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甘露殿。
“陛下,以臣来看,让秦王去洛阳就藩实在算不得一个明智的决定。”
听着李元吉恍若真心实意为他考虑的话语, 李渊嘲弄地笑了笑:“朕还以为你同太子该知道, 当日朕这么说是为了什么。”
“这才过去了一个月, 朕叫你好好反省反省, 不是为了让你在朕跟前搬弄是非的。”
李元吉一点都没有被李渊训斥的生气,他反倒又是上前了几步低声讨好道:“当日之事确实是臣的不对,明知大兄身边小人围绕,却没有及时提醒大兄, 所幸陛下英明, 那个任璨被流放了也是罪有应得。”
“可是任璨毕竟也是知情的,陛下看要不要……”
李渊表情不变冷淡回道:“他是任瑰的弟弟, 他究竟是为了谁要被流放,你心里清楚得很。”
“朕已经说了, 此事同你与建成都毫无干系,这个人要是在这个时候死了, 就是白白给人送把柄。”
李元吉瞬间皱眉,但很快便恢复了原样:“好, 这件事便暂且不提, 可秦王左右多东人陛下又不是不知道, 前几日是秦王的生辰,我听说弘义宫中可是请了不少人,瞧着一个两个都不知道在为什么高兴,恐怕陛下叫秦王去洛阳简单, 往后便不是轻易能叫回来了的。”
“说不定……”
说着李元吉抬眸瞧了李渊一眼,拖长了语调:“说不定秦王直接就带兵打回长安了。”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是,只要将李世民留在长安,那么在明面上,受到李建成与李渊联手打压的李世民便不占据任何一点政治优势,而若是放虎归山,只怕便更没有机会除掉李世民了。
听着李元吉的话,李渊在心中暗叹,他这三个儿子,大郎太过平庸,二郎能力好却难以驾驭,四郎脾性差却偏偏是这三个人当中手段最为毒辣的一个。
有时候若是大郎能有一点四郎的手段,他在面对李世民的时候也能轻松些了。
见李渊迟迟不语,李元吉思索了一会又轻声道:“陛下可是早有安排?”
李渊挥挥手:“至少得再过一段时日,这才一个月的功夫,你便要叫朕出尔反尔吗?”
一个月怎么了,当初杨文干之变你可是转头就翻了脸毁了约,也没见你顾忌那么多。
李元吉心中嗤笑一声,要他说,这李渊估摸就是迟来的“慈父”心肠发作了,分明先前也是默许了李建成的行为,可一瞧李世民当日那脆弱的模样,便又是心虚了。
这总是在事后后悔摇摆不定的性格,李建成果然就是李渊的亲儿子,简直跟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尽管心中是这么想的,但面上李元吉却没有展露分毫:“既然陛下自有决断……”
李元吉话还没说完,一个内侍急匆匆跑到了李渊身侧低低禀报着什么。
李元吉住了嘴,他诧异地发现从方才起就一直面无表情的李渊居然生气了。
下一瞬,李渊张了张嘴明显是想咒骂一句的,但是他忍住了,半晌李渊才憋着股气道:“这益州还真是好样的,只认秦王不认朕这个皇帝。”
“朕就不明白了,秦王也同样是遥领的尚书令,他连益州都没去过,他哪来的人心?”
李元吉愣了愣:“听陛下的意思的是,这益州……反了?”
李渊不耐烦地回道:“一帮子刁民闹事,早在上个月便一直不太平了,朕派去益州的官员本以为能处理好便压着事情没禀报,谁知越闹越大,如今彻底压不住了才晓得来问朕该怎么办!”
李元吉的眼珠子转了转:“既然陛下的人压不住,这益州道行台陛下干脆复立吧,直接丢给秦王不就省事了?”
李渊脱口而出:“朕好不容易才削掉的……”
说着说着李渊顿了顿,他看向李元吉迟疑道:“用这个来作为安抚秦王府众人去不成东都的交换吗?”
