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围城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早上。
先前两千骑兵围城时, 薛仁杲都拉不起队伍出城迎战,更何况如今李世民大军已至,薛仁杲只得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跳城倒戈的将领。
大怒之下, 他下令斩杀逃跑将领的家眷, 以儆效尤。
谁料此举竟起了反作用, 文臣一问三不知, 武将借口推辞,守城的人直接举家逃跑,这个皇帝做得简直成了个空壳子。
薛仁杲心如死灰,兼之褚亮在一旁推波助澜, 他的心底卒然窜起一点名为希望的火苗, 若是带着城池主动献降,是否就能保下自己的一条命?
薛仁杲当即做出了决定, 率领众臣开城门献降。
消息传到郝瑗处时,他正于榻上养病, 本就因为薛举的死讯而悲恸不已的他,骤然听闻薛仁杲举国而降的噩耗, 一时怒极攻心彻底失了求生之志。
他出身贫寒,是薛举向在艰难求生时的他伸出援手, 看中了他的本事一力提拔, 甚至后期愈加信任倚重于他。
郝瑗自被救的那一日起, 就暗暗下定决心要助薛举成就帝业。
谁知命运弄人薛举因病去世,甚至如今连帝业也要毁在薛仁杲手中。
郝瑗咳嗽着,强撑着身子一步一步走至薛举的灵堂处。
一路无人,所有人都随着薛仁杲投奔新君以求自保, 唯有他义无反顾地奔赴死亡。
他站在薛举的棺椁前,一掀袍子席地而坐, 絮絮叨叨念着这段时日以来发生的种种。
说到最后,郝瑗抬手捂嘴,猛地咳嗽几声,掌心处是暗淡的血迹。
郝瑗摇着头笑了笑,有些羞愧又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将头靠在棺椁上,意识越来越模糊,声音也越来越低。
“终究还是没能保住陛下的基业。”
郝瑗自嘲一笑,闭上了双眸,呼吸逐渐微弱,只在最后一刻突兀低喃:“臣后悔了。”
而后便身子一软,胸膛不再起伏,结束了自己潦草仓促的一生。
郝瑗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后悔没能劝住薛仁杲,还是后悔与薛举相识?
或许都有,又或许都不是。
人死如灯灭,谁又能说得清呢。
郝瑗的死没能引起任何波澜,毕竟薛仁杲如今都自身难保。
他战战兢兢地身着白衣跪伏于地,好半晌没有听到李世民的动静,他的内心愈发不安却又不敢抬头,只能煎熬地等待最终宣判。
李世民视线越过薛仁杲眺望远方,那个方向便是用唐军尸骸筑成京观的地方。
胜利的欣喜并未持续太久,取而代之的却是些许茫然,李世民握拳,好半晌才如往常一般道:“薛仁杲,寡人问你,当初筑京观的有哪些人?”
薛仁杲头脑发懵,不明白李世民提起这个是做什么,莫不是要报复?
他身子下意识紧绷,冷汗浸湿整个后背,可还未等他绞尽脑汁想好怎么回答时,李世民又自顾自开口:“两个时辰内,你去将那些活着的人都找出来。”
“毁京观,收骸骨,寡人要他们一同参与。”
薛仁杲骤然松了口气,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便好:“罪臣领命。”
李世民随口吩咐身边人几句,让他们安顿好一同投降的百姓,自己则招呼杜怀信往元帅营帐走去。
杜怀信赶忙跟上,默默跟在李世民身侧不发一言。
他知道李世民要去做什么,亲手将他们入土为安,是一早就许下的承诺。
如今,也该到兑现的时候了。
元帅营帐内,李世民提笔写下一篇祭文,刚刚搁下笔,就见杜怀信带着众将进来,目光落在其中的窦轨身上,二人对视一眼随即立马错开。
窦轨率先上前,胜负已成定局,他自然要帮着李世民竖一竖威信:“大王舍弃步兵攻具,率轻骑直追城下,此乃兵家大忌,可大王却能逼降薛仁杲,末将实在不解,不知大王可否为末将解惑?”
这话自窦轨嘴里出来那是相当合情合理,毕竟前头他拉缰绳给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殷开山与刘文静落在人后,看不见李世民此刻的神情,却清晰听见他胸有成竹的声音响起。
“宗罗睺手下皆陇外之人,若是放任他们不管,便给了薛仁杲喘息之机。”
“若急追不放,倒会令他们畏惧,下意识往自己熟悉的地方奔逃,如此城池虚弱薛仁杲破胆,一战灭国不在话下。”
“这些早就成了既定的计策,诸君难道瞧不见吗?”
