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信被送回到唐军的营地后没多久便醒了过来。
他的身体本来就没有好透, 先前为了救李道玄同刘黑闼一部的战斗不过是强撑罢了,所幸他还年轻,这几年又一直不忘锻炼, 虽然这一回多少损了些底子, 但日后多养养还是能养回来的。
听着医工下的判断, 李道玄紧绷的心弦这才松了松, 而后他挥手叫医工下去准备药了。
若是真的因为他杜怀信出了什么意外,他又有什么脸回去面对信任他的李世民。
看着李道玄心有余悸又紧张兮兮的小模样,杜怀信忍俊不禁,可惜不小心牵动了腰腹处的伤口, 他的一张脸立马又皱成了一团。
杜怀信一面捂着伤处一面叹气, 方才摔下马真的是太丢他的脸了,印象中这还是他头一回在众目睽睽之下堕马。
不知道杜怀信小心思的李道玄眼见他苦着张脸立马又提起了心:“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要不要我再把医工叫回来?”
杜怀信摇摇头:“无事。”
话落他好似想到什么一般当即从床上撑起了身子兴致勃勃道:“准备准备,估摸等长安收到捷报后我们也可以回家了。”
“我这拖了这么久的亲终于能结了, 这要是再不成婚,先不提舒窈如何要怪罪我了, 只怕公主是头一个不会放过我。”
“得麻烦麻烦二郎了,他说过要帮我操办这场婚事的, 算算时间他应该已经班师了, 我得赶紧写封信给他, 多催催他。”
李道玄一愣,看着杜怀信目光灼灼,听着他有些兴奋有些急切的碎碎念,一时半会居然没搞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可、可刘黑闼虽然被我们打败, 但他并没有投降,看他退守据城的架势, 我们应该还要打些时日才对,怎么会没几日就要回长安了……”
杜怀信说话的声音一顿,而后他看向迷茫不解的李道玄笑了笑:“你觉得这一回史万宝为何这么大胆,敢在战场上直接无视你的话不说,还将你当成了诱饵?”
李道玄呼吸一紧,他现在一听到史万宝这个名字就会无法自拔地回想起当时他陷入死地的挣扎与绝望,他下意识垂眸:“谁知晓,总不过是觉得我年岁小,看不上我罢了,可我如今赢了……”
听着李道玄自欺欺人的话语,杜怀信有些心酸,但他还是打断了李道玄的话语认真道:“因为他手上有陛下的手敕。”
“怎么可能?!”
李道玄瞳孔一缩,猛地抬眸直直盯着杜怀信,像是要从他此刻的面容上找出破绽找出他在撒谎骗人。
但很可惜,李道玄绝望地发现杜怀信不是在同他开玩笑。
“陛下在我出征前还寻了我勉励我,陛下分明是很信任我的,为何、为何……”
杜怀信此刻面色平静,但吐出来的话却是残忍非常。
“陛下手敕云,淮阳王小儿虽名为将,但军中大事一应托付史万宝。”
“你以为陛下这次派你来平叛是真的信任你吗?”
“你以为陛下对你的勉励是为了什么,是真的相信你的本事吗?”
“你以为史万宝跟着你一道出征又得了个这样的手敕是为了什么?”
听着杜怀信毫不留情地质问,李道玄面色惨白,他哆嗦着喃喃:“是、是为了什么?”
杜怀信轻笑一声:“在陛下眼里,你不过是他对付二郎需要拉拢的一步棋子罢了。”
“我问你,若是这回史万宝的计策成功了,他救了你又大破了敌阵,你会如何做想?”
李道玄呆呆愣愣的,只恍惚地说着:“我……”
杜怀信没有听他说完只是自顾自又继续道:“若是史万宝的计策失败了,你丧了命,于陛下而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少了一个亲近二郎的淮阳王,陛下对于史万宝也不会有什么惩处,毕竟史万宝也算是帮陛下解决了一个难题。”
“一举两得,多么棒的法子,不是吗?”
