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早就等候多时了, 见人都来齐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废话,而是直奔主题。
他的身后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 众人皆顺着他的指尖听着李世民的分析。
“洛阳, 三面环山, 一面临水, 地势崎岖中间凹陷,虽是四战之地,却也不是那么好攻下的。”
“洛阳有八关,各个险要难攻。”
话落李世民顿了下, 想起了李密曾经与王世充对峙却怎么也攻不下洛阳的前车之鉴。
其实不仅仅是李密攻不下洛阳, 往前数数八十余年,洛阳可以说是一直□□, 从来未被人拿下过。
更何况自隋朝一统后,洛阳变成了除却长安之外的另一个都城, 两代帝王均在洛阳上下了不少功夫。
洛阳城池比原先更为坚固,所以此次不过刚刚出征, 但不论是朝中还是军中,都隐隐有担忧要主张放弃的声音。
李世民身为元帅, 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直接与王世充对峙, 相当不可取。”
李世民沉吟片刻继续道:“有李密失败的例子在前, 这次讨伐东都我们要换个法子。”
“不要着眼于小小一个的洛阳城,而是放眼全局,自北、西、南三面包围洛阳。”
“我则自函谷关大道而出,牵制王世充的主力。”
“围困洛阳的同时, 孤立东都而取之,分兵扼住洛阳外围险要之地。”
“不仅是要将回洛仓夺过, 更是要斩断王世充的援军与饷道,一步一步控制洛阳周边所有的要塞通道。”
说着李世民哼笑:“届时若是顺利的话,王世充便会陷入求战不得又孤立无援的困境。”
“本就摇摆不定的州郡便会望风归附,洛阳便成了一座孤城。”
“如此想要攻下洛阳,便会简单许多。”
见着在场众人纷纷陷入沉思,时不时点头,李世民这才用手指轻点回洛仓。
这次东征洛阳,李渊几乎可以说是把所有可以拿出的精锐与将军都交到了他手上。
只是打仗看的不仅仅是一个将领的个人素质,其在当地是否有威望,是否熟悉地利,这些都是很重要的评判准则。
李世民一一扫过诸位将领的面容。
李安远与刘弘基因着在平刘武周时出了大力,这次征洛阳自然也是跟着来了。
只可惜二人对于洛阳都不甚熟悉,只怕是发挥不出什么大作用,只能好好在后方呆着了。
思及此,李世民想到了此刻正驻守柏涯的黄君汉。
回洛仓便在柏涯之下,更为重要的是此人出身乡豪,又曾参与瓦岗军依附李密,与王世充的军队有过交手抢夺过回洛仓。
是个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王世充太子王玄应此刻正据守东城,回洛仓便是由他看管。”
“届时我修书一封告知柏涯黄君汉 ,由他自孟津县借道攻回洛城。”
下一个便是龙门关,此关处于洛阳南部,位于伊水之旁,若是拿下,不仅可以遏制王世充南出,更可以斩断他的粮道。
而恰恰好,龙门关附近的熊州正有史万宝驻守,史万宝自唐廷第一次东征洛阳时便被留在熊州防御王世充。
见李世民有条不紊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位于下首的刘德威是异常感动。
他先前在晋阳辅佐李元吉,尽心尽力不提还每每要为李元吉收拾烂摊子,又顾忌着李元吉年纪小又贵为皇子,他根本不敢说什么重话,只盼望李元吉能长大听劝。
可谁知道李元吉反手逃跑弃城把他留在晋阳,被俘后好不容易逃归,得了李渊的勉励。
因着他曾是李密的部下,此次便也随着李世民一道出征。
可与李世民这个元帅相处不过一月不到,他就觉得处处舒心。
身先士卒,与将士同吃同住,同时又谦逊好学听得进劝,对于他手下的将领也给予了最大的尊重。
更不要提他那出色又令人佩服的军事才能。
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让他真心信服。
正漫无边际想着,刘德威却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刘德威,大河北岸外围据点怀州,便交给你来夺下了。”
刘德威回神领命。
李世民见状点头,又将目光放到了洛阳周遭的隘口,心中细细琢磨。
罗口道,伊州,轘辕关,这三处地方都是可以打通前往豫东的关卡,往后便是平原,洛阳地势低陷,由此便可轻易自后包围洛阳。
只是,究竟该从何处入手呢?
