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信下跪听旨, 他先前最为担忧的便是这桩事,如今果然来了。
只不过谋首却是一个可以钻的空子。
哪些降将算是谋首,这其中还是有转圜余地的, 杜怀信勉强松了一口气, 只盼李世民早些归来。
恭敬送走使者后, 杜怀信找出纸笔接连写下几个名字, 而后细细思虑,率先划去薛仁杲的名字。
薛举的儿子,名正言顺的前任帝王,又有残暴名声在外, 只怕杀了他大多都是乐见其成的。
至于那几个降将, 杜怀信琢磨着往日李渊的作风与他们投降的先后时间,迟疑着将宗罗喉的名字划去。
此人是薛举的亲信, 且浅水原一战中亦是与唐军交手最多的一人,最致命的是他是到最后一刻才降的。
杜怀信对着这些名字一一考量, 间或划去几个,目光落在翟长孙上时, 笔尖不由一顿,一滴墨水顺势滴落, 弄脏了他的名字。
此人实在难说, 做为薛举旧臣, 一路扶持薛举登上帝位立下汗马功劳,若说贼首他定是跑不了的。
且他归附李世民的时间不早不晚,是在李世民骑兵围城时选择投奔的。
思及此,杜怀信搁下笔有些惆怅, 李渊想必不会放过他,但偏偏他被李世民看中, 想来这对父子间少不了一场争执。
呆坐了片刻,杜怀信心急如焚又不见李世民,转而想到同在军中的刘文静与房玄龄,他猛地起身匆匆去找二人。
到了刘文静的住所却发觉人不在,杜怀信找了好几个人打听才知晓他居然去找房玄龄了。
奇怪,刘文静一向自视甚高,房玄龄低调在外人面前就是个不起眼的秦王府记室参军,这俩人怎么会凑到一起?
杜怀信思考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便将之抛到脑后,两人在一处也算方便他了。
在杜怀信找人的途中,刘文静已然落坐在房玄龄对面,不发一言。
看着房玄龄认真地整理薛秦一国的财务与官员详细,刘文静默默在心中将给他的评价又提高些许,而后才看向手中握着的来自长安裴寂的书信。
信的开头先是恭贺一番此战获胜,而后花了半页纸夸赞了李渊,什么李渊当上皇帝后还不忘旧情,为人没有半点架子,私底下朋友相称,待他没有半点架子云云。
最后又提了李渊因着秦王的捷报大喜过望宴请群臣,中间絮絮叨叨又讲了好多宴会上的佳肴美馔,最后盼望刘文静早日归来。
很平常的一封信,可刘文静看着却有着说不出的憋屈,对裴寂对于李渊莫名生了反感。
明明在起兵之初他的功劳不知比裴寂高了多少,自李渊称帝后同样得了“恕二死”的殊荣。
可裴寂因为与李渊关系亲厚稳稳当着尚书右仆射,而他呢?
因为一战薛举战败就被剥去了全部官职,想要再往上爬也得跟着李世民上战场。
何其不公。
刘文静心烦意乱,让他臣服李世民他绝无二话,可裴寂凭什么高他一等,只凭他与李渊的关系吗!
房玄龄整理好具体账目,挑出他满意的人才,这才抬起头打量此刻明显阴郁不满的刘文静,装作没有发现笑着问道:“肇仁今日怎么想着找我了?”
刘文静顿了片刻,压下心中不满如往常一般道:“二郎常常把玄龄挂在嘴边,我一时好奇便想来看看,若是能与玄龄成为好友便再好不过了。”
指望李渊是没盼头了,他与李建成也不算相熟且看不上其本事。
因此,他自然是把所有筹码压在李世民身上。
可经过上次惨败后,李世民态度淡了些许。
他才惊觉李世民身边能人多的是,并不是非他不可,这让他陡然升起了危机感,这才匆匆跑来与李世民身边人交好。
房玄龄垂眸,多少能猜出些刘文静的心思。
他知道此人虽则脾气傲了些,但本事还是有的,也没有因此不满他前倨后恭的态度,反倒接过刘文静的话道:“肇仁一身才华,二郎喜欢得紧。”
“只是二郎毕竟是秦王是元帅,前段时日肇仁确实过了些,惹了二郎不喜。”
刚松了一口气的刘文静骤然紧绷身子,难耐地等着房玄龄的下一句话。
“不过肇仁也别紧张,实在是这段日子是二郎不得闲,他心中还是记挂着你的。”
话落,房玄龄压低身子凑近道:“二郎特意让我告知肇仁,莫要担忧,此次回长安必会在陛下面前为你多美言几句的,”
这便好,刘文静这才彻底放下了心中不安。
只是提到长安这又令他想起了裴寂的书信,他向来是藏不住话的性子,当即对着房玄龄抱怨:“前头将卒亲冒箭矢,后头陛下就大宴群臣,未免太急了些。”
房玄龄拿起手旁茶盏微抿一口,笑着没有接话。
刘文静还想说什么,谁想外头传来杜怀信求见的通报。
二人一愣,待杜怀信进来后将事情讲了一遍纷纷陷入沉思。
房玄龄率先打破沉默,叹息道:“这其中恐怕少不了这几日与二郎一同游猎的降将。”
“至少薛仁杲的兄弟与宗罗睺是跑不掉的,这几日二郎与这帮人关系还算不错,只怕这桩事会让二郎心有疙瘩。”
杜怀信皱眉心中却想着翟长孙,只怕这个人才是最麻烦的。
房玄龄没有再说什么,他向来会于细微处入手看人,李世民迟早会与李渊决裂,偏偏他又是自小跟随李渊长大,几乎没有分开过,对李渊有着很深的感情。
所以这一次,明知李世民的所作所为有所不妥,他依然没有出面提醒,只是在一旁看着。
有时候只有切实感受过了,才会早日醒悟。
李世民的马侧挂着满满的猎物,他一边数着猎物的数量一边笑着听众人闲话家常,刚刚到达军营前,就见前面站了个神情高傲的文人。
众人见状纷纷下马,李世民上前几步,朝后打了个手势安抚众将,这才行礼询问:“可是陛下有何指示?”
