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顿时让弗朗斯精神一震。

  不是因为终于找出一个合适的能将罪名完全推给阿那的理由, 而是希尔亚突然又转变的对于阿那的态度。

  他现在可以完全笃定,贺雷和军部的人在利用阿那来他这里达成某个目的,而来解救勒蒙斯也仅仅只是他们来办事的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罢了。

  得到这样的确定, 弗朗斯却反而镇定起来, 也决定将计就计,以不变应万变。

  他沉默十几秒, 才边喝着茶盅里的最后一口茶, 边说道:“我会跟丹协商取消对勒蒙斯的起诉,并将他放了, 但是阿那的事情, 很遗憾,钵多哈教会会遵循科技之城的法律对她从重处理, 尽管她是因为精神失常做出了如此过激的行为。”

  希尔亚要的就是弗朗斯的这句话,虽然他是奉命来解救勒蒙斯的,但同时也按照上级们的指示, 引弗朗斯上钩。

  只要将弗朗斯引导到他们的逻辑路线上,不仅能让阿那的事情沉冤昭雪,还能让他们有更多的收获, 好在他最终还是成功了。

  很快希尔亚和弗朗斯便结束了谈话,然而弗朗斯却没有让希尔亚直接从钵多哈教会总部的地下室带走勒蒙斯。

  希尔亚也并不着急,只是礼貌性地告退, 不紧不慢地离开了弗朗斯的办公室。

  走出去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希尔亚才觉得稍稍好受了一点,脑袋受伤带来的后遗症此刻一直骚扰着他,要不是有坚定的信念支撑着去执行任务, 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在疼痛的侵蚀下溃不成军,以至于无法清醒地进行跟弗朗斯之间的谈判。

  不过从他们雷哥口中听到让阿那以精神失常的理由背负毒害主教罪名的话时, 他还是小小地吃惊了一把,这意思就是暂时不为阿那清洗罪名公示真相。

  但阿那到底是勒蒙斯的母亲,他们雷哥虽然不能为阿那澄清罪名,却也不会用这样的手段进行算计,那这个提议就可能只是出于元帅之口。

  然而,他们这么做又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

  仅仅只是为了阻止弗朗斯带领钵多哈教会进军政治领域吗?

  希尔亚歇息了片刻便直接回了军事大楼向贺雷汇报情况,才刚到达贺雷的办公室,阿那精神失常毒害主教并畏罪自杀的事情就在网络上传的沸沸扬扬,公布信息的警备队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上传了一张伪造的阿那精神状态检测的报告,以及她的尸检报告的部分信息。

  阿那自杀了的消息一传出,五成以上的钵多哈教会信徒陷入到了沉默中去,此刻讨论这件事情的人更多是因为热度关注事件走向的普通人。

  吃瓜群众还以为事情有所翻转,就如弗朗斯所考虑的一样他们认为这是一场发生在钵多哈教会内部的阴谋,主教被毒害不过是有人想谋权篡位,然而隶属超级政府管辖的警备队却以无力反驳的事实打破了他们的阴谋论猜想。

  阿那因为精神失常所以才毒害主教的这个理由听起来确实浮夸,如果这种事发生在两个世纪以前,也许民众们早就闹到钵多哈教会总部去并给予神圣的信仰之所一片骂声,但在这个末世,这个理由说出来似乎也合情合理。

  因为在这个精神压力巨大的末世里,衣冠楚楚的疯子比比皆是,他可能是,你可能是,我也可能是。

  事情持续在发酵,仍然有人在以阴谋论的角度谈论阿那和主教的事情,但在弗朗斯特意安排的舆论引导下,更多吃瓜的人把阿那当做了一个地狱的笑点或是一个悲情的调侃在谈论。

  但不多久,陷入沉默的钵多哈教会信徒中有人提出了一个震撼人心的质疑,便是连阿那这种虔诚地侍奉钵多哈教会的信徒都走上精神崩溃背叛教义的道路,那钵多哈教会还能给予信徒什么力量?

  这个问题才出现,谈论的热度瞬间就超过了阿那的事情,比起别人,人类的天性让他们更在意自己。

  但这件事情并没有给身为钵多哈教会首脑的弗朗斯带来更多的困扰,他甚至在希尔亚提出“精神失常”这个建议的时候,就思考到了走这一条路后续需要收尾的每一个大问题。

  弗朗斯没有召开什么发布会对此进行解释,只是用钵多哈教会在各大平台的官号上同步发布了一条信息。

  【钵多哈教会将与超级政府同在,钵多哈神赐予每个信徒的力量都来自科技之城每一份虔诚的信仰,他们都是超级政府统治下不屈的灵魂,超级政府不灭,神的祝福不灭,超级政府永恒,神的光辉永恒,科技之城的民众将是钵多哈教会生生不息的灯塔,是你们的存在才构筑出了伟大的钵多哈。】

  这条信息一经发出,顿时让沸腾的网络环境变得鸦雀无声。

  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从没有人想过钵多哈教会和超级政府这两个名词会有捆绑在一起的一天,这多少让人觉得陌生,甚至是不可思议,因为从钵多哈教会崛起开始,它就游离在政府管辖之外。