似乎是李世民沉思的时间太过久了些,杜怀信敏锐地察觉到了李世民的目光一直这三处隘口游移。
想起这段时日李世民私底下与他的对话,杜怀信想了几息便明白了,他对上李世民的目光,见李世民冲他轻轻点头,这才开口道:“末将觉得该走轘辕关。”
李世民眉头微扬,在杜怀信话音刚落之际多种思绪一一闪过,几乎是瞬间便让他下定了决心。
“说说。”虽然同杜怀信的想法一致,但是李世民依然想听听杜怀信给出的理由。
不知道他们二人是不是想到了一处。
“罗口道的位置太过靠后,地势又狭窄险要,其外的众多州县还在王世充手中,若是莽撞自此处进攻,恐怕派出的唐军会有去无回。”
“至于伊州,虽然地形相对平坦,比之轘辕关好攻不少,但是……”
杜怀信说到此处顿了顿,努力回想这几年翻阅过的所有唐朝军报。
自李渊入主长安后,窦建德王世充纷纷想要分一杯羹,三方各有冲突,但这其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却让他印象深刻。
李公逸。
曾经依附李密,后来归降王世充,最后却又奔赴李渊,就算是孤身一人也想着抵御王世充的军队,可还未等他入朝请求支援,便在襄城被王世充的伊州刺史杀害。
王世充此人气量小十分记仇,李公逸这般越过他直接选择李渊的做法,恐怕一直让王世充耿耿于怀。
当初的伊州可是险些因着李公逸一人而被唐廷拿下。
所以不论是记仇还是因为印象深刻,对于伊州,王世充肯定是万分看重的。
但是,洛阳被叫做四战之地不是没有道理的。
想到此处杜怀信勾唇,笃定道:“因着李公逸,王世充必定会在伊州设下大量布防。”
“而轘辕关,山路十二曲,盘旋往还,怎是一个险字可以概括的。”
“但也恰恰是这一点,很容易便让人忽略轘辕关的布防,抱有侥幸的想法。”
“王世充兵力不足,顾此失彼,我们出其不意,轘辕关很大可能会被一举拿下。”
李世民赞叹:“不错,说得对极了,这个任务便交给你如何?”
尾音微扬,熟悉李世民的杜怀信轻易便听出了这是打趣。
杜怀信不好意思般笑笑,他看向身侧的王君廓道:“末将倒是想,只可惜末将对洛阳周遭了解不多,辜负了元帅的好意。”
“但王郡公便不一样了,早年游历多地,又曾是瓦岗军的一员,比之末将是更加适合的人选。”
王君廓听着颇为受用,便接着杜怀信的话自行请命。
李世民点头:“但是打仗到底不好赌一个可能。”
“王君廓,你的首要任务便是自洛口断王世充的饷道,在这之后有机会便想法子拿下轘辕关。”
“至于其他,罗士信,五日后我便派你带领前军围攻慈涧,你可知晓?”
罗士信浑身上下是压制不住的激动与躁意,他坚定点头。
李元吉看着一个两个都不知道为何兴奋的将领,无聊地撇撇嘴。
说起来这次出征东都李元吉也是跟着来了的。
这其中有李渊的推动,亦有李建成的推动。
李渊是想着让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跟着李世民镀镀金,好歹要让人们淡忘他丢弃晋阳的污点。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李渊隐秘的小心思。
他看得很明白,他这三个成年儿子相互之间明争暗斗,李元吉自然是亲近李建成,眼看李建成这个太子被李世民压得喘不过气,便是他这个皇帝的光辉也隐隐被李世民遮掩。
这般情况下,李渊又怎么放心得下,李元吉随军便是制衡李世民的一颗棋子。
而李建成的想法也很简单,如今明眼人谁不知道跟着李世民就能打胜仗,多少人眼热不已。
让李元吉跟着一道蹭点军功,而他自己也领了李渊的令驻守蒲州防备突厥,也算是为东宫如今残缺的军功补上一条腿。
李元吉想着出征前李建成隐晦的嘱托,不由冷笑一声。
想把他当作垫脚石,大兄想得未免太过美了些。
他不耐烦地玩着腰间的玉佩,听着李世民和诸位将领商讨各种细节,他是半点插不进话,就跟被孤立了一般。
谁说二兄大度仁义的?
