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 甘露殿。
李渊坐于桌前,手中拿着一支品相上好的毛笔,触手细腻温凉, 瞧着就不似凡品。
说起来自上回他让李建成待在东宫好好反省后, 李建成便消停了好一段时间, 不是每天都来给他请安侍奉膳食, 就是给他进献各种宝贝,便是对于东宫的人听说也好好约束整治了一番,这让李渊很是满意,也渐渐消了对李建成的戒心。
毕竟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 在他眼中李建成的性子说得好听些是温厚, 说得难听些就是没有主见也没有什么进取之心。
或者这也同他出生后便有着个唐国公的世子之位在等着他有关?
他不需要努力就能继承偌大的唐国公府,这一点上他与李世民是截然不同的。
李世民作为二郎虽然不能同李建成一般轻松拿到爵位, 但他同李建成能享有的资源却是一样的。
武将世家的骑射熏陶,世代贵族的人脉, 窦氏一族的支持……
除掉二人性格的不同,或许也有因为这点细微的不同, 他这个二郎比之大郎进取心更强,想要什么都喜欢自己去争取。
更何况……
李渊一边落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一边思索着叹了口气。
李世民自小便在他身边长大, 可以说是在数年来的时间中他都是自己同窦氏唯一一个承欢膝下的儿子, 这让李世民对他也并无什么惧怕敬畏之心,同他唱反调可以说是熟练非常。
思及此,看着自己写完的最后一笔,李渊揉了揉手腕, 呆呆地盯着写满了杂乱年份和诏令的纸张。
李世民作为武德一朝的尚书令,自然不是白白占着这个位置的。
最开始的时候, 他同李世民之间还未走到如今这一步。
李渊有些恍惚,指尖抚过一个个诏令的名字,大多是封赏恩赦和安抚巡视,这其中有泰半是李世民签发的。
最初的几年功夫中,因着烦了李世民苦口婆心的劝告他要赏罚公正,不要玩物丧志,不要骄奢淫逸,所以他兴起时想要赏一赏同自己私交不错的友人亲眷或是前隋的世家贵族,往往都是趁着李世民外出打仗的时候绕开他的。
说起来那段他“避着”李世民的日子也挺有趣的。
墨迹未干,李渊捻了捻手指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
不知为何他在这一刻居然莫名想要发笑,李世民打了这么多胜仗,官职也是越堆越多,不知道他在签发封赏自己诏令的时候又是什么感想?
但扬起的唇角不过一瞬,李渊当即冷下眉眼,一个尾大不掉的秦王党偏偏还是他的亲儿子……
但是,近一年中他倒是安分了不少。
或许也是知晓了他的戒备心思,李世民自从平东都归来后便收敛了许多,这一年来除了跟文学馆的人一道读书和签发些关于求才的诏令外,他并没有过多地插手朝政。
但李渊很清楚这只是暂时的。
不过是前些年他忙于征讨在长安待的时间并不算太久。
而李世民这样的性子,等他在长安彻底站稳了脚跟,必定是会再度同他对着干的。
李渊在起兵初期还能咬咬牙过过苦日子,但如今眼见天下就要太平了,若是不能过得舒服些他这个皇帝做得也挺没有意思的。
更何况,一个皇帝最不需要的就是身边有个权臣。
说到底还是在最初称帝时他想的太过美好了,什么建成为储君,世民为相。
偏偏尚书令这个官职的权利可以说是大到可怕,而李世民又担了五年的尚书令,又哪里是那么好去掉的?
