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太极宫,承乾殿。
李世民有些手足无措地自长孙嘉卉怀中接过尚在襁褓的李承乾。
他跟着一旁长孙嘉卉的指导,笨拙地调整着方向, 这才让原先哭个不停的李承乾停止了哭泣。
婴儿的眼睛湿漉漉圆溜溜的, 看起来可爱极了。
李世民的心不由自主软乎下来, 从前只在信件中听过李承乾如何, 如今真的伸手触摸到了才觉得飘飘然的心情仿若落到实处。
“你可真是好运气,因着你阿耶的在外头出生入死,你刚出生一年便封了恒山王,等你长大了, 阿娘定要好好告诉你阿耶的辛苦。”
长孙嘉卉笑着轻捏了下李承乾的脸颊, 余光却不由自主追逐着李世民。
李世民笑笑没有说话,除却大家, 也唯有这个小家能让他在外不惧生死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李承乾递到身后的乳娘怀中,转而看向了还在小床上安稳睡着的李泰。
李承乾先前的哭闹并没有吵醒他, 李世民指尖轻轻抚过他的额发。
“泰,平定安宁也。”
“你出生在阿耶我大破刘武周的半月后, 果然是我的小福星。”
说着李世民忽然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向长孙嘉卉:“当然, 观音婢才是我的大福星。”
长孙嘉卉似嗔似恼地瞪了李世民一眼。
二人笑闹了半晌, 眼见窗外天色逐渐暗沉, 李世民吩咐宫女将两个孩子带下去。
一时之间,屋内只剩他们二人,在昏黄的烛火下,二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了起来。
而后也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纷纷笑出了声, 李世民上前几步将长孙嘉卉推到铜镜前坐好,而后一点一点耐心地替她摘去头上的发饰。
最后却不知为何, 一双手摘着摘着便不老实地往下游移。
后颈顺滑细腻的触感让李世民爱不及手,他微微弯腰垂首。
长孙嘉卉只觉颈后温热非常,她下意识侧了侧脑袋,却迎来了李世民更为主动的进攻。
李世民轻咬她的耳垂,将人转过来一把抱起就往床榻走去。
感受到自己腰间的双掌火热,长孙嘉卉笑着伸手解开李世民的衣襟,就听得李世民含糊不清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若下一个是女儿,我定要给她取名丽质。”
“天生丽质,就同你一般。”
长孙嘉卉先头还能听清李世民说了什么,可越到后来她的意识愈发模糊,只记得腰间的手掌,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
仿佛是攥紧了一辈子的珍宝般。
第二日一早,李世民穿戴好衣物,见长孙嘉卉任旧睡着,特意嘱咐了宫女几句,爱怜地捏捏她的指尖,这才压下所有情愫,赶到商讨事宜的前殿。
他来的还算早,坐在最上首闭眸将洛阳的局势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后,这才听到陆续的脚步声。
李世民睁眼打量了一下,就见杜怀信率先上前,将一份军报放在他的案前。
李世民拿起来一目十行,禁不住讥讽一笑。
刘武周和宋金刚可真是愚蠢。
以为背靠突厥便能卷土重来,殊不知新上任的处罗可汗在坐稳了位置后,便也没有丝毫隐瞒自己想要分一杯中原的羹的野心。
只是他比始毕可汗更加谨慎,更加明白突厥内保守一派的底线。
本是想要刘武周搅乱中原的浑水,谁料最后居然输成这个样子。
哪里又有什么利用价值,还要白白搭入突厥自己的人马,得不偿失。
毕竟此刻突厥可以选择的人选还有很多,王世充窦建德梁师都等等,根本看不上一个失败了的刘武周。
最后刘武周是兵没借到,跟着宋金刚一道被突厥杀了,彻彻底底的身死国灭。
真是成也突厥,败也突厥。
李世民看完后随手将军报放到一旁:“洛阳城池坚固,这次我东征洛阳,只怕很难在短时间内打下。”
“便是翻过年都有可能。”
“而且窦建德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吞并洛阳,如此一来便是有二面受敌的可能。”
说着李世民微蹙眉头,将目光放到了于志宁身上。
此人是当年在渭北投奔他的,而后跟着殷开山一道辅佐他,文采是十分出众,为人公正严谨与他府中的人关系处都不错,虽则不似房杜般谋略过人,可是留守后方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于仲谧,此次东征就由你看顾秦王府众人,替我守好后方。”
话落,李世民当即又点了几个名字:“玄龄,克明,伯褒你们三人便为谋臣与我一道东征。”
