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心骤然一沉, 官职低的人本就不该被清算,这相当于是一句废话。
更何况官职高又是高到哪里?还不是任凭李渊一张嘴决定。
该杀该放,本就应观其品性, 看其才能, 思其贡献, 哪里好这么笼统随意。
若被天下之人知晓, 他们还会毫无顾忌投奔大唐吗?
李世民在李渊面前向来不会遮掩自己的情绪,这固然同他自幼得李渊宠爱有关,但更多的是骨子里便流着直言正谏的血液。
他放下碗筷,起身退后几步, 躬身行礼。
看着李世民这架势, 李渊嘴里的肉顿时不香了。
这个神情动作可太熟悉了,熟悉到李渊几乎能猜出李世民下一刻要说什么。
“阿耶不可。”
果然, 李渊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憋屈得要死, 他拿过手边的酒樽一饮而尽,这才勉强压下自己心头的不畅快。
他盯了李世民半晌, 这才命人将一张名单递给李世民,冷下脸开口:“好, 你倒是说说, 这一回又是为何不可?”
“这帮子人都是最先跟随薛举起兵的, 我只杀他们已算宽容。”
李世民自然听出了李渊的不忿,但他只装作不知道,接过名单认真看着,果然见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其中有几个人他是决计保不下的。
唯有一些官位虽高但与唐军交手次数不多的人,他还可以勉强争取。
此次前来求李渊, 李世民早已做好了舍弃一部分人的决定,只是在开口时他还是不由自主的语气滞涩:“儿与他们相处多日,了解他们的秉性。”
“其中有人脾性残暴,有人与薛举沾亲带故,有人投降太晚此前一直顽固不冥,这些人杀之,儿并无半分意见。”
说着李世民垂首,不愿让李渊看见他逐渐通红的眼角。
“只是还有一些人却不可杀,他们虽有开国之功却并无太大过错,投奔我朝是知我大唐受命于隋济世安民,又怎能草率杀之,将他们同贼首相提并论?”
“如今天下,长安有我李家,洛阳有王世充,河北窦建德虎视眈眈,这几人里王世充有小智而无大谋,为人暴戾无常。”
“窦建德宅心仁厚,其麾下仁义之师名声远播,尽得河北人心,不知多少良将选择投奔他。”
“而我李家起义兵救万民,又怎可落后窦建德,而同王世充薛举一般,如此岂不寒了天下贤才之心?”
“陛下圣明,又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臣愿以此战军功做抵,保下他们,还望陛下成全。”
话落,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李渊心绪复杂,他承认李世民的话都是对的,只是他最不满的还是李世民的态度。
起兵后他们二人意见分歧多回,几乎次次都是李世民苦谏,他迫于无奈同意。
可如今他不仅是李世民的阿耶,更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是生杀予夺的存在。
身为天子,连一点肆意行事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想着这样的画面三五时日就要上演,李渊只觉心口赌得慌,为什么偏偏李世民是这样的性子,偏偏还是他的儿子。
为什么就不能同建成一样顺着他哄他开心呢?
隐约的不悦浮上心头。
李渊长叹一口气,舍不能罚重又不想将这个只会满嘴不可的儿子放在眼前,既然如此只能将原先定好的时间提前。
李渊上前扶住李世民,拍拍他的肩头:“二郎都如此说了,我又怎么会拒绝你。”
“我把这份名单给你,你再去删减一番,至于剩下的就由你去监斩吧。”
“此战你的表现很好,翻年后几日你便替朕出镇长春宫,筹谋东都。”
李世民一愣,如今已是十一月了,翻年后不过两月功夫,李渊就这么急着赶他走吗?
是的,李世民的第一反应不是李渊器重他,而是李渊嫌他烦了不愿再见他了。
李世民自幼跟随李渊,就算起兵后他总戎在外,可一旦事毕他哪次不是匆匆赶回。
如今就因为他进谏几句,李渊便迫不及待要赶他出长安了。
若放往前李世民必然不会这般想,可偏偏李渊这话提出的时机不对。
有他直谏在先,又有积压了数次的矛盾在后,李世民怎可不多想,怎可不心怀不满,怎可不对李渊产生失望之情?
李渊的隐秘排斥与不信任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李渊对于他人劝谏的态度,作为儿子尚且如此,换做他人呢,李世民不愿深想。
李世民顺着李渊的力道起身,垂眸闷声哽咽道:“阿耶是在赶儿走吗?”
李渊哭笑不得,这个时候倒有了几分做儿子的模样。
“你我入则父子,出则君臣。”
“你我二人情深,又怎能拘于区区私情而不顾国家大义?”