李元吉笑了笑:“臣可什么都没有说。”
李渊沉吟片刻,若是李世民在长安,那么这个益州道行台说起来也是对他助力不大,且若是想要出尔反尔总得寻个理由安抚,这倒是不错。
李渊一面想着一面冲李元吉道:“朕这没你的事了,下去吧,顺便替朕好好看着太子,叫他日后行事多多注意些,不要每次都让朕来收拾烂摊子。”
李元吉点点头:“臣知晓了。”
说着李元吉朝殿外走去,心中却是想着这一个月来李建成的表现。
也不知晓是不是那日李建成选择毫不犹豫选择甩锅他的缘故,李建成这段日子对他可是好得紧,便是什么皇太弟的许诺都出来了。
尽管知道李建成的话不可信,但是能瞧着他这么一副对他讨好的模样,还是让李元吉心情畅快。
不过,他要的可不是什么皇太弟,他要的是皇太子。
被李元吉惦记着的李建成此刻正在东宫盯着自己手中的一封回信。
这是尉迟敬德的一封回信。
自从上回下毒彻底失败后,李建成消沉了好几日,终于他彻底想明白了。
只要李渊还不愿意公开同李世民撕破脸皮,那么就算他做得再多,只要失败了,李渊便都会选择将事情压下而不是顺势解决李世民。
而李建成也不敢保证,他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是不是终会有一日让李渊厌烦?
想着那日李渊的冷声斥责,李建成的攥着回信的手紧了些。
他真的是受够了不得不依附在他人手下过活的日子,连李元吉都比他果断有野心,他想他是时候该做出选择了。
既然李渊也是挡在他路上的一颗绊脚石,那就不要犹豫一并铲除了。
说到底还是当初杨文干旧事才是最管用的。
在长安发动兵变,先杀李世民后逼李渊放权,这并非是一件不能的事情,好歹明面上太子可以配备的兵力是完全可以碾压秦王府的。
而这个计策首先要做的便是将李世民给留在长安,想着李元吉那足以蛊惑人心的口才,李建成很放心。
而第二步要做的便是从外围入手,一点一点拆解李世民身边的谋臣武将,到那时李世民不过一匹夫耳,便可以轻易制服。
只是这第二步……
李建成一把将尉迟敬德的回信扣在桌面上。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这个太子都纡尊降贵又是好声好气地写信邀请又是暗中给了尉迟敬德一车金银财宝的,可谁知这些都没有用处,换来的是尉迟敬德毫不犹豫的拒绝。
跟着李世民又有什么前途,立了这么多功到头来还不只是一个小小的秦王府左二副护军,更可况如今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李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立李世民为太子了的,他难道就能笃定等日后他登基自己便会放了他吗?
李建成想着冷笑一声,到那时可便晚了。
既然尉迟敬德自己不要活路,便不要怪他狠心了。
“呦,大兄这是在琢磨什么呢?”
李元吉的声音打断了李建成的思绪,他有些心虚地用手盖住了信:“陛下那如何了?”
李元吉瞥了一眼,也能猜到应该是尉迟敬德拒绝了李建成。
说起来这秦王府的将领还真是忠心,尉迟敬德不行,段志玄也不行。
李元吉皱了皱眉:“陛下自然是同意了,秦王出不了长安的,大兄放心便是。”
李建成松了口气:“那便好……”
李元吉不耐烦打断:“好什么好,依我看秦王手底下那帮子凶残的武将才是最麻烦的。”
“说起这个,那尉迟敬德既然拉拢不成不若……”
“下狱杀之。”
李建成面无表情接口,李元吉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这大兄是顿悟了不成吗?有朝一日居然也能同“杀伐果断”这四个字沾上关系。
李元吉心中想着嘴上却道:“还有一桩事,昨日张亮带了秦王派给他的千把人和几车的金银珠宝出了长安,这样浩浩荡荡的架势一路往东,秦王想要做什么?”
“这不瞧着就是意图不轨吗?”
说着李元吉冷哼一声:“我等了整整一日,却不想满朝文武都成了瞎子,没有一个把这件事报告给陛下的,秦王嚣张至此,大兄,你还能忍耐吗?”
李建成笑了笑:“四弟不用激我,在没有把握前我不会再轻易出手了,若要出手必定是要一击毙命的。”
“不过能给秦王造成点麻烦倒也是可以的,这样吧四弟,张亮这件事情便由你去告诉陛下吧。”
李建成眉眼冷峻:“至于尉迟敬德,便由我来同陛下说。”
——————————
弘义宫。
“二郎,你也是明白的,如今之计也唯有早早杀了太子与齐王这一条路可走。”
房玄龄回想着那日李世民生辰宴上酒醉而说出的心里话,分明他也是这般想的,可是自那日后李世民对于长孙无忌对他的劝说却是没有明确表态。
房玄龄知晓李世民不是裹足不前的人,既然下定了决心那么就没有再反复摇摆犹豫的可能。
想着房玄龄眉心微蹙:“二郎可是有什么顾忌?”