知晓他不通军事,便是只叫上他,但却半点不提他的名字。
不仅如此在座的还有个与他有仇的刘德威,这般对比下来,只怕他在众人心中的形象便差了。
既能让他憋屈又让他无话可说,可真是好伎俩。
一整天跟帮子粗人称兄道弟,怎么也不见多和自家兄弟亲近?
李元吉不屑地看了眼此刻面容认真的李世民,心中愈发烦躁。
迟早有一天李世民会落在他的手里,他当然不会轻易将人杀之,那太无趣了。
李元吉想着想着轻笑出声。
心中却在想着,让他痛苦了这么多年的人,该如何折磨呢?
向来骄傲肆意的人,若是能折断他的羽翼,把他囚禁当牲畜一般养着,每日除却吃食便什么也不给他,上天入地求救无门,只怕这对李世民来说比死还难受吧?
李世民莫名觉得有人盯着自己,他下意识抬眸,便对上了李元吉的目光。
就见李元吉微歪脑袋,眼眸中好不无辜,似乎是在问他怎么了。
李世民蹙眉,随即不再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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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三年,七月二十八,慈涧。
王世充早早便收到了消息,亲自领兵三万就等着给唐军一个下马威了。
慈涧再往前可便是洛阳宫城了,王世充自然不会放任李世民推进战线。
更何况如今李世民大军初到不过几日,又是在他经营许久的地盘上,正应该趁此良机狠狠压一压唐军的士气。
罗士信带的是先头部队,人数并不算很多,骤然与王世充交手,难免有些不敌。
而李世民为了准确探查军情,依然选择了最辛苦也是最有用的方法,那便是亲自率领轻骑先行侦查。
麻烦就这么来了。
自新安到慈涧这一段路本就夹在山谷与溪水之间,地方狭窄不大却十分险要。
猝不及防之下李世民率领的数百骑兵居然撞上了王世充的部队。
但也所幸是地势狭窄,王世充纵然士卒众多,也难以发挥全部的兵力。
该死!
杜怀信一刀将敌军斩落马下,他死死盯着因冲得太急而在最前方被包围的李世民。
王世充果然狡诈,而他手底下的士卒不愧是隋朝的正规军,更别他还收编了其中的精锐骁果军,其素质意志远非之前的敌军可比。
杜怀信被拦截了去路,不仅仅是他,其余将领亦被拦住,李世民身边一时之间除却少量亲兵跟本没有得用的人保护。
杜怀信心急如焚,但是面前拦着的敌军却仿佛知道他的意图般,不论他如何拼杀就是抵死不退。
敌军冲得太近,李世民最擅长的射术也难以施展。
他们被围数里,进退阻绝。
杜怀信眼睁睁看着李世民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而率领敌军的是因为统帅骑兵出名的“飞将”单雄信。
他急得红了眼,不由询问身侧跟着的亲信:“李世勣人呢?先前不是说就在西边不远处侦查军情吗?”
“怎么还没来?!”
亲信哪里知道,但杜怀信也只是想要发泄心中的不安,也根本不指望亲信回答。
但是话音刚落,他就在不远处看到了李世勣匆匆赶来,他松了一口气。
明白自己此刻是无法突围,杜怀信深吸一口气不顾危险冲在最前头,一时之间杀红了眼,就算是拼上性命也要给李世勣开条道前去支援李世民!