使者见着眼前一幕不由冷笑,好个秦王,居然还跟这帮子罪臣混在一起了,这完全是蔑视陛下的圣旨。
“将这帮子贼子押下去,送至长安听候发落。”
使者一挥手,便有几个士兵为难地上前,李世民蹙眉,刚想开口反驳,又听得使者慢悠悠道:“这是陛下的旨意。”
“大王想抗旨不成?”
“并非,但是陛下分明给了寡人便宜行事之权,要如何论罪寡人自会与陛下商议。”
李世民半步不退犹想争取一番,谁知倒是他身后的翟长孙站出来道:“我们本就是贼臣,自然该由陛下发落。”
“是啊,我是粗人,有大王这段日子待我们亲如兄弟,这就值了。”
“大王不要为我们抗旨,若是因我们与陛下生了嫌隙,那就是我们对不起大王了。”
“大不了一死,碗大道疤罢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一道又一道的声音响起,听得李世民心口微滞,这些人明明都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却还是一个个赶着上前安慰他,抢着开口。
他与这些人交好时,不乏私心,可他们却能如此回报,李世民忍住眼角湿意,这一刻他只想快速整顿好后续,立马回到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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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豳州。
李密带着众多大臣于官道上等候,等得时间久了,心中略生了不耐烦。
想当初他贵为魏公,离皇帝只差最后半步,谁知最后竟被王世充打得大败。
想着他与李渊好歹同姓李,自己又是瓦岗之主,带着部分将领土地而降,本以为能得到礼遇看重,谁知只得了个光禄卿,看似位高,不过一闲职耳。
前后落差如此之大,怎能让李密不郁结不满。
勉强在李渊面前屈膝便也罢了,谁知如今竟然还要在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面前做小,何其憋屈!
这股子气自早到午,直到他见着李世民率领大军浩荡而来才骤然消散。
这几年李世民成长的很快,他的身上几乎看不出曾经的青涩稚嫩,只剩下战场上磨砺出来的锋锐气质。
如宝刀上泛着的凛凛寒意,又如不动声色蛰伏的孤狼,只消一眼便能令人产生畏惧之心。
李密不由认真起来,想着与李世民交谈几句,谁知他不知因为什么,只与李密客套几句,便急着返回长安,连一点休息都无。
他满头雾水又生了被无视的不满,他的情绪遮掩得很好,唯有从前便于他相熟的殷开山察觉了不对。
殷开山思虑片刻,主动寻了李密,借着多年未见为由与其攀谈,果然没有惹李密怀疑。
殷开山见状不动声色,将话题渐渐引到瓦岗与王世充的身上,果然就听李密抱怨道:“别提了。”
“当初也不知为何陛下短短几月便入了长安,只可惜,若非如此……”
李密长叹一口气,其中之意并不难猜。
殷开山眼眸闪过一丝深意,故作无意接口道:“你不知晓吗?”
李密一愣:“什么?”
“当初陛下能这么快入住长安,可少不了秦王的功劳,若非秦王苦劝陛下,只怕陛下还未能这么快下定决心。”
居然是秦王?
当初让他心心念念心有不甘的人居然是秦王,一个还只是未及弱冠的少年。
他不由感叹道:“秦王真英主也,也唯有此人方能定祸乱平天下。”
话落,李密蹙眉,思绪一转。
既然并非如他从前所想是李渊换了性子,那么若是找到时机,待李世民不在长安,或许他并非没有再起的可能。
李密垂眸,他真是受够了屈居人下的滋味。
并不知晓因着自己一段话就让李密产生动摇,殷开山见目的达成,只自觉又给李世民拉了一波好感,笑着点头附和。
一路紧赶慢赶,李世民一行终于在十一月二十二抵达长安。
刚回长安,李世民来不及沐浴休息,只匆匆换掉身上的薄甲就前往皇宫面见李渊。
李渊正吃着太子亲自猎到的兔肉,见着下头的李世民,又想着他不过花了三月功夫便解决了他的一大心患,更是喜上眉梢,对这个儿子自豪不已。
他朝李世民招招手,吩咐内侍再摆上一副碗筷,为他亲自夹了筷吃食,关切道:“来坐,这么急着入宫做什么?”
“我又不是那等不晓得体恤儿子的阿耶,这三个月二郎辛苦了吧?”
说着李渊仔细打量了李世民一番,语带心疼:“瘦了,你那王妃见着又要心疼了。”
李世民烦躁了一路的心,在李渊的絮叨下居然渐渐平静下来,他暗暗对自己说,李渊不是不讲理的人。
想到这,李世民目露希望,他看着李渊恳切道:“阿耶要杀的贼首,不知有哪些?”
李渊手一顿,好好的父子相处,没想到李世民居然一开口就是公务:“薛举父子作恶多端,我本是想着尽诛其党。”
“不过李密劝我莫要伤及无辜,我觉得有理却还是心有不甘,所以官职低的那批人我便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