“尚书令掌总领百官,仪形端揆,凡庶务皆会而决之,天下事皆上尚书。”
李渊一面将纸张扣到桌面上一面喃喃着,他还真是到了骑虎难下的处境。
得想想办法,如今朝中他完全信任的只有裴寂,也不知晓裴寂能不能帮着他牵制一下李世民……
正想着,突然有内侍上前凑近他耳边说了什么。
李渊头疼地揉揉额角:“叫秦王进来吧。”
想来应该是他昨日下的决定的那桩事。
他当时气急败坏之下一点也没有遮掩自己的心思,被李世民知晓也不算奇怪。
果不其然,李世民一进来就提到了什么“尽戮无辜,流离寡弱,恐以杀不能止乱,非行吊伐之道”。
李渊垂着眸根本没有耐心同李世民聊这个话题。
在他眼中,李世民的理念已经严重同他背道而驰,对这个越念书越惹人心烦的儿子,李渊便是连气都生不起来了,只是一面听着一面在心中嗤笑。
他今日没有性子同李世民争吵,满脑子都是该如何牵制身为尚书令的李世民,可还未等他出声直接让李世民退下时,李世民却突然忧心忡忡地提起了如今长安府库空虚的事情。
李渊一愣,确实如此。
连年的战乱,起兵之初的大封天下,还记得在他刚刚称帝的那段时日,他这个皇帝都穷到要靠卖树来装点门面,这些年好了些,却也是有些捉襟见肘。
眼见李渊面有犹疑,李世民当机立断继续道:“山东人物之所,河北蚕绵之乡,而天府委输,待以成绩。”
“陛下何不饶恕山东河北?有着陛下的恩德,想来百姓也会对陛下心生感念,陛下的贤名也必会远扬。”
分明知道李世民这是在吹捧他,但李渊还是有一瞬的心情畅快。
这个向来“不好不行”的儿子肯低头说好话,真是不容易。
“长此以往,陛下便可靠着山东河北之地充实长安府库,源源不竭,陛下何必因着眼前小益而放弃长远大利,如此岂非得不偿失?”
李渊看着面前不卑不亢的李世民,心思一动。
当日是因着刘黑闼的反复作乱和恼怒史万宝的做事不谨慎,所以他才会气急之下下了这么个决定,可如今细细琢磨着李世民这段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他是打算过段时日便要营建个新的宫殿的,只要妇人小儿进长安短时间内也起了什么大作用,而且这块地方因着他极力避免李世民插手,如今他想要安插一两个自己人倒也不是件难事。
若是能将山东河北作为他的私库……
李渊眼眸一亮满意地点点头,算起来这还是他头一次在与李世民意见相左时还能这么和谐了。
“你说得有理,那么朕便应了你这个意见,不过等太子功成后也得派个合适的人选去安抚,你可有什么想法?”
知道李渊是愿意退一步,李世民毫不意外只是沉吟片刻道:“陛下觉得唐俭如何?”
李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在脑海中细细过了一遍朝中各官的名字。
不得不承认唐俭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唐俭的阿耶同是旧友,交情相当不错,他对于唐俭多多少少也带着点看晚辈的心思。
更何况当初独孤怀恩谋反之案中也是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特意同尉迟敬德谈判最终派了人来给他报信,他对唐俭的印象很好。
不仅如此,唐俭在晋阳起兵前便与李世民有了联系,有一段时日他同李世民日夜商讨天下局势,关系也是不错的。
而且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唐俭同东宫的关系虽然算不得亲近,却也是熟悉的,东宫举办宴会的时候,唐俭也都是会出席的。
如今河北这块地方可以说是李渊李世民李建成三方都想要介入的。
唐俭这么一个同三方势力关系都不错的人选,便是最合适也最挑不出错处的。
没想到李世民此时居然没有趁机安插自己的人,倒也是意外。
李渊“嗯”了声:“不错,若是无事的话,你便先回吧。”
李世民一点都没打算退。
“臣还有一事禀告,陛下可知晓淮阳王同史万宝不和一事的详情?”
李渊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拿起手边的杯盏抿了一口。
说起来这两人的事情穿回长安的时候不清不楚的,只有寥寥几句话,所以他并不知道其中的详细。
只是……史万宝是奉了他的手敕,他也确实是把真正的大权交予了史万宝,这点是洗脱不掉的。
如今李世民提起此事,莫不是史万宝扯着他这个大旗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不过杜怀信跟着一道,想来其中详情都是这人同李世民讲的,只是他可是个纯正的秦王党,这说出来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度?
莫不是秦王府想借着这个机会做些什么?
一想到这刚刚还有些好心情的李渊狠狠拧眉,眼神冰冷地看向李世民。
但李世民恍若不觉只是义愤填膺道:“陛下可知那史万宝做了什么?”