这般骄矜的反问,众将一时语塞,但随即而来的便是满满的心悦诚服:“元帅神机妙算,此非凡人所及。”
殷开山叹气,他实不如元帅,往后他定不会以年龄资历断人了。
刘文静则是羞愧非常,想着让李世民莫看轻他,可到头来却是需要李世民来收拾残局。
他深吸一口气,彻彻底底抛掉了莫名而起的私心。
往后,对于李世民的命令他不再会有半分犹疑。
解惑立威后,众将前后走出营帐,一时赞叹非常,最后只剩下杜怀信还留在李世民身侧。
见事情解决,李世民冲杜怀信笑笑,而后拿起祭文与他一道赶往京观所在之地。
亲写祭文以悼之。
望这些将士来世生在太平盛世,莫遇战乱,莫遇离别,不尝人生八苦,悠然一生。
如此过了多日,才终于将京观彻底毁去。
这段时间杜怀信不仅压着众人严格防范,更是日日都督促着李世民喝药艾灸,唯恐他又染了病,
毕竟是死人堆的地方,患病的可能性太大了。
见李世民没有半点不适,杜怀信这才放下心来,连忙将这几日打听到的关于褚亮的消息一一汇报:“褚亮此人早年入仕陈,后入隋为东宫学士,又因杨广嫉妒其才,刻意打压,一直郁郁不得志。”
“褚亮文名远杨,一家三代皆颇受南方文人推崇。”
李世民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听着杜怀信的话不由沉思:“看来与姚思廉是同样的。”
杜怀信点头,接过碗继续道:“我还打听到一件事,薛举曾当众斥责于他,这次薛仁杲投降的背后也有他的推动。”
“想来是早就念着投奔二郎了,且又有着姚思廉在前,二郎想要将此人收于麾下不难。”
“嗯,”李世民起身拿过墙上挂着的角弓,“先将人好生安置,待我游猎归来便去拜访。”
说到这个,杜怀信有片刻迟疑:“二郎此举是不是有些不妥。”
李世民动作一顿,一时不知该如何同杜怀信讲明白利害。
薛仁杲这些降将,该如何对待众人各有看法,但李世民最终还是决定让他们各自率领原先的队伍,不仅如此,他还每日与这帮降将外出游猎,亲密无间。
这固然与李世民骨子里意气相投的一面脱不开干系,但这也是出于李世民认真考量后的结果。
这帮降将大多是因为薛仁杲手段暴戾,归附他以求自保,他又怎可自毁诺言。
且新军训练也需要时间,若是骤然换掉原先的将军只怕会引起不满。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薛仁杲军队中的骑兵既多又好,反观唐军则不一样,由于军中多为步兵,经验自然不比那帮降将。
李世民自幼跟随李渊身侧,自然十分明白一支精锐的骑兵有多么重要,尤其是面对突厥。
早在起兵之初他就有一个隐隐念头,与他们外出游猎之时更是让这个念头具体详细。
思及此,李世民沉吟片刻道:“骑兵是我们目前最缺的。”
“我要组一支当世最强的骑兵,便要最好的战马,最坚硬的甲胄,最勇猛的将领,最精锐的士卒。”
“所以二郎与他们游猎不仅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二郎在选人?”
杜怀信脱口而出,有些不敢置信。
李世民点头,一边将几支箭塞入箭筒一边继续道:“你猜的没错,这几人中我观翟长孙的身手最好。”
翟长孙?
杜怀信回忆了一下,从记忆里翻出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影。
不等杜怀信继续回忆,李世民自顾自说了下去:“而且此人不仅勇猛,对如何训练骑兵还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我与他交流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翟长孙和你便是这支骑兵最早的将领之一,我自当亲为先锋,这支队伍做为破敌最锋利的一柄利刃,必将被所有人知晓,闻名后世。”
杜怀信听得心头直跳,四肢百骸莫名的热血鼓动,整个人小幅度颤抖起来,燥意促使他舔舔唇角,平复了好几次呼吸,才稳着声线急切问道:“二郎可想过这支骑兵的名字?”
李世民轻哼一声,似是不满杜怀信这么傻的询问:“当然有了。”
他又拿过一旁的马鞭颠了颠,而后满意地斜插入腰,转身盯着杜怀信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玄甲军。”
此刻的他笑意晏晏,见着杜怀信还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好脾气地重复道:“这支骑兵的名字便叫玄甲军。”
“好了,我先走了,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李世民随手掀开帐帘,耀眼的阳光骤然钻入,杜怀信下意识眯了眯眼,但见李世民脚步轻快,志得意满顺着晨曦而去。
下一瞬帐帘落下,阳光与李世民同时消失在眼前,只余杜怀信一人在原地发愣,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喧嚷的吵闹声,而后便有李世民的亲信带着一个衣着华贵的文人走入。
杜怀信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觉是长安派来的使者。
不知为何,杜怀信眼前闪过李世民离去的背影,这个时候来使者能是什么事,无非就是怎么处置贼寇。
“陛下口谕,”使者左右看了看,没见着李世民但也不愿耽搁便继续道:“秦王功成,朕心甚悦,但薛举父子多杀我士卒,令秦王押解谋首叛将速归,宜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