  不过政治老手对钵多哈教会提出的这一套诡异组合有着见微知著的理解,这件事情如果跟钵多哈教会多次参与政治事件的事情联系起来,不难发现这只是钵多哈教会借由阿那的事向政治领域更进一步迈进的策略罢了。

  想得到政治认同,必然是先要讨好政治主体,即使超级政府对钵多哈教会的所作所为不感冒甚至是感到厌烦,但这把牌打的依旧在普通群众面前呈现出了精彩绝伦的效果,并得到了他们的认同和支持。

  唐禹又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在贺雷的办公室里刷了一整天的新闻。

  刚刚他刷过的一个三分钟的视频采访,是由《中央日报》发布的由达萨联系阿那事件各个相关人员出境采访的新闻报道,里面不仅有再次恢复生机的主教跟大家打招呼的画面,勒蒙斯的采访也赫然在列。

  对于勒蒙斯的出镜,唐禹多少是感到惊讶的,但是想到达萨的能耐,倒也觉得这件事情合情合理。

  勒蒙斯似乎默认了这个虚假的真相,他脸上没有悲切和愤怒,但也没有一贯看起来的憨厚忠实,他无悲无喜,只是循规蹈矩地回答着达萨问的问题。

  达萨只问他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勒蒙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回道说,他的心目中母亲依旧是钵多哈教会虔诚的信仰者,而他也会继续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

  看完这个采访后,唐禹的心情比刚刚要五味杂陈许多,阿那含冤而死不仅让人唏嘘,也更加揭露了科技之城所谓权力的丑陋面目,便是连圣洁的钵多哈教会也不能免俗。

  虽然他不知道元帅找贺雷说了什么,贺雷又交代了希尔亚什么,希尔亚又跟弗朗斯谈了什么,但就以警备队公布的情况来看,阿那死后依旧成了一颗十分有利用价值的棋子,且不仅仅是钵多哈教会在利用她。

  正在唐禹为阿那哀缅的时候,贺雷喊了他一声,他这才从沉沉的思绪里拉回神来。

  “有什么新进展吗?”他问道,并从会客沙发上起身往贺雷的办公桌前走去。

  贺雷此刻面色又有些严肃了起来,说道:“弗朗斯让人送勒蒙斯回来,你猜这差事儿谁接了?”

  “嗯?”唐禹露出了疑惑和不解,毕竟不是事情特殊贺雷也不会故意提起这件事,他想了一圈钵多哈教会的人,一时间还真找不到能让贺雷特别关注的人。

  但猛然间他灵光一闪,心里顿时有了一个名字。

  而就在这时,贺雷虚掩的办公室门被敲响,两人的注意力直接被吸引了过去。

  “请进。”贺雷出声道,音色比刚刚更多了几分威严。

  这时,办公室门被缓缓推开,露出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

  这突然到来的人正是金熙,也是此次接活儿送勒蒙斯回来的人,正应了钵多哈教会官号发的那句“钵多哈教会与超级政府同在”的话。

  唐禹刚刚猜到了是金熙,对他的到来倒是没有太过惊讶。

  金熙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而他身后跟着的正是被送回来的勒蒙斯。

  金熙走至贺雷办公桌前,向对方伸出手率先开口道:“贺少将,又见面了,真是缘分。”

  贺雷并没有起身欢迎对方的意思,只是伸出手轻轻跟对方回握了一下,不冷不淡地回道:“确实是缘分,倒是多谢金委长帮忙送勒蒙斯回来。”

  这时,门口处沉默不言的勒蒙斯也走近贺雷几步,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十分愧疚道:“雷哥,给你惹麻烦了!对不起!”

  贺雷只是摆摆手,跟他道:“你先坐下休息一会儿。”

  勒蒙斯得令,朝贺雷敬了一个礼便往会客沙发走去。

  唐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在勒蒙斯落座后,便默默地转身去饮水机处给他接了一杯温热水。

  金熙幽深的目光扫过勒蒙斯又扫过唐禹,最终又看向贺雷,说道:“贺少将调教的手下倒各个都是出类拔萃的。”

  贺雷闻言微微眯起了眼睛,不远处的唐禹也因为这句话看向他,目光中带起了一丝丝打量。

  却是一时间谁也没接金熙的话。

  不过金熙也不觉得尴尬,继续说道:“我比贺少将年长数岁,有一句话倒也想送给你,有些事情不妨多忍一忍,等一等,不可冲动一时。”

  在场的其他三个人倒是没想到金熙会说出这样的话,目光齐齐看向他,不过这话结合上勒蒙斯的事情,倒是大有深意在。

  贺雷微微垂眼思索了两秒,便从位上站了起来,主动朝金熙伸出了手,道:“真是多谢金委长的告诫。”

  金熙只是微微一笑,再次伸手跟贺雷握了握,然而他的目光却是转向了正给勒蒙斯递水杯的唐禹。

  察觉到金熙的视线,唐禹收回手也直直地回看过去,淡漠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的情绪。

  金熙收回跟贺雷交握的手,直接转身面向唐禹,开口问道:“唐教授,听说你实验的最后一支抵抗剂也用在了主教身上,你那边素材短缺,实验真的还能正常进行下去吗?”