李世民没有很快回答,只是闭眸回忆着自武德七年以来自己一点一点安插入禁军中的士卒。
算起来也是一年多了,人数已经足够,若是要在短时间内控制各个宫门甚至是控制大部分的禁军还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
李世民睁眼看向房玄龄:“玄龄你也该知晓皇位交接向来是一个政权最不稳定的时候,尤其是开国皇帝同第二代之间的权力交接。”
“若是事情处理慢了,只怕突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说着李世民的指尖点了点桌面:“而且我还不能保证朝廷中各个官员的心思到底是如何。”
“骨肉相残,古今大恶,若是我主动出手,于道义和政治上我便是先落了下乘。”
“我确实是下定了决心,只是我想着能不能逼太子一方先出手,如此一来我接手皇位时也能更加稳妥些。”
说到底,李世民还是万分不甘心,他分明是可以堂堂正正地上位的,古人有云:“积善三年,知之者少,为恶一日,闻于天下。”
总会有不分是非的人拿此事来讥讽于他,而且李世民为人最是磊落,他也不愿忍受他人平白无故的揣测与抹黑。
所以就将长安化作战场,将李渊同李建成视作敌人,那么就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来打这场特殊的仗。
第一步便是先逼着敌人露出破绽。
听着李世民的这番话房玄龄叹了口气:“可二郎,我们如今身处长安。”
“陛下当日的承诺只怕是为了稳住二郎罢了,等事后陛下必定是不可能放二郎回洛阳的。”
“战场上二郎可以如此,是因为无人敢反对二郎的命令。”
“可如今我们兵力不足,若是等太子先出手,不可能知晓太子一方计策的所有细节,稍稍出错便会万劫不复,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所有的事情我们都必须一手掌控。”
“若是二郎出了什么意外,我们这场兵变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世民顿了顿:“我也明白玄龄的担忧,但不论如何还是需要再等一等。”
“光光是掌握禁军还是不够的,太子与齐王有两千精兵,我还需要秘密调玄甲军精锐百骑入长安作为我们的底牌。”
“而且此战我需得考虑方方面面,若是长安兵变失败,我也得给自己留一条万无一失的退路。”
房玄龄想了想接口道:“二郎是打算派人前往洛阳私交豪杰?”
李世民点点头:“是,我已经派了张亮前往,让他带上千余人和大量金帛,张亮曾是最早一批的瓦岗军将领,同山东豪杰也算得上熟悉,且此人心思缜密,是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长安兵变失败,就不可避免要走上内战的道路了,可如今天下初定,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打赢这场仗,将伤亡缩减至最小。”
“我不能因为我的私心,让更多无辜之人丧命,那这同我夺权的初衷岂不就是南辕北辙了?”
“而且,也不单单只一个洛阳。”
“上回我退敌突厥同李靖与李世勣也是碰了面的。”
“他们二人直言我以功高被疑,愿请申犬马之力。”
“如今他们二人一个是安州大都督,一个太原行军总管,若兵变失败退保洛阳,他们二人也是可以帮上忙的,只是我还需要同他们详细商量对策,这也需要时间。”
说着李世民恳切道:“这件事急不得,我同玄龄承认,我确实是顾忌着名声与道义的,只是这不过是其中一个理由。”
“你们是提着脑袋来同我做这件事情的,我也不愿你们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房玄龄沉默了一瞬:“二郎此话有理,兵变我们可以准备得更为详尽,但我还是坚持我们必须主动出手。”
“二郎念着我们的安危,我们又何尝不是呢?”
李世民垂眸:“让我再想想吧。”
房玄龄也不再说话,说到底下定决心是一回事,真的那么做了是另外一回事,李世民所背负的压力他们这些外人是根本不能感同身受的。
就在二人沉默间,段志玄急切又不满的声音传入了屋内,而这之后的便是杜怀信的轻声安慰。
李世民同房玄龄对视一眼,他起身上前打开了房门。
段志玄气冲冲的模样,大步踏入了屋内,他的手中还握着一个好看又精致的金杯。
杜怀信落后一步他自觉地关上了门,可谁知下一刻段志玄狠狠一掷,金杯被砸向地面,发出了一声闷响。
杜怀信“哎”了声,快步上前就要将金杯捡起。
段志玄瞪了杜怀信一眼愤恨道:“太子居然将主意给打到了我的头上!”