这话轻飘飘的,可落在李道玄耳中却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杜怀信好似还犹觉不够,他死死盯着李道玄黯淡的眸子,不让他有一丝一毫躲避的机会:“陛下和二郎之间的争斗你难道不知晓吗?”
“二郎如今功高盖主,处嫌疑之地,你觉得若是他不能登上那个位置,他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被剥夺所有的权利囚禁,在猜忌中郁郁终生,还是被陛下狠心舍弃?”
“而陛下呢,军权被自己的儿子牢牢掌控,半个李唐在自己儿子麾下,士卒百姓只知秦王而不知陛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陛下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二郎的威望一日高过一日。”
“秦王和陛下之间的争斗一旦开始,除非分出个胜负,早便停不下来了。”
“而你我也已入了棋局,轻易挣脱不得。”
“李道玄,我便要问问你,你如今究竟是如何想的?”
“你马上要弱冠了,你还要这么继续懵懵懂懂地活下去吗?”
“你扪心自问,你身为淮阳王本该过着安生的日子,可你却坚持要上战场要建功立业,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杜怀信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到最后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质问。
李道玄心神震动,眼前的杜怀信是如此陌生,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他让自己莫名觉得羞愧。
思绪纷乱,脑海中一会儿是李渊笑着赞扬他的场景,一会是李世民对他的爱护和毫不吝啬的教导,一会是史万宝居高临下的不屑眼神,一会是杜怀信为了救他而咬牙作战,一会又是士卒对他发自内心的亲近与爱戴……
许多许多的场景一一闪过,最后定格的却是他头一回跟李世民出阵前夕阿娘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眸。
“还望我儿这次跟着秦王上阵杀敌,能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这一刻阿娘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仿佛和杜怀信此番的质问重合了。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只是单纯想要跟随李世民的步伐吗?
不,不是的。
这刹那他想到了战场上大家的互相信任和帮扶,想到了因着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想到了战役后横尸遍野的画面,想到了李世民那双向来饱含怜悯与不忍的眸子。
生死边缘走一遭,他好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李道玄抬眸,红着眼眶哽咽道:“我想要天下处处长安。”
但这个愿望,跟着李渊却是无法实现的。
他不想成为棋子,不想稀里糊涂送了性命,他亦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那么……
“我选择跟着堂兄一道,不论他要做什么。”
杜怀信看着逐渐坚定的李道玄欣慰一笑,刚想出口安慰,不料李道玄却一边抹着泪水一边小声抱怨道:“你都是生着病的人,怎么还能这么精神吼我?”
“还好我事先便让人都退下了,你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你我知晓。”
杜怀信一哽。
“还有啊,我分明是问你我们怎么就要回长安了,你这一番东扯西扯的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杜怀信原本还强撑着的身子一倒,瞬间躺在了床榻上,他一只手搭在脸上闭着眸子故作不耐烦道:“陛下毕竟不能直接下场。”
“所以你觉得一个被我们打残了的刘黑闼,一个马上就要失去突厥助力了的刘黑闼,陛下和东宫还会放任你我继续插手这里的局势吗?”
李道玄手中动作一顿,他不敢置信道:“你说陛下是想叫东宫挂帅出征接替我们,让太子去收拾这个早便穷途末路了的刘黑闼?!”
什么伤心难受在这一刻通通消失,李道玄狠狠攥拳气急道:“凭什么?”
“刘黑闼一路横扫的时候,刘黑闼兵锋正盛的时候,怎么不见太子跳出来去收拾残局,堂兄与我们辛苦了数月的成果便要这么白白便宜了太子去?!”
是啊,杜怀信在心中默默接话,就他对李渊的了解,眼见着局势稳定,可不是要派太子出来摘桃子。
更何况李世民先前日子还给他写了封信,信中言李渊和太子一直密切关注着他们同刘黑闼的战况。
想要做什么几乎是可以猜出来的。
便是李建成本人估摸也是愿意的,二人一拍即合,眼里心里只有争功怎么打压李世民。
只是……
杜怀信勾唇摇摇头,啃不了硬骨头就想着来这河北横插一脚,未免想得太美了些。
这般空中楼阁的经营基础,这般不要脸着急难看的吃相,落到洺水一战中真切出了力的士卒官吏豪杰眼中,他们又会如何看待李建成和李渊呢?