坐在下首的薛收听到自己的字,迎上房玄龄欣慰的目光禁不住自得一笑:“大王放心好了,此次出兵的檄文三日后便能呈于大王案头。”
薛收因着其父被杨广赐死的缘故,曾发誓一辈子不仕隋朝。
后来他选择了投奔唐朝,便是由房玄龄的推荐进了秦王府。
他本身才思敏捷,在天下大势上的看法同李世民也是一样的,所以很快便跻身进了李世民的心腹圈子,平日军事民政的檄文布告也大多是出自他的手笔。
“伯褒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了。”
李世民笑着夸赞了一句,实则要带上薛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薛收出身高齐文林馆,如今在李渊这个眼里只剩下关中旧将的人来说,很不得重用。
若是想一展心中抱负,除了跟着他立功别无它法。
这样的人才是最忠心的,也是最愿意辅佐他打下洛阳的。
李世民早就考虑过,若是到时洛阳久攻不下,军中生了班师的议论,那么薛收便是那个会完完全全站在自己身侧的存在。
“此次东征牵扯众多,还望诸位与世民同心协力尽快拿下洛阳。”
“此战若定,窦建德不足为惧,大唐一统便近在眼前了。”
话落,李世民起身向众人作揖,目光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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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宫城,大殿。
王世充饶有趣味地看着殿内的歌舞,身侧站着薛德音,下首坐着是他的亲信重臣。
但此刻,除了王世充根本没有人把心思放在那些婀娜多姿的美人身上。
谁能想到,就在几息前薛德音还上报了唐军的动向,眼看要打过来了,王世充居然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薛德音顶不住众人的视线,无奈之下只好又上前半步,低声又禀报了一遍军情。
王世充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宫女,立马有人上前替他倒了杯酒,而后垂着脑袋伸手凑近王世充的嘴唇。
王世充哈哈大笑,用手接过酒樽,指尖抚过宫女的柔荑这才道:“众卿这么担心做什么?”
“唐军先前的胜利不过是运气使然罢了。”
说着他扫视了群臣一眼,见无人敢出言反驳满意地点头继续道:“薛举本能攻破长安,可惜运气不好,死了。”
“刘武周不过突厥一傀儡耳,根基不稳,输之倒也不算意外。”
“可朕不同,据守洛阳,大败李密,退敌窦建德,这桩桩件件哪里是那几个小贼可以比拟的?”
“听说这次率兵出征的是唐廷秦王。”
群臣呼吸一滞,这段日子以来秦王的名号可以说是传遍整个洛阳。
在那些曾与秦王打过仗但侥幸逃脱的士卒嘴里,秦王那可是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存在,可怕极了。
虽然他们知道传言有夸大,可众人依旧打算听听王世充有何见解。
谁料王世充居然高举酒樽,遥遥冲他们敬了下,而后大笑着一饮而尽。
大家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都纷纷跟着举起酒樽,谁料下一瞬便听到王世充道:“这个秦王今年不过二十一。”
“怕是连毛都没长齐,一遇着事情就要哭哭啼啼找阿耶吧?”
话落,群臣中的小部分人禁不住笑出了声,但更多的则是借着喝酒的名义遮掩自己的尬尴与无奈。
王世充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眼眸微眯,漫不经心道:“一小小唐童耳,何足挂齿?”
而后慢条斯理地点了一个个宗室的名字,一一吩咐下去带兵驻守洛阳各处重要城池,看着是有条不理,让一些本就摇摆不定的官员心中暗暗嘀咕。
瞧着王世充这自信满满的模样,莫不是真的有信心让李世民有来无回?
思索间,就见王世充整理着衣袖起身,瞥了薛德音一眼:“朕喝多了酒,想着先出去散散心,诸卿随意。”
而后王世充便带着薛德音消失在众人眼前。
只是原先还挂着满不在乎的笑脸的王世充刚一走出殿便立马冷下了脸,左右看看走到一处隐秘无人之地,这才冷哼一声。
“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唐军居然这么着急再次出兵。”
“更不用提此刻还有一路唐军在南方应付萧铣,两面开战,李渊的胃口还真是大,也不怕噎着了自己。”
听着王世充的冷嘲热讽,薛德音明智地没有说话。
可王世充却将目光放到他身上,阴沉问道:“薛德音,你的族弟可是薛收?”