“抛开我同大王的关系不讲,身为一名武将,自然是要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可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赂以金帛诱我归顺,当我是什么人?!”
“见钱眼开便抛弃心中道义的小人吗?!”
“这是在侮辱我!”
杜怀信捡金杯的动作下意识顿了顿:“这不就是同前些日子的尉迟敬德一样吗?”
“上回二郎是怎么说的你又不是不知晓,不同意归不同意,这些东西可是实打实的。”
说着杜怀信捡起了金杯凑到段志玄跟前颇为心疼地指了指磕掉了一个角的金杯:“瞧瞧这都坏了,本来能卖更好的价钱的。”
段志玄刚想出声反驳,可他脑海中却是不期然回想起了当初李世民对尉迟敬德所说的话。
“既然是太子给你的,便受着吧,又有什么好猜疑的?”
“更可况若是收下了还能当个探子探听太子的阴谋,如此岂非上上之策。”
想了想段志玄有些憋屈地看向李世民:“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李世民还没有说什么,杜怀信倒是笑着开口:“什么冲动不冲动的,我们的太原恶少如今成了个为国为民坚守道义的大将军,二郎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个太原恶少的名号一出口,段志玄猛然咳嗽了几声,他羞恼地从杜怀信手中扒拉过金杯:“我的金杯才不会便宜了你去。”
李世民看着眼前这二人笑闹的场景有些忍俊不禁,先前同房玄龄谈论谋划时的沉重也消散了许多,他冲段志玄笑道:“你也莫要担忧,上回我同尉迟敬德说的话,也不过是怕太子被拒绝后恼羞成怒反倒是要连累你们。”
段志玄松了口气:“我没给二郎添麻烦就行。”
瞧着如今段志玄稳重的模样,李世民却是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了同他的初遇。
当初的段志玄多么嚣张啊,对着他还是自称“耶耶”的,没想到这几年的战争历练下来,他成长了这么多。
李世民笑了笑突然伸出了拳头冲段志玄比了比:“我家已经坐上了帝位,统一了天下,当初我对你的承诺如今已经达成。”
段志玄愣了愣,此刻的李世民的动作神态是那么熟悉,熟悉得让他一瞬间便想起了那段他们不打不相识的往事。
李世民一双凤眸明亮,眼尾微微上翘,唇角挂着笑带着几分肆意,是一派再风流明丽不过的模样。
“那么,如今有一份从龙之功摆在你面前,你想不想挣?”
当初那场约架一输,输掉的就是一辈子。
段志玄莫名湿了眼眶,他轻笑着伸出拳头同李世民碰了碰:“算我栽在你手中了。”
杜怀信瞧着眼前这一幕偷偷靠近房玄龄,果不其然从房玄龄的脸上他瞧见了欣慰。
他用气音道:“房公就是太担心二郎了,二郎既然下定了决心,便是为了我们他也会拿起手中的弓的。”
房玄龄笑着摇摇头:“关心则乱,没想到这个词有朝一日会用到我身上。”
杜怀信扬眉:“我知晓房公这几日在同二郎争辩什么,只是我们得给二郎点时间,真的到了箭在弦上的那一刻,二郎会选择主动出手的。”
“二郎从来便很清楚自己要的自己所求的是什么,哪怕背负骂名,但能换来火树银花不夜天,又有何惧?”
房玄龄看着此刻笑得畅快的李世民喃喃着:“是啊,我相信二郎。”
杜怀信自得一笑:“二郎如何,功过自有后人评说,而我也相信这只不过是二郎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笔罢了。”
“昭昭有唐,二郎会带着大唐一起名扬千古的,房公信我吗?”
房玄龄的心触动了一下:“如何不信……”
杜怀信哼笑着上前挤到李世民同段志玄中间,他伸出了拳头:“哎,带我一个,从龙之功我也要是挣的,二郎可不许厚此薄彼。”
这可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计,怎么在杜怀信口中居然这么轻松,李世民轻笑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