  听到金熙这样问,唐禹心中其实也提前有了一点预感,并且深知对方再次问出这样的问题也不过是为了试探罢了。

  金熙确确实实是个复杂的人,但也不妨碍他小小地利用对方一番达成某些目的。

  他慢慢朝金熙走过去,在离对方一步之遥的距离站定,静静地注视向对方,倒是金熙见他离他那么近,下意识将上半身往后拉远了一点,眼眸里带上了对唐禹不解的打量。

  唐禹淡淡开口道:“虽然有意外发生,但素材想想办法还是会有的,金委长完全不用担心,我此刻赋闲,只是发生太多意外想休息休息。”

  听到这样的回答,金熙眼中微微露出一丝惊讶,不过旋即他又笑了起来,看起来很无奈地说道:“看来昨晚是唐教授在跟我开玩笑。”

  唐禹没有接他这句话,毕竟有些事情不适合在人多且杂的地方谈论,他只是道:“看来金委长确实对抵抗剂很感兴趣。”

  金熙对此却是笑的意味深长,他注视了唐禹片刻,才缓缓说道:“是的,唐教授会不会觉得我的诚意表达的太过直白?”

  唐禹微微眯了眯眼睛,沉吟一瞬视线分别扫过勒蒙斯和贺雷的方向,目光也渐渐变得幽深起来。

  他回道:“看来金委长确实是有过人之处。”

  金熙一脸高深地摇了摇头,却是没有再说话,只是出言告辞。

  贺雷收敛了打量金熙的目光,从位上走出来跟对方道:“那我送金委长出去,改日有空再畅聊。”

  “好。”金熙毫不犹豫地应承下,转身往门外走去,边走边回首跟唐禹道,“唐教授也是。”

  唐禹倒是没有对此做出回应,不过金熙也并不在意。

  贺雷将金熙送出门送进电梯才返回了办公室。

  才进门,他和门口不远处的唐禹目光便对上,两个人深深地对视片刻,都默契地读懂了彼此想表达的意思。

  金熙身上的复杂性,也许比他们想象中的要深厚,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也值得去冒险试上一试。

  一旁沙发上坐着的勒蒙斯倒是猛地站了起来,憔悴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跟贺雷说道:“雷哥,这个金委长会不会伤害到唐教授?我看他似乎心怀不轨。”

  贺雷闻言直接向着勒蒙斯走去,指了指沙发让他再坐下,自己也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还是先关心自己的事吧。”

  闻言勒蒙斯颓丧地把头垂了下去,无奈和焦愁交杂着,竟咧嘴半笑不笑起来。

  “事情已经被定性了,雷哥你都没有办法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现在只想拿到我母亲的骨灰。”

  听到他这么说,贺雷也沉默了起来,过了快一分钟,他才开口道:“军部和超级政府都知道你母亲是清白的,这就足够了。”

  听到这话,勒蒙斯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来,他不是傻子,愣了一会儿也琢磨出这话里的深意来。

  如果军部和超级政府都知道他母亲是清白的话,那说明大家其实都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既然如此,那他母亲依旧背负着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只有一个原因,真相还不是揭露的时候。

  短短十几秒钟的思索,勒蒙斯觉得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他顿时露出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悲情和嘲讽在眼睛里打着漩涡,又被无奈深深地卷了进去。

  他深呼吸一口气,才哑着声音道:“雷哥,我能等得起,我相信你,我母亲最喜欢最欣赏的人就数你了。”

  这话难得让贺雷在下属面前泄露出了一丝无奈,他伸手揉了揉眉心,才回道:“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做的?阿那阿姨的骨灰我让陆栩全程跟一下。”

  闻言勒蒙斯露出一脸感激来,赶紧起身又给贺雷深深地鞠了一躬,并大声道:“雷哥,真的谢谢你!”

  他打伤丹的事情即使丹不向军部起诉,军部也会按照军规惩罚于他,但是有雷哥帮忙周旋将他保了下来,他才免于惩罚,并且也没有被他母亲的事情连累,此刻对方还帮忙处理他母亲骨灰的事情,他真的无比感激,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对方。

  贺雷对此只是语气不深不浅地回了句没关系。

  勒蒙斯努力让自己冷静一下,才又开口道:“雷哥,你和唐教授有空的话能否帮我一起去收拾我母亲的遗物?联系家政我实在是不放心,怕被有心人浑水摸鱼。”

  对于这个请求贺雷没有什么异议,他也希望谨慎一点处理事情,不过也看向唐禹问道:“一起?”

  唐禹对此自然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在他在沙漠中逃命时候,是勒蒙斯对他一直保持着信任,帮了他很大的忙,他一直都很感激对方。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