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禹先返回弗朗斯的私人实验室给孟昶做了身体数据检测后, 才跟随勒蒙斯一同前往了他的家中。

  勒蒙斯和阿那的住宅在军警区,几年前勒蒙斯开始参军工作后,阿那便辞职了, 跟勒蒙斯一起来到对方分配到的房子生活, 而自己也专心侍奉起钵多哈教会来。

  勒蒙斯和阿那的家在6楼601,几个人坐着电梯上去, 出了电梯口, 左拐过去便能见到一扇漆着铁锈色的门,门上左右贴着一副有些风化褪色的对联, 是“春归大地人间暖, 福降神州喜临门”,横批“万事如意”, 中间倒贴着一个写意风流的“福”字。

  唐禹的视线一下子就被门口这副对联吸引住了,这红纸上笔走龙蛇行云流水的书法字体不免让人惊叹欣赏。

  勒蒙斯的目光也同样聚焦在这副对联上,却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的母亲酷爱华夏传承的书法文化,这副对联就是她亲手提笔,但如今物在人逝去, 不得不让人叹息物是人非。

  贺雷察觉到勒蒙斯又跌落几分的情绪,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开门进去吧。”

  如此勒蒙斯才回过神来, 收敛了扩散出来的悲伤情绪,赶紧上前开门去。

  唐禹瞧着勒蒙斯的反应,也有些猜到门口贴的对联是怎么一回事儿。

  门很快打开, 入目是一片素洁,简简单单的装修, 最华丽的装饰是客厅的一个两米多高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排各色封面的线装手抄本。

  在这个末世,纸质印刷的书都很昂贵,且电子书盛行,一般人是无法拥有一个书架的,恐怕也只有信仰宗教的人才会选择拿空白本进行经书内容抄写,表达对信仰的虔诚时,装点一室书香袅袅。

  环视一周,这间房子简洁的风格让唐禹不由想到了弗朗斯的家,也许这就是他们身为钵多哈教会信徒的共同之处吧,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对待信仰从身心上都是纯洁的。

  唐禹指着书架问道勒蒙斯:“这都是阿那阿姨的书籍吗?”说着他忍不住走了过去,抚摸上一排手抄本,随手抽了一本翻看了起来。

  这是一本《华严经》部分内容的手抄本,全是蝇蚊大小的书法小楷,与门口的对联字体笔风别无二致,应该全都是出自阿那之手,书法造诣很高。

  听到询问,勒蒙斯也凑近唐禹走到书架前,伸手摸了摸这些书籍,眼中浮起留恋和不舍。

  “这些都是我母亲的亲笔之物,或者是她出钱收藏来的书籍珍品。”勒蒙斯说着轻轻闭了闭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一会儿希尔亚过来的时候,我让他帮我联系一下钵多哈教会负责藏经阁的人,都捐了吧,我留着……也没有什么用了。”

  唐禹没想到勒蒙斯会做这样的打算,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只道:“这是一笔切切实实的财富,阿那阿姨留下了很多好东西。”

  勒蒙斯失神地盯着这些书,半笑不笑地抽动着嘴角,讽刺道:“就怕好东西因为一个罪名也成坏东西了。”

  说完他环视一圈熟悉却空洞的家,又跟唐禹道:“麻烦唐教授帮我把这些书一本本检查下,没问题的都送走,以免睹物思人。”

  唐禹嗯了一声,答应了下来。

  勒蒙斯并没有急着让唐禹和贺雷他们帮忙收拾东西,而是突然进了厨房,开始一言不发地做起晚饭来。

  唐禹和贺雷见此虽然有担忧但并没有去打扰他,任由他排遣情绪,两人只是走去客厅坐了下来,又开始刷起网络上关于钵多哈教会的最新信息。

  最近网络掀起的热潮可谓是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起,之前还就抵抗剂素材被偷盗的事情议论纷纷,现在又就主教被毒害以及阿那自杀还有钵多哈教会参与政.治的事情吵的鸡犬不宁。

  唐禹其实也怕事情发生更多意外变化导致他的计划不能正常进行,心里盘算了一番,打算再加快一点对孟昶的实验,如果有可能,这个星期结束前最好就把实验做了,弗朗斯再怎么跟超级政府抢他的归属都暂时跟他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把实验数据掌握在手里,自然谁也奈何不了他。

