唇语气神秘:“我有件事一直没有同大家讲过,这是我的秘密,你们可不许说出去。”
说着李世民拖长了语调:“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我死了,这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是不是只要死我一个,大家就都会好好的了。”
“陛下用不着再整日猜忌打压功臣,太子也犯不上想法设法地想要对我下杀手。”
“只死我一个,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多好啊。”
“但是……”
李世民说着半阖双眸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但是,我这么幸幸苦苦戎马多年,我想着要竭忠徇国,我想着要唯德动天唯恩容众,我想着要财帛赏有功者,我想着要所有人都好好的,四海平定,百姓安乐。”
李世民落着泪泣不成声:“可为什么到头来,我却没了自己的家呢?”
“朝廷上多是前朝勋贵,而我身边的有功之人,却不是被冤杀就是被下狱。”
“后宫锦衣玉食的妃子,要同士卒抢田抢封赏。”
“太子想要我死,陛下也想要我死。”
李世民顿了顿突然愤恨道:“可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那个人要是我?!”
“自晋阳起兵以来,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我想……”
李世民轻笑道:“血已经流够了,不过是为国破家罢了。”
话落,现场陷入了沉寂。
“今日多谢诸位愿意抽出时间来陪二郎过这个生辰,二郎醉了说了些胡话还望诸位不要放在心上,我便先带着二郎回去歇息了。”
长孙嘉卉的声音突兀响起,众人仿若被惊醒般纷纷笑着冲长孙嘉卉行礼。
虽然在场之人都是值得信任的人,但是李世民方才的那番话却还是太露骨了一些,长孙嘉卉不得不隐晦地提醒几句。
显然众人也是明白长孙嘉卉的意思,他们纷纷表示了不在意之后便选择退了出去。
等人走完后,长孙嘉卉无奈地看向此刻正冲着她笑得灿烂的李世民。
长孙嘉卉走近:“你说说你,分明方才还是哭着的,怎么转眼便笑了,果真是醉了。”
李世民没有说话只是凑近长孙嘉卉蹭了蹭她的脖颈,长孙嘉卉的面颊迅速染上了层红:“行了,我带你回屋好好睡上一觉。”
到了屋内后,长孙嘉卉废了半天劲才将李世民给安置到了床榻上,可谁料方才一直冲她笑的李世民此刻又换了副神情,瞧着又是要哭的模样。
长孙嘉卉叫身边人下去后自己脱了鞋也一道上了床榻,她颇有些担忧地抚上了他的眉眼。
这又是怎么了?
李世民忽然伸出手,一把揽住长孙嘉卉的腰,翻身将人压在身下。
长孙嘉卉一惊:“二郎,你是酒醒了吗?”
李世民沉默地盯着她而后不管不顾一低头便吻了上去,手也不老实地扯开长孙嘉卉的衣襟,在她的锁骨处游走。
长孙嘉卉只觉得浑身颤栗了一下,她喘着气眼角渗出了泪水。
今日的李世民的动作格外粗鲁,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模模糊糊的,酒醒了吗?
应该是没有的,不然他怎么会什么都不想管,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沉溺在独属于自己的温柔乡中。
可是他此刻好像又是清醒的,纵身情/欲分明是件快活的事情,不然他怎么会抑制不住地落着泪?
感受着肩膀处的温热的泪水,长孙嘉卉突然放松了身子,她微微仰头迎合着李世民轻声道:“我知晓二郎在难受什么,今日是二郎的生辰,我亦是想让二郎开心些的。”
长孙嘉卉的的指尖抚过李世民左臂上的一处疤痕,她凑上去轻轻吻着。
从前在战场上留下来的,可她却觉得好看极了。
湿热的呼吸打在李世民的左臂上,他的心跟着颤了颤。
李世民红着眼眶垂眸低声道:“陛下斥我狼子野心,东宫责我不孝不悌。”
“可我问心无愧,乘危济难霖雨苍生他们可曾做到分毫?”
李世民眼睫湿润,一双眸子湿漉漉的:“我渴求那个帝位,可我也渴求天下处处长安。”
“观音婢,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所以……我会亲手杀了太子的,我会替陛下做出选择的。”
泪水落下,长孙嘉卉抬眸吻上了李世民的眼角:“我同你一起。”
“你要做明君,我便做贤后。”
“你要除掉太子,我便帮你出谋划策。”
长孙嘉卉吻去了李世民的泪水呢喃着:“我总是同你一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