表面上李建成能靠着这个看着金光灿灿的战功拉拢人才势力,但实际上呢?
这块地方李世民早早便在一战刘黑闼的时候梳理了一遍,李建成能捡到的不过就是些李世民不要的罢了。
或许坐在长安这么多年,李渊和李建成早便忘了人心是什么了吧?
这样一来反而李世民成了被欺压压迫的那一个,底下那些对李世民爱戴敬重的士卒百姓恐怕会更加心向李世民吧?
所以杜怀信丝毫不似李道玄那般生气。
李道玄自己在那生气了半天,却意外发现杜怀信唇角掩饰不住的笑意,他一愣琢磨出来了点东西:“堂兄也猜到了?而且堂兄一点也不在意这点?”
杜怀信点头沉吟片刻而后兴奋地开口:“是啊,等刘黑闼打完,总算能消停些时日,估摸有好几年都不会有大的战事了。”
话落杜怀信似笑非笑地看向李道玄:“我这回出征可是吃了大苦头,一个是为了救你,一个是为了救罗士信。”
“你们二人欠我的人情打算如何还我呢?”
李道玄有些心虚地垂首着痕迹地退了半步:“你这回算是救了我的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杜怀信满意地点点头,自从同柴舒窈定下婚约后,他好好恶补了一番古代的成婚流程。
然后他绝望地发现想要成婚还要念催妆诗却扇诗,而他的作诗水平……
思及此杜怀信轻咳一声:“那个,你的文采如何?”
李道玄眨眨眼一瞬便反应了过来:“挺不错的,你这趟回长安想必也要同柴娘子成婚了,你这是要我指点你一二?”
说着李道玄心中暗暗腹诽,听说自秦王府的宴会上流传出来的消息,杜怀信的诗做得极烂,他还一直以为是个谣言来着,现在想来应该是真的了。
杜怀信松了口气,李世民要帮他操办婚事估摸抽不出时间,至于房玄龄他也不知道为何见了此人就跟见着了班主任一样,早早便从他的名单中划去,其他他熟悉的人大多公务繁忙,所幸最后李道玄愿意帮忙。
既然自己身上担了个重任,李道玄又好奇起来罗士信了:“我来指点你作诗,那么罗士信呢?”
说起他杜怀信磨磨牙,这个家伙如今正在长安抱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呢,哪像他苦哈哈得要命:“想想都知道,公主对待舒窈向来就是如同亲妹一般,我想要将人娶回家肯定不会容易。”
“我瞧着罗士信那个皮糙肉厚的,到时候就由他来帮我挡挡。”
话落杜怀信想到了二人先前做戏互殴的画面,很不错很抗打。
杜怀信笑着点点头:“好了好了,现在就等陛下的命令下来了。”
“估摸史万宝不会同我们一道,他还需要领兵同刘黑闼对峙等着太子来呢,不过你放心好了,史万宝今日所做之事我会原原本本禀告陛下。”
“二郎也会搭把手的,今日之仇,我定要叫这个史万宝褪一层皮!”
李道玄低低“嗯”了声,起身准备离开:“那你先好好歇息,方才一战还有些事宜需要我去处理。”
杜怀信目送李道玄的背影消失在营帐内。
只剩他一个人了,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听到风声“沙沙”,是风穿过枝叶的声音还是打在营帐上的声音?
杜怀信分不清楚。
直到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砰砰声。
说起来他穿越已经有八年了吧?