“他竟然大胆到那淮阳王做诱饵诱敌,不仅丝毫不顾淮阳王的安危更是说什么他此举虽然不利淮阳王却是利于国家的!”
“他这话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说的,大家都是知晓的。”
“不仅如此他还扬言自己是奉了陛下的手敕,可臣知晓陛下向来良善,又怎么可能会蓄意谋害皇亲,他这是何居心?!”
李世民语速很快丝毫没有给李渊反应的时间,而且还直接将李渊给架到了个高地上。
李渊微微前倾身子,越听越觉得心惊。
他万万没想到史万宝居然这般愚蠢,居然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他还有没有脑子,白白拖累了他的名声不提,还将这个把柄落到了秦王手中。
李渊深吸口气,再次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眼光出了问题,还是这朝中实在寻不出几个有本事的人,怎么他派出去的人一个两个都将他的吩咐给搞砸了?
前有郑善果任瑰将河北给安抚反了,后又有史万宝大言不惭连累他。
原来内情居然是这般。
也难怪秦王如此有恃无恐,便是李世民不提,这种消息一旦泄露出去,他也会将此人好好惩处一番的。
不然的话,宗室中人又该如何想他?
李渊的目光骤然扫过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眸中的冷戾。
“朕知晓了,等他同太子一道回来,朕定会好好罚他。”
闻言李世民隐秘一笑。
无故欺负了他的人,还要想全身而退?
做梦!
太极宫,后宫。
张婕妤看着在她面前来回晃悠的尹德妃只觉得眼睛疼。
她心中嗤笑面上却是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好姐姐,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这般忧心?”
这尹德妃虽然貌美得宠可脑子真的不如何。
张婕妤勾唇,上回洛阳夺田一事她没讨到好处不说还让尹德妃起了疑心。
不过嘛,对付这等蠢人她只消哭上那么一哭再讨好几句自然便打消了她的疑虑。
尹德妃一听到张婕妤关心的声音立马像是找到了个发泄的地方:“你可知晓我那阿耶前几日居然将裴寂府中一个眼生的下人给打了!”
张婕妤猛然睁大双眼,她顾不上许多拽着尹德妃的胳膊就急切道:“你说什么?!”
“那可是裴公府中的人!裴公一向得陛下信任,那待遇都是独一份的,你说你阿耶打谁不好怎么打上了裴府的人?”
尹德妃急得都快哭了出来:“陛下向来宠爱我,我阿耶、阿耶自然也是、也是行事恣意了些……”
这说话的声音是越来越小,张婕妤简直要被气了个仰倒。
什么恣意,分明就是嚣张跋扈!
这也没什么,可偏偏这尹德妃一家都是没脑子的!
就算要惹事也得看看自己惹得是谁吧?
偏偏在这后宫中她同尹德妃绑定得死死的,便是两家之间也是来往密切,若这桩事让陛下知晓,难保不会连累到她。
张婕妤胸膛剧烈起伏,好半晌才压下了自己心中的怒火:“既然是眼生的下人,那人可知晓你阿耶的身份?”
尹德妃仿若寻到了主心骨般连连摇头:“我先前派人打听过了,是刚刚入裴府的下人,外出办差途中同我家下人起了冲突,就、就……”
“不过我家打人的下人并没有说自己的身份,那人应是不知晓我阿耶的身份的。”
“我也是后来听说裴公因着这事发了好大的火,说一定要揪出是谁干的,又因着我阿耶给我写的信中提到了此事,我这么一对照才发觉了不对。”
张婕妤咬牙:“这么说来,你也是刚刚知晓此事且你阿耶也不知道自己打了谁。”
“你就没有想要去警告一下,让他这段时间收敛收敛吗?!”
怎么会这般愚钝!
这个时候最要紧的不是赶忙让尹阿鼠在这段时间里夹着尾巴做人吗?
尹德妃做事如此顾前不顾后,若是尹阿鼠又闹出什么不好的事,这怎么可能瞒得住裴寂瞒得住陛下?!