薛德音心神一凛,赶忙正色道:“是,薛收此人向来自傲。”
“如今既在秦王手底下做事,那秦王便不是个好惹的,那些传闻纵然有夸大的地方,但多数应都是真的。”
“陛下,只怕秦王此行是不克洛阳不休。”
王世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唇角不自觉下垂,眼底是潜藏的轻蔑与不屑:“朕混迹朝堂多年,骗过了杨广,熬死了李密,只怕我打仗时那唐童才学会说话吧。”
“区区竖子,也敢妄想与朕争锋,不过是下一个李密罢了!”
这话听着是满满的自负,好似秦王在他眼里不过小小草芥,可又有谁知道王世充究竟是如何想的?
作为近臣的薛德音也算是了解王世充的性子,喜欢做戏,真真假假根本分不清楚。
王世充拂袖,阴冷道:“这次声讨李世民与唐廷的檄文也由你来做。”
“记着,里头给我极尽贬低,尤其是对李世民。”
“我要唐童这个蔑称传遍大江南北,知晓了吗?”
薛德音咽了口口水,点头应是。
武德三年,七月一日,在距离李世民回长安不过一月有余的功夫,他再次领命,披帅上阵,讨伐东都。
武德三年,七月二十一,新安。
看着刚刚抵达尚且有些混乱的大军,杜怀信牵着马快步走向李世民。
“新安前面不远便是慈涧,王世充早早收到了消息派兵驻守,其本人根据消息,也是在慈涧附近。”
“王世充此人狡诈奸滑,如今我军初到新安,就怕他趁我军扎营时偷袭。”
“不若就让我率领二百骑兵侦查周围,二郎你看如何?”
此刻的李世民正在帮忙指挥着士卒扎营,听着杜怀信的话他手上动作不停,内心却是思虑了片刻,这才道:“可。”
“但切忌轻敌,带上烽筒,若有意外即刻点燃,莫要贪功。”
杜怀信点头翻身上马,刚想打马点人却好似想到什么一般,他一拽缰绳:“罗士信还未率军抵达新安吗?”
李世民摇摇头:“快了,估摸再一两日便差不多了。”
“罗士信这一年来是抵御王世充的先锋,他又在王世充手底下做过活,等他到时,立马遣人来报。”
杜怀信点头,却又想到了秦叔宝与程咬金二人打趣道:“秦程二人亦在王世充手下效过力,到时等着三人见面,想必会有说不完的话。”
李世民眉头微扬,想到前段日子王世充方放出的檄文,再次开口时不由带上了些不满:“聚在一起说王世充的闲话吗?”
“如果是这样的,那我确实挺喜欢的。”
骤然听到李世民如此不加掩饰的愤懑,杜怀信伸手抵唇遮掩自己的轻笑。
也不知王世充是怎么想的,一定要占占口头便宜。
但这便也就罢了,偏偏他本人玩得好一手舆论,这才半月的功夫,唐童之称早就传遍了军中上下。
不仅如此,长安也好,河北也罢,就算是远在南方的萧铣都知道了这个称呼。
李世民本就有些在意辈份,更何况是王世充这般轻蔑不屑的叫法呢?
初初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李世民发了好大一通火,把自己关在屋内生了小半日闷气,才又出来当作无事发生。
思及此,杜怀信迟来的幼稚的冲动莫名涌上心头。
前世今生的年龄加在一起他本应是成熟稳重的,可看着李世民此刻微皱的眉头,耷拉的眼尾,他就不自觉想要逗一逗对方。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二郎莫不是还想着参与进去,一同去说王世充的坏话?”
这话杜怀信问得异常顺溜,偏偏他的语气是漫不经心的,就好似是无意顺嘴那么一问。
李世民本就看顾着士卒一心二用,猝不及防之下脱口而出说出了心里话:“那是当然。”
“年龄小怎么了?难道要如王世充一般,等到大把年纪都没做出什么大事,想来本事也不怎么样。”
“他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听听这话里的不屑一顾,杜怀信勾唇计算了下距离戏谑道:“我倒觉得王世充说得也不算全错。”
李世民一懵,抬首望去就见杜怀信一夹马腹,只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和一句满是笑意的话语。
“如今二郎这般模样,不就是十足的孩子气吗?”