他冲李世勣做了个手势,目光刚刚扫过李世民,却让他止不住的心惊,险些目眦欲裂。
李世民被围困在最中央,瞅准时机一刀砍向来自左侧后偷袭的敌军,但腰侧却不可避免地被单雄信一□□中。
所幸甲胄坚固他又躲闪及时,没有大碍,但剧烈的疼痛还是免不了让李世民眼前一阵发白,他死死咬住舌尖。
刺痛让他瞬间清醒,李世民喘着粗气不退反进,随意甩甩酸痛的右手,看着手中长刀满是缺口,他狠狠一掷。
正中一名敌军战马的小腿,单雄信身侧本欲上前的骑兵猝不及防之下被掀翻在地,来不及翻滚,迎面而来便是一只粗壮的马蹄,重重踏在他面上。
凄厉的惨叫与发狂的战马的嘶鸣混杂一处,单雄信一时间被阻拦了前路。
单雄信率领着数百骑夹道来逼,分明是抱着不死不休的念头。
李世民没有犹豫,趁着敌军混乱的空挡,迅速后退,引攻驰射,敌军皆应弦而倒,这才勉强压住了单雄信进攻的势头。
单雄信微眯双眸,打了个手势,身侧骑兵立马聚拢一处,拼死掩护单雄信,而他则手持长枪上前,眼看又要刺中李世民。
李世民本是打算躲闪,却不料左侧不知何时射出一支冷箭。
进退两难,不过一瞬李世民便做出了决定,打算生生受那一箭换取机会。
千钧一发之际,又是一支羽箭自唐军后方射出,直直插过冷箭箭杆,冷箭偏离方向,被折断了些许,散落地面。
羽箭死死带着冷箭残破的箭杆直插入地,箭羽甚至还在微微颤动。
杜怀信收回拉弓的手,心脏还在不规律地跳动,面上遍布冷汗,酸涩的汗珠滚进眼眸,他下意识眨了眨眼。
杜怀信咬牙,这才让双手不再颤抖,不至于连弓都拿不稳。
耳边什么声音都不剩,只余心脏的跳动声。
冷风掠过,杜怀信下意识用弓抵挡,被一柄长枪劈裂大半,所幸亲信掩护他脱了困。
等反应过来时,他觉得满嘴血腥味,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咬破了下唇。
幸好来得及,幸好他从来没有疏忽过骑射的训练,不然的话,要是李世民出一点意外,他该如何面对李世民这么多年的关怀?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李世民明白自己是被救了,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单雄信一击不成并没有善罢甘休。
眼看双方又要陷入缠斗,突兀地自单雄信左前方响起一道声音。
“单雄信,莫要伤我家大王!”
单雄信手中动作一顿,这个声音他很耳熟,是曾在瓦岗与他交好的李世勣。
然而便是这个停顿让李世民抓住了破绽,他毫不犹豫与李世勣合兵,一箭将王世充的大将燕颀射落马下。
单雄信救援不及,被新加入的李世勣一部阻拦了去路,只好眼睁睁看着燕颀被俘获。
局势似乎产生了逆转,原先阻拦的众将也一个两个突破了包围,向着李世民的方向而来。
单雄信不甘心地又与之缠斗了小半时辰,眼见再也没有办法捉住李世民,在此处也无法施展手脚,只得不情不愿地退兵了。
李世民一直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下来,但是不过几息功夫,他立马询问李世勣:“罗士信那如何了?”
李世勣急切道:“正在与王世充的主力对峙,但是后续的救援队伍也快到了。”
李世民没有犹豫:“走,随我驰援罗士信。”
杜怀信有些不敢置信:“二郎刚刚经历生死,疲倦不提,身上也带着伤,何不休息一会,罗士信我们也可以去救。”
李世民摇摇头,清点着剩余的骑兵收拢部队回道:“罗士信是我的部下,这个任务也是我交给罗士信的,自然是该我出面去救。”
“更何况此战王世充未尝不是存了估量我军实力的心思,唯有让他心生惧怕,才好顺利拿下慈涧。”
话落,他轻微地晃了晃身子,腰侧的疼痛再一次出现,但他面上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所有人都没有发现不对。
没有再管杜怀信反对的目光,他一夹马腹,再次率领众人驰援罗士信。
罗士信自早晨战至午后,依然不清楚过了多少个时辰,便是如他一般勇猛的存在,也不免有些疲惫。
他随意抹了抹溅在眼角的血迹,打起精神应敌。
此战王世充拿出了手下半数精锐,两方战了数回,就算是乱了阵型也能再次聚拢。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王世充一方逐渐有些力不从心,他们本是打算给唐军一个下马威的,可迟迟无法攻破,难免令人心浮气躁。
罗士信则清楚明白,援军很快便至,他不用太过担心。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是,援军打头的那一个居然是李世民。
罗士信看着风尘仆仆的李世民,甲胄上不仅满是血迹,还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划痕凹陷,兜鍪缺了一个角,甚至有些歪,而他身下的战马身上也有几道箭伤,马蹄处是暗红的鲜血与泥泞的土壤混杂,一瞧便是才经历了场恶战。
罗士信有些晃神,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想法。
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等他反应过来时,目光已然落在距离越来越近的李世民的面容上。
尘埃覆面,还有一些细小的伤口,额角与接近脖颈处有早就凝固了的血痂,看起来狼狈不已。
但是这些都没有减弱李世民的半丝风采。
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眸,好似会说话一般,莫名便让罗士信放松了心神。
因为李世民在告诉他,援兵已至,他会亲自护住他打退王世充,让自己不要忧心。
罗士信蓦然轻笑出声,看着来到他身前的李世民,与他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世民勾唇,见有敌军偷袭,一箭朝罗士信左后方射去,罗士信没有回头,打马与李世民擦肩而过之际,一枪将欲靠近李世民的士卒挑落马下。
二人配合默契,兼之援军尽数赶来,双方再度战了一个时辰,终究是分不出上下,无奈之下王世充只好命令退兵。
唐郑二军的首次交手,王世充不仅没有讨得便宜,反倒是原先下马威的想法彻底破灭,反倒招致了军中士卒的非议。
见人彻底退兵,杜怀信这才赶往李世民身侧,憋了许久的不满终于尽数说出:“我瞧着二郎方才一直有意无意护着腰侧,莫不是与单雄信一战中受伤了?”