  很快希尔亚便过来了,顺便带过来一份钵多哈内部的秘密消息,说是主教好像要求弗朗斯先暂停丹在钵多哈教会的职务,同时也联系了宗教管理办,要求金熙协助弗朗斯整顿钵多哈教会内部。

  说完希尔亚语气又略显保守地说道:“但是弗朗斯好像暂时没有回应,丹此刻也出院返回了钵多哈教会总部,他们内部什么情况此刻不太容易得知,但是总部外的安保人员差不多又增加了一倍,金熙那边也在为此开会,事情还是比较耐人寻味的。”

  听到这个消息,唐禹倒是忍不住思索起来,主教才刚刚恢复身体便开始对丹进行整顿,不得不说十分冒险,一不小心他便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但是主教这么做,应该也有他自己的理由吧。

  唐禹想了想回道:“应该可以从金熙入手盯一盯,反正主教是不可能再让他有事情发生。”

  贺雷沉吟后也道:“这倒是可以向军部申请对主教的最高人身安全保护,有军部干涉,应该能让一些人歇一歇心思,而且主教同样是抵抗剂研制期间的试验者,万一有人动了歪心思,那更是不好了。”

  唐禹和希尔亚都赞同贺雷的分析,希尔亚严肃道:“那我便把草拟申请的事情安排进日程,今晚发一份初稿给雷哥你过目。”他又转向唐禹,问道,“唐教授,你那边应该也要盯主教的实验数据吧?”

  唐禹微微皱起眉来,默了默说道:“话是这么说,但是不一定就能顺利对主教进行身体数据检测。”

  贺雷看向他直接说道:“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情我来交涉,你安心做实验。”

  唐禹轻轻颔首,很放心贺雷来协助他做这件事情,其实主教身为高龄老人也是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实验目标,从他身上获取的数据对他的实验能有很大的帮助。

  唐禹又走回了书架前,目光扫视着一本本纸质书籍,目光定格在一个角落里一本薄薄的书脊发黄起毛的精装本上,窄窄的书脊后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强健刚劲的字:秋赠予阿那.西丽.琼以作纪念2222.1.28。

  他好奇地抽了出来,只见已经泛黄的硬壳封面上烫金印着《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书名,译者陈秋平,并标注了“2022年1月金枫纯手工制”的小字。

  见到2022年这个时间唐禹不免感到微微惊讶,这年份离现在可是已经有200多年的时间,这本手工制作的书无疑是历史流逝的重要见证。

  他翻开一页,却发现里面的书页并不是纸张,而是已经微微发黄的绢,里面是蝇头小楷的手写体,正文和白话文都有,也有注释,而这本书的字迹与阿那的一样,或者说阿那正是模仿了这本古书里的书法字迹。

  这时,刚切好菜的勒蒙斯从厨房走了出来,他刚刚听闻了唐禹他们的谈话,也逐渐确定了一些事情的真相。

  “丹才是毒害主教的凶手是吗?”他哑声问道,此刻他眼眶里浮满了殷红血丝,看起来甚是可怖。

  贺雷没有就这件事情隐瞒勒蒙斯,非常严肃地点了点头,“军部对他产生怀疑后特意去调查过细节。”

  勒蒙斯顿时嗤笑出来,眼中流露出浓的化不开的悲切,“看来我猜对了,我母亲一直以来都很敬重丹护法,真是讽刺,但现在谁也拿他没有办法。”

  唐禹三个人注视着勒蒙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因为无论使用什么安慰的词语,阿那都不可能再复活。

  倒是勒蒙斯的目光扫过唐禹的时候,见到了他手中拿着的那本古书,他愣了一愣,便朝唐禹走了过去。

  “这好像是我母亲一直珍藏的年少时我父亲赠予她的定情信物,我只是在小的时候翻开看过,听说是我父亲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时,从一处别墅遗址的箱子里翻找出来的,每年我父亲的忌日时,母亲都会抱着这本书在沙发上坐上一整天。”

  说完这些,勒蒙斯的眼睛已经湿润,唐禹下意识垂眸看向手中的这本古书,仿佛感受到了一股来自情感的沉重。

  “他们只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现在肯定很幸福。”他说着把这本书给勒蒙斯递了过去。