好啊,李世民磨牙,还好意思说他幼稚,杜怀信这般作为同他有什么区别。
等着,等今日杜怀信回营,他就叫人撤下杜怀信伙食里的荤菜,看看下次还敢不敢打趣他。
杜怀信说了便跑,真是万分刺激,直到点了两百精锐骑兵后这才压下心中笑意,打起精神来做正事了。
谁料才刚刚走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刚刚入了一处林子,杜怀信便敏锐察觉到了不对。
他猛地抬手示意,身后骑兵纷纷领命,做出了备战的架势。
太安静了。
夏日的林子怎么可能不会有半点声响,除非是事先便有人收拾过早早埋伏在此处了。
更何况不远处的泥地上还有几处不太显眼的马蹄印。
再扫视一番四周,灌木杂乱看着像是被人踩过一般。
杜怀信心神一凛,但还有一处地方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若是根据这些痕迹判断,敌军的人数绝对不超过五十。
这是为什么?
想着要埋伏就靠这么几个人,也不怕有来无回吗?
但不论如何还是小心为上,杜怀信用眼神示意身后的一个士卒。
士卒心领神会,立刻翻身下马,轻手轻脚快速退出林子,点燃了烽火。
瞥见徐徐升起的黑烟,想到之前与李世民的对话,杜怀信松了口气。只是一支的话,便是有情况,但并不严重的意思。
李世民知道消息后很快便会赶来。
不过烽火既然能传信,自然也将他们暴露了。
杜怀信早早就紧绷神经,等着对手的下一个动作。
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个对手居然如此沉得住气,居然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就在杜怀信心中闪过一丝说不上来的奇怪时,一人一马出现在众人面前。
杜怀信定睛一看,此人穿着看不出样式的甲胄,手持长枪傲然非常。
下一瞬,杜怀信将目光放到这人面上,甚是俊俏但是很陌生,他应是没有见过这个人。
“你便是秦王身边的将领?”
杜怀信眼眸微眯,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猜测,但面上还是平静非常:“是又如何?”
“你又是谁,若是郑军,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来人没有半点生气,只是听着杜怀信如此狂妄的话语禁不住低笑:“想留下我的命?你还不够格。”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并非王世充的人,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听闻秦王及其手下人厉害便想着来一试身手的普通人。”
话落,来人突然蹙起了眉头,有些遗憾道:“不过既然都被你发现了,那么我也不介意替秦王把把关。”
“我就一人,你看要不同我切磋一番如何?”
鬼话连篇。
杜怀信冷哼一声,以为他会信了此人不成:“好大的口气,那我便陪你切磋一番。”
实则杜怀信的一只手背在身后,向身后士卒打了个手势。
单独切磋是假,谁知道这人有没有圈套等着他跳。
等他们二人打斗起来,士卒便一拥而上,直接将人捆了带到李世民面前,哪那么多废话。
来人大声高呼赞叹:“好魄力。”
随即骑马上前,来人身形如电,动作迅速,长枪猛地朝杜怀信挥去,裹挟着阵阵劲风,呼啸而来。
杜怀信迅猛侧腰,整个人柔软得不可思议,身子大半挂在马外,躲过了这一击。
但对方反应亦是很快,一击落空,当即勒紧缰绳,臂上肌肉紧绷手上青筋暴起,硬生生止住了去意,反手又是猛烈地进攻。
杜怀信不甘落后,不愿一味躲闪,不退反进抽出长刀一扔掉,刀尖直直就冲对方身下的马匹而去。
对方眉心微蹙,没讨得好处被迫后退,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杜怀信一眼:“倒是个有真本事的。”
“比之秦叔宝程咬金也不算差了。”
听到熟悉的名字,杜怀信手中动作一顿,下意识抬眸看向对方,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可身体比脑子快道:“趁现在。”
话落,本还在观战的士卒纷纷上前,眼见就要将来人包围。
来人怔愣片刻,随即不可思议道:“你从一开始便想着围攻我?”
杜怀信抹去脸颊因擦伤而浮现的血珠,哼笑道:“兵不厌诈。”
来人冷笑一声,被激起了血性:“我便叫你知道我真正的本事。”
来人浑身气质一变,充满了肃杀之意,一瞧便是军中老手,手上不知沾过多少人的鲜血。
他到底是谁,是敌是友?
就在杜怀信思索间,突然听得后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杜怀信长舒一口气,下意识往一旁避去,不用回头瞧就知道是李世民来了。
李世民一马当先,身后还跟着数十精锐,他随意打量一眼此刻的情形当即高呵:“都让开!”