尹德妃有点被此刻浑身充满阴郁烦躁气息的张婕妤给吓住了。
但这事确也是她理亏,所以她一听张婕妤这话连连点头:“好妹妹我知晓了,我这就修书一封告诫我阿耶。”
然而她的话音刚落,张婕妤的心腹匆匆赶入殿内:“刚刚探听到的消息,秦王入宫见了陛下,而且据当时伺候的内侍宫女说他们二人相谈甚欢,且、且……”
张婕妤和尹德妃二人都愣了愣。
如今太子出征,她们既然选择了站队太子,那必然是要时时刻刻关注李渊和李世民的动静。
张婕妤看向说话犹犹豫豫的心腹不耐烦道:“有事说事。”
心腹咽了口口水:“且陛下在秦王走后发了好大一通火,不过这个火却尽数是对史将军和东宫官员发去的。”
不过是因着史万宝一事而想到了先前将差事搞砸的郑善果,李渊难免有些迁怒。
只是张尹二人不知事情的详细,这个迁怒放在她们眼中却是大事不妙了。
秦王可也是陛下的亲儿子,陛下若是突然换了心思,想要改立太子,那早早便得罪了秦王的她们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一瞬间,深深的危机感笼罩在二人心中。
张婕妤面色涨红一挥手叫心腹滚下去,而后她焦躁地思索着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陛下改变心意。
尹德妃先有其父的事情后又得知了这个噩耗一时间六神无主,她只是下意识凑近张婕妤低声喃喃:“我们该如何?”
张婕妤压下心中烦躁的情绪:“我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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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
杜怀信同李道玄道别,看着李道玄越来越远的背影伸了个懒腰。
这几日都是在马上度过的,难免有些不舒爽。
杜怀信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背,打算先去一趟弘义宫寻李世民。
李道玄下定决心的事还是要同他讲一下的。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桩事,杜怀信环顾四周真的很想翻个白眼。
这个罗士信,说好要来为他接风洗尘的呢?
人呢?
跑哪去了?
他若是敢记错时间,杜怀信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正在心中畅想着如何恶狠狠“折磨”罗士信的杜怀信目光一顿。
等等,前面那个是不是杜如晦来着?
自从李世民回长安后,杜如晦同房玄龄作为他最重要的两个谋臣日日都忙碌极了,怎么看他如今穿着个道袍不说,还骑着马挺悠闲的模样?
杜怀信一时起了好奇的心思。
索性左等右等没见着罗士信的身影,眼见杜如晦的背影就要消失不见,杜怀信左右看了眼,他直直奔向了一旁的一位郎君。
杜怀信随手从腰侧拽下一个钱袋子,自里头取出些钱财就递到郎君手中:“我姓杜,这位郎君可否帮个忙?”
“我瞧你在这也待了不少时间了,我本是在此处这颗树下等一个友人的,那人高壮且俊美,若是等会你瞧见这么个人来那处树下徘徊,你便帮我告知他一声我马上回,可以吗?”
郎君看着手中的铜板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忙而已,杜郎君若是有急事便先去吧。”
杜怀信笑了笑随即匆匆翻身上马便去追杜如晦了。
因着街道人员拥挤,杜怀信到底还是落后了一步。
只是等他穿过一道道坊门时,他觉得周围的场景逐渐熟悉了起来。
这块地方大多住的不是官员就是一些宗亲,杜如晦怎么会到这来?
莫不是二郎的吩咐?
二郎这是又想着拉谁一道“上船”了?
可正当杜怀信琢磨着想要上前打个招呼时,前方却突然发生了意外。
一处府门前,七八个家僮气焰嚣张地自门内走出,在杜如晦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二话不说便将杜如晦给围困在了里头。
有人嗤笑着,有人嘴上咒骂着,还有几人讥笑着就要去拽杜如晦身下马的缰绳。
杜怀信有一瞬间的怔愣,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都住手!”
杜怀信当即也顾不上许多了,直直便往前冲去,他冲破了家僮的围堵将杜如晦护在身后,而后他扫视一眼大声呵斥道:“你们是何人,竟敢如此行事,谁给你们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