“世民,宜勉之。”
分明是同往常一样亲昵的口吻,可李世民却听出了不同的意味。
君臣,李世民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身子忽然有些发冷,莫名觉得他们二人的关系好似远了许多。
看着李渊勉励的目光,李世民喉结滚动,点头行礼退下了。
当日,李世民亲自监斩薛举势力贼首八人,事后派人私下收拢尸体,命人将他们入土为安。
又以私人名义寻了死者家眷,给足钱财田舍。
人死不能复生,他能做的便只有这么多了。
武德元年,十一月二十八。
以刘文静为户部尚书,领陕东道行台左仆射;复殷开山爵位。
武德元年,十二月初二。
李世民加太尉,使持节、陕东道大行台,其蒲州、河北诸府兵马并受节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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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二年,正月初一,大兴宫,承乾殿。
李世民还在前头参加李渊组织的晚宴,承乾殿内秦王府的众人已然忙碌起来。
长孙无忌正与宫女一道布置殿中饰物,他自小喜欢颜色鲜艳漂亮的东西,羡慕古人风流,于这桩事上很有心得。
只是长孙无忌太过投入,等反应过来时才发觉他全都照自己的喜好来了。
长孙无忌懊恼,慌忙想着李世民的风格,火急火燎全部推到重新改动。
杜怀信则坐在殿外石阶上,身边围着好几个宫女内侍,几个人你一嘴我一嘴聊着宫内趣事,手上编制灯笼的动作不停。
杜怀信夹在中间,一会停下看看一会认真请教,虽然是个新手,可编出来的灯笼居然也像模像样。
做为李世民身边最为信任的宦官张阿难,他也没有闲着,督促着下人将承乾殿内外打扫干净,每遇上一个人都会递上赏钱,送上几句祝福。
房玄龄则站在桌前,挥笔写下一句句对联,站在他对面的杜如晦见状啧啧称奇。
“春风春雨春色,新年新岁新景。”
杜如晦搁下笔凑近房玄龄:“若我没记错,这可是传闻王羲之所做的对联?”
“玄龄,没想到你居然还会投其所好,”杜如晦语带感叹,“看来这个小主公你真的很喜欢。”
房玄龄手下动作不停,嘴里不忘打趣反击:“来秦王府之前,也不知是谁眼高于顶,放言自己绝对不会短时间内被二郎收服。”
“可若我没记错,我推你入府不过短短一月,你便私底下练着飞白。”
说着房玄龄斜睨一眼杜如晦,慢悠悠道:“飞白,可是近半年来二郎最喜欢临摹的字体。”
杜如晦讪讪,面色带了几分被戳破心事的羞恼:“没想到一年未见,你这嘴上功夫又见长了。”
“过奖,”房玄龄搁下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还有两日便要同二郎前往长春宫,你有功夫与我斗嘴,不如赶紧收拾行李去。”
杜如晦方还嬉笑的神情顿时僵住,他打量了全无异色的房玄龄道:“陛下虽对洛阳早有图谋,可如今这么急着打发二郎前往,只怕还是降将那事心有不满。”
房玄龄将对联放一旁晾着,回道:“是这个理,但这是人家父子的私事,你又打算如何?”
“你又不是不知道二郎的脾性,难道要他同太子那般对陛下言听计从?”
杜如晦想了想轻笑出声,自得道:“那可不行,我看中的就是如今的二郎,脾性能力少一分都不行。”
“也唯有这样的小主公,才值得我效忠。”
房玄龄好笑摇头:“去掉小字,当心哪天在二郎面前说漏嘴,可有你好受的。”
杜如晦不以为意,但还是点头应下了。
这头二人打趣拌嘴,那头做为武将的李靖正在满场游荡。
李靖不善与人交际,想着要帮忙,但又苦于自己除了打仗,对这些琐事皆不擅长,想着帮忙便哪处都搭把手。
刚往前走了几步,便远远看见李世民与长孙嘉卉一起朝承乾殿走来。
他赶忙招呼还在收尾的众人,几人加快速度,待李世民夫妻二人走入时,就见承乾殿灿然一新。
李世民有些迷茫,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得众人一句又一句的祝福语,最后由杜怀信出面,代表众人将一盏转鹭灯递到李世民手中。
这段日子李世民心情一直不佳,众人便想着让他开心,所以便有了眼前这一出。
思及此,杜怀信低声笑道:“望二郎新的一年,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多喜乐,长安宁。”
上辈子记下的过年祝福派上了用场,果然就见李世民动作有些慌乱,然后就好似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就见一旁长孙嘉卉冲他眨了下眼,里头星光点点,漂亮极了。
他就说,观音婢今日散宴后怎么还拉着他在宫里转悠了好几圈,原来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被瞒着,收到了新的一年里最好的礼物。
李世民禁不住笑出了声,如此开怀,清亮的笑声萦绕在场众人。
他带着长孙嘉卉入内,朗声道:“今日大家不醉不归。”
“席上每个人可都得和诗,都别推辞。”
话落,众人一时忍俊不禁,唯有杜怀信面色一垮。
完了,他打油诗的水平瞒不住了!
杜怀信生无可恋,已然能遇见未来被每个人嘲笑的画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