士卒一听到这道令人安心的声音,纷纷松了口气,将在正中间的敌人露出,正正好好让人落在李世民的眼中。
敌人只觉眼前一花,破空声响彻耳畔,根本来不及反应便提起长枪,一支羽箭划过枪杆,堪堪擦过他的右臂。
他下意识看了眼枪杆,一道深深的刻痕让他止不住发愣。
可还未等他看清眼前来者何人,又是一箭射来,只不过这次朝向的是他的身下。
李世民刻意避开了马匹,却依然叫马受了不小的惊,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让他猝不及防跌下马去。
下一瞬,他只觉得脖颈处一凉,他屏住呼吸垂眸看去,就见泛着寒意的刀尖直抵他的咽喉。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五息的功夫,还是六息的功夫?
他脑子发懵,目光顺着刀尖一路往上,他看到了一双一瞧便是常年征战的手。
再往上是泛着刺眼反光的甲胄,他微眯双眸,却依旧不肯移开视线。
最上面是一双眼眸。
那是一双好看的凤眼,可眸中暗含的漠然杀意却让人不禁胆寒。
唇角勾起,分明是漫不经心的,可却让他的血液寸寸凝固,只觉得体内似有一只张牙舞爪的凶兽,迫不及待要爬出将他啃食殆尽。
“我乃大唐秦王,无名小卒,还不投降?”
说着,刀尖又朝里逼近了几分,他下意识后仰身子。
本能的惧怕过后,却是怎么也压不住的激动与兴奋,他飞速抬手将刚刚因为跌落马而一片脏污的面部擦拭干净,亮着双眸子道:“末将罗士信,见过大王。”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均是一惊。
随后原先还躲藏着的罗士信带着的几十兵卒纷纷出来,这些人身上均穿着唐军样式的甲胄,争先恐后请求李世民赎罪,给自家坐在地上的总管证实身份。
杜怀信是最不敢相信的一个,他也顾不上许多了,飞速上前几步,伸手就往罗士信腰间而去。
罗士信见状冷哼一声倒也没有计较,反倒配合地将腰牌递给杜怀信。
有罗字的刻样,杜怀信又感受了一下,重量也大差不差,随后他生无可恋地看向李世民,轻轻点了点头。
李世民本就觉得眼前之人有些眼熟,现在得了杜怀信的肯定当即移开长刀翻身下马将人扶起:“怎么会是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罗士信轻咳几声,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依然不减兴奋道:“末将听闻秦王十分厉害,心有不服,于是便领了几十骑先行,想着来试试秦王的身手。”
“没想到秦王手底下的人本事不错,”说着罗士信看向杜怀信,话锋一转,“就是太爱使诈了些,不敢与末将堂堂正正的比试。”
杜怀信咬牙,好你个罗士信,这就开始“报复”他了。
罗士信得意地眨眼,他就是故意气杜怀信的,谁叫先前这人胜之不武呢?
不过也幸好是他引来了李世民,这才让他见识了李世民的身手,十分过瘾。
想到这,罗士信又给了杜怀信一个还算感激的眼神。
但杜怀信却是怎么品怎么觉得怪异,冷哼一声道:“二郎,罗士信行事任性,该好好罚一罚。”
李世民笑着摇头,和杜怀信多年的默契让他知道此刻的杜怀信不过是气话罢了:“行了,之前的事我还没寻你麻烦呢。”
杜怀信骤然想起之前嘴欠的嘲讽,立马偃旗息鼓不再说话。
李世民见状这才看向罗士信调侃道:“原来士信是这般想的,那如今士信可满意我这个元帅?”
罗士信不停点头,眼眸亮亮的,语气里满是崇拜:“便是要大王这般的当世英雄才能让我满意。”
“既然是误会一场,便收拾收拾跟着我们一道回去吧。”
话落,李世民盯着罗士信突然又道:“你到了,那么几日后率兵包围慈涧的任务便交给你了。”
想着马上能为李世民做事,罗士信自得道:“那是自然,必不会让大王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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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军营,等大致都收拾好后,李世民迫不及待召集众将,便要开展军事行动部署。
杜怀信郁闷地往主帅营帐走去,居然不期然遇到了罗士信。
杜怀信啧了声,心中直呼自己运气不好,若是论此刻他最不想见的人谁,那非罗士信莫属了,偏偏还怕什么来什么。
不过他只是暗暗腹诽了几句,还是迎着罗士信的目光上前,冲他问了个好。
都是战友,尬尴就尴尬点,不算什么的。
罗士信出乎意料地回了个笑,凑近杜怀信轻声道:“子诺,什么时候我俩再打一场,今日还是不够过瘾。”
“因着子诺的狡诈,实在叫人遗憾。”
杜怀信忍不住用手肘撞了罗士信一下:“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能别提这事了吗?”