李世民笑着回道:“没什么大碍的,打仗哪有不受伤的?”
罗士信却是眉心一跳,立马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李世民一番,果然就见此刻的他面色有些苍白。
也顾不上许多了,罗士信开口:“大王还是赶紧回军营找医工瞧瞧,殿后就交给我了。”
语气不自觉带了些强硬,李世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点点头便与杜怀信带着少量骑兵一道先行。
等他们一行到达军营门口时又被拦了下来。
多么眼熟的一幕。
“怎么次次如此,莫不是我真的比兰陵王还要俊美?”
杜怀信听着李世民的小声嘀咕,不由自主想出口吐槽。
李世民向来自得自己的面容,因为他确实有这个资本,便是连李渊都忍不住炫耀的心思。
杜怀信不由想到了平刘武周后李渊举办的一场犒赏出征士兵的宴会。
那时百官皆在,酒过三巡,李渊特地招了秦王上前宣读圣旨。
往常这个活应该是温彦博的,因为他不仅口齿伶俐讲得一口好官话,更是因为他面容俊美,谈吐不凡,气质绝佳,向来受娘子郎君的追捧,是个完美的大唐门面。
但那次李渊特地选了李世民。
李世民果然不负李渊的厚爱。
一步一步上前,走得极稳,仪态相当出色。
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的同时又温文尔雅,神态自信,口齿清晰,宣读圣旨时抑扬顿挫,咬字还带了些说不清的独属于贵公子的风流。
声色低醇却又不失清润,尾音似乎带着笑意,有股说不出的温柔,让在场的不少宫女都红了脸。
本是多数人焦点的温彦博立马少了许多关注,李渊得意洋洋反问群臣:“如何?”
“秦王比之温彦博如何?”
在场众人纷纷笑着喊着秦王,一时之间将宴会的氛围推至顶峰。
唯有温彦博无奈摇头喝着酒,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让李渊记挂上的。
“哎,果然还是要我摘兜鍪让你们看清楚。”
李世民有些自得的声音打断了杜怀信的回忆。
就见李世民摘下兜鍪,意气风发地向守营的士卒展示自己的面容。
纵然狼狈,可他却依旧大大方方的,任凭士卒看个够。
士卒这才惊讶请罪将人放进去。
李世民哈哈大笑,一面走着一面突然起了兴致冲杜怀信问道:“你说,我比之卫玠兰陵王如何?”
杜怀信跟在李世民身后欲言又止,憋了好半晌才道:“二郎在我心中是最好看的。”
李世民乐得弯了眉眼,谁料下一瞬居然瞧见了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李元吉。
李世民瞬间收敛了神色:“四弟,你如何在军中游荡?”
李元吉轻笑:“我好歹也是跟着二兄出来打仗的,怎么好什么都不做,拖二兄的后腿?”
“所以我特地请教了一圈将领,都说尉迟敬德马槊的本事很不错,恰巧我也擅长使用马槊。”
“不知二兄可否将尉迟敬德借与我,也好让我练练本事?”