这八年来他一直孤孤单单躺在独属于自己的一叶扁舟上,大海幽深却又平静无波,看不到前路看不到归途,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下去的。
谁曾想前方突遇浪潮,浪花兜头朝他扑来,将他淋了个彻底。
可他却没有丝毫的生气,只是心甘情愿地笑着面对风浪。
因为在日后,他将不再是一个人。
柴舒窈会登上他的扁舟,他将不再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那些他所珍藏的美景,往后也会有人与他同看的。
杜怀信垂眸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
掌心底下是炽热又躁动的血液,他终于也要有个独属于自己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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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弘义宫。
这座宫殿说起来还是李渊因着李世民一战擒二王的功绩为他特意修建的,李世民前些日子才刚刚从太极宫承乾殿中搬出。
不过嘛,说是要犒赏李世民,可这弘义宫修建的时间匆忙,设施算不上精致,比起原先他的住所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了。
所处的地方也有些荒凉和冷清,自弘义宫前往太极宫的玄武门便是快马都需要一刻多钟的时间。
李建成住东宫,就在太极宫的东侧与之相邻,想要见一见李渊可谓是方便极了。
李元吉因着先前跟着他平东都混了些功,也开了府,不过他虽然也从太极宫中搬了出来,但齐王府便是在东宫附近。
他们父子三人倒是其乐融融,独独将他晾在一旁。
不仅如此,弘义宫位于宫城之西,地势偏低更加潮湿闷热,然而……
他的身体底子本就算不得好,他们李家不知为何一直有着风疾气疾的毛病,而他也不可避免地有着这些毛病。
还有因着这几年的战事,他太过拼命,屡次不顾医嘱,可把医工给气得够呛,身子到底落下些暗伤,更加畏热畏潮。
这些李渊分明都是知晓的。
所以这样的赏赐倒不说是讽刺来得准确。
说到底,李渊曾经是真的最喜欢李世民的,如今这明晃晃的冷落不在乎和待遇落差确实让李世民感到心尖微涩。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底复杂酸涩的情绪,而后便自桌上捞过杜怀信给他写的信。
分明已快十一月了,可此刻看着杜怀信“催促威胁”他赶忙帮着准备成婚事宜的书信的李世民依然觉得有些闷热。
他一面好笑地将信倒扣在桌面上,一面拿起杯手边早就凉透了的水喝了一口,这才感到舒爽些。
如今的杜怀信已然不像先前几年那般懵懂了,对于朝局政事的观察洞悉有了相当大的进步。
正想着,长孙嘉卉端了碗羹汤走近,她随意地将碗放到一旁,而后便握上李世民的手。
有些濡湿,长孙嘉卉轻轻叹了口气将自己窝进李世民的怀抱,闭眸蹭了蹭李世民的颈窝。
李世民熟练地将人揽入怀中,指尖卷起一缕散在长孙嘉卉耳侧的发丝:“莫要担忧,如今战事已平,往后几年我会好好养身子的。”
“我还要陪你走到最后呢。”
长孙嘉卉唇角微扬:“我亦如是。”
话落长孙嘉卉像是想到了什么,当即语气恹恹: “史万宝同李道玄不和的消息传回了长安,陛下很是恼怒。”
“陛下的命令也下来了,是万贵妃打听到的,太子自请命领兵攻打刘黑闼,陛下也果然同意了,召了李道玄和杜怀信回来不说,还让陕东道大行台及山东道行军元帅、河南、河北诸州并受太子处分,得以便宜从事。”
“不仅如此,陛下还给太子抽调了十二卫中的四个跟着他一道,这全权保护的姿态可真是让人羡慕。”
知道长孙嘉卉是在替他抱不平,李世民轻笑道:“陛下给的有什么意思?自己抢来的才是有趣味。”
长孙嘉卉忍俊不禁,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依靠在李世民怀中:“还有桩事,说是陛下打算着太子功成后便派人前往处理后续事宜。”
说着长孙嘉卉只觉得疲倦:“男子年十五以上悉坑之,小弱及妇女总驱入关,以实京邑。”
李世民眉心微蹙:“又是如此,都两回了陛下居然还是抱着这样的念头。”
长孙嘉卉“嗯”了声抬眸看向李世民的耳垂,不知为何她突然有股冲动,于是她一面伸手捻了捻一面道:“二郎这回打算如何劝之?”
李世民将下巴抵在长孙嘉卉的脑袋上蹭了蹭轻声道:“陛下不信什么仁义道德,所以这一回得从别的方面来劝。”
“比如,以利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