罗士信哼笑一声:“好,那你便告诉我大王喜欢什么样的将领?”
杜怀信心神一凛,警惕看向罗士信:“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这军中当属我和大王最亲。”
罗士信恍然大悟般一把勾住杜怀信的脖子,笑得乐不可□□感情好,我算是找对人了。”
还不等杜怀信抗议,罗士信便望向前方,好似在回忆什么一般自顾自道:“我十四从军,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几乎从不将人放在眼里过。”
“我勇猛凶悍,自是当世最强,根本不在乎在什么人手底下干活。”
说着罗士信把目光放在杜怀信身上,低声喃喃:“我也算是三易其主了吧?”
“从隋廷张须陀到瓦岗李密,从瓦岗李密到洛阳王世充,最后又从洛阳王世充到长安陛下。”
“估摸在世人眼中我早成了个毫无信义的墙头草了。”
听着罗士信此刻满不在意的声音,杜怀信倒时有些受不了了。
罗士信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放到现代不过一个大学生的年纪,可身处乱世哪里又有这么多的选择呢,不过是求活命罢了。
“怎么,同我说这些是盘算二郎心软,等你日后又择了别人为主,让二郎记挂你的好不忍心怪罪你?”
听着明显是开玩笑口吻的杜怀信的话语,罗士信忍俊不禁:“我也不知道,不过秦王却是头一个让我心服口服佩服的。”
“我这个人随心所欲惯了,什么忠臣义士在我看来都傻得不得了,为了个好名声便要搭上一条命吗?”
“太不值得了,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性命重要。”
十四便在战场上混迹的罗士信真的万分不理解。
战场上最不缺的便是逃兵和叛徒了。
杜怀信被罗士信如此明显直白的话语给噎住了,他看着罗士信见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这才有些没好气道:“你就这么大喇喇把这些告诉我,就不怕我转身告诉二郎?”
罗士信无所谓摇头:“所以我才要向你询问大王的喜好啊。”
“大王是头一个我想要为其效力的人,说不定效力着效力着我便非他不可了呢?”
话落,连罗士信自己都不敢置信般笑出了声,喃喃:“怎么可能,命才是最重要的。”
杜怀信居然听清了此刻罗士信的自语,不知为何他心中莫名生出了一股恐慌。
恐慌不知从何而来,让他看着罗士信的面容心中就是一阵酸涩发堵。
像是有什么很遗憾的事一般。
他其实一直便觉得罗士信的名字耳熟,他很笃定在现代他就知道这个名字,就是不知道在何处听过。
他拼了命的回想,早就褪色的场景骤然闪现在脑海内。
幽深的庭院,大片大片茂盛的树木,遮挡了刺眼的日光,夏日蝉鸣惹人心烦,他坐在躺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漫画书昏昏欲睡。
身侧是他的祖父,二人中间的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小小的放音机。
放音机里有人说着话,应该是评书吧,也不知道讲到了什么,祖父长长叹了口气,嘴里也同样说着什么。
少时的他不耐烦地嘟哝着,将漫画书盖在自己脸上,表示要睡觉了。
祖父不自觉笑出了声,无奈地摇头关掉了放音机,拿去他手中的漫画书放在桌上,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起身进到屋内。
杜怀信一愣,不知道为何居然想起了他十岁时的事情,那是祖父去世的前一年。
莫不是罗士信这个名字就是从祖父那听来的吧?
可是祖父当日究竟说了什么呢?
杜怀信眉心微蹙。
“想什么这么认真?”
罗士信的话打断了杜怀信的思绪,杜怀信只好把不知所以的念头压下,看着罗士信认真道:“你说得对,命才是最重要的。”
罗士信一愣:“你这个人人皆知的大王死忠听了我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不仅没有生气,还赞同了?”
杜怀信扭头故作不耐道:“因为我心善不行吗?”
“行行行。”罗士信一乐,随即跟着杜怀信一道踏入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