李元吉虽然是平常的模样,可是他话语里潜藏的不以为意却让李世民狠狠皱起眉头。
“将军并非你的玩物,若是你真心实意想要请教,我会去问问尉迟敬德的想法,到时再安排时间让你们先比试一二看看水平。”
李元吉嗤之以鼻,整个大唐都是他家的,居然还要在意一个小小降将的想法。
这个尉迟敬德也就是运气好扒上了李世民,先前还未投降的时候李渊便招降了夏县吕崇茂,下了道命令要他暗中除掉尉迟敬德。
可惜吕崇茂不争气走漏了风声,反被尉迟敬德杀害。
要他说,这种人指不定心中如何憎恨唐廷呢,也二兄喜欢做戏招揽人心。
真真虚伪至极。
李元吉想着打量了眼李世民,不由出口讥讽道:“二兄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出去侦查敌情吗?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是二兄的身手退步了,还是身边人保护不利,实在该罚。”
听着李元吉拖长的怪异的语调,杜怀信被气出了一肚子的火。
李世民已经习惯了李元吉时不时刺他几句,只是冷笑道:“四弟,莫忘了我们如今是在军中。”
“我为元帅,统领诸将,军中,你便只是我的下属。”
“你哪来的胆子敢越过我动我的人。”
李元吉磨牙,说不过就拿身份压他是吧。
他猛地拂袖,转身便走。
眼见人走远了,杜怀信才瞧瞧打量李世民的神情。
依然是冷着张脸,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下一瞬他就听李世民道:“这一次差点便让王世充钻了空子。”
“既然想着主动挑衅,便该知晓惹怒我的后果。”
“明日,我便亲率步骑五万,要王世充再也不敢据守慈涧。”
杜怀信愣了愣,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原来李世民现在生气的居然不是李元吉而是王世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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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晨,李世民亲率步骑五万,列阵陈兵谷水之上。
李世民立于高处。
士卒面容或是严肃,或是兴奋,或是疲惫,但这些都没有让李世民动摇分毫。
他抬首,攥紧手中的旌旗,猛地举麾高声誓众:“隋室无道,毒被苍生。”
声音自山谷中回荡,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楚。
此刻李世民的声线略微低沉,可其中包含的坚决之意却令在场之人皆心头一凛,下意识抬眸追寻李世民的身影。
杜怀信位于队伍的最前头,他敏锐地察觉到周遭士卒的吸气声。
同时不知是不是巧合,此刻居然起了风,山林在瞬间便哗哗作响。
草木与枝叶碰撞的声音在同一时间汇合一处,那是无数野草劲枝的生机勃勃的响动,虽然不大却满含力量感。
因着前些日子下过雨,此刻的风里似还有着嫩芽破土而出般的生命力,令人闻着便觉得心情畅快。
“我国家受命于天,宁济亿兆,王世充敢抗大邦,数行侵暴,枉杀良善,恣其淫酗。”
李世民的声音愈发悲怆愤怒,控诉王世充的所作所为犹如实质,在场众人的眼前都仿佛出现了王世充烧杀抢掠的画面。
亦有士卒想到了曾在杨广治下的暗无天日的生活。
兵役劳役繁重,每日都有人死于烈日下,死于河道内,甚至是死于高句丽境内,生前不得安稳,死后还要被野狗啃食尸身。
处处是枯骨,何处是故乡?
风在这一刻更大了。
肆虐着本就摇摇欲坠的枝丫,发出阵阵尖啸悲戚的声响,如怨如诉,让人听着莫名胆寒。
“国家为百姓除害,事不获己。”
原先阴沉的浓云在此刻被吹散了些许,点点日光透过云层洒下,落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李世民的声音愈发高昂,仿佛是被捆绑束缚已久的威凤终于挣开枷锁,展翅高飞。
“各宜整尔军容,理尔器械,立勋立效,躬行天讨。”
风渐渐弱了,日光在这一刻彻底破开云层,大片大片倾泻而下。
士卒呼吸急促,也顾不上刺不刺眼了,只觉得李世民仿若天神下凡,一个两个均是睁大双眼抢着想要看清李世民此刻的风采。
话到此处,李世民一顿,神情严肃眉眼冷峻,刻意压低了嗓音吐出了最后一句。
声音里满是肃杀之意,让众人直面了战场上的血腥气。
“敢有犯命者,斩无赦!”
“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