  勒蒙斯微微颤抖着手接过了这本书,盯着封面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翻开。

  看着里面熟悉的字迹,勒蒙斯的泪水终于蓄不住夺眶而出,也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

  “勒蒙斯,没事吧?”希尔亚担忧地忍不住问道。

  勒蒙斯摇了摇头,抹了一把沾湿了脸颊的泪水,苦笑着说道:“我这样一点儿也不像个军人。”说完便把手里的书合了起来,捏住书头准备把它在放回书架上去。

  这时,一样东西突然从松散的书页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金属声音。

  唐禹见状弯腰把它捡了起来,不曾想这金属书签背面糊了一层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快速扫了一眼,发现这好像是阿那写的日记,每一行都有不同的时间,看起来很随意,但却跨越了近乎20年的光阴,而内容也让人十分揪心。

  “你也许应该看看这个,阿那阿姨的日记。”他沉重着心情把书签还给了勒蒙斯。

  勒蒙斯看到了书签上的字,顿时惊讶到了,他拿过书签细细看了起来,却被里面的内容一下子扰乱了清醒的思维。

  阿那的字迹很娟秀,但这些字拼凑出来的内容却描绘了一个普通人在这个末世里的苦苦挣扎和承受的疼痛。

  第一条内容是在久远的2232年写下的,最后一条应该才只是几天前。

  【对不起,我逃避了为科技之城做贡献,成为了钵多哈教会的信徒。——2232年3月3日】

  【我希望钵多哈教会能给我带来慰藉和解脱,我每天都在念经超度丈夫的亡魂,希望丧命于沙漠的他,能早日摆脱地狱进入轮回。——2233年3月3日】

  【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钵多哈教会也不是,或许侍奉钵多哈神是我最后的安慰剂,但愿如此。——2242年3月3日】

  【我都快忘了自己曾经是个研究员,我还是在逃避,逃避责任,逃避死亡,勒蒙斯比我勇敢太多。亲爱的丈夫,我们有一个出色的孩子,他继承了你神圣的意志。——2246年3月3日】

  【多哈教会真的变了,神和信仰没有错,是人心映射了太多欲望。——2252年3月3日】

  【日中则昃,月盈则亏。——2252年11月】

  【不能再逃避了。——2252年12月】

  一个字一个字读下来,恍恍惚惚中勒蒙斯只觉生出一丝茫然来,前面的路仿佛一片黑洞洞的,那怕有一缕阳光毫无畏惧地照射进去,也辐射不出一丝一毫的光明。

  “怎么可能……我母亲她怎么可能早就对钵多哈教会感到失望,是她亲口告诉我,当人绝望的时候钵多哈神总能给予迷路者一缕光辉。”

  唐禹听到他这么说,忍不住握紧了掌心,阿那写下的这些话,其实也很好地佐证了她真的是自杀的事实,就算没有丹的设计诬陷,恐怕有一天阿那也会走上这样一条路,公然违背科技之城的法律,只为了寻求一个解脱,因为身处在科技之城的重压下,唯一能给予她精神慰藉的钵多哈教会也向她射出了夺命的利箭。

  勒蒙斯怔怔地盯着手里的书签,突然之间就笑了出来,带着一点疯狂绝望的味道。

  贺雷见状赶紧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喊了希尔亚一声,两人对视一眼传达了信息,赶紧上前把勒蒙斯围了起来,一旦对方失控就立刻将他控制起来。

  唐禹见此退开两步把空间让给贺雷和希尔亚,想对勒蒙斯说一些安抚的话,张了张嘴却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希尔亚一脸担忧地对勒蒙斯劝道:“勒蒙斯,你需要为阿那阿姨洗刷身上的罪名,你得始终保持理智。”

  听到这话,勒蒙斯因为巨大冲击紧绷起来的那根弦啪的一下断了,但人却从茫然和愤怒中清醒过来。

  他瞪着满是恨意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平静的脸色,道:“希尔亚你说的没错,我不应该陷入混乱。”

  说完,他却突然抬起来了紧握着金属书签的那只手,在唐禹他们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用书签的棱角朝着眉心处狠狠地划了上去。

  那钵多哈教会的会徽彩绘顿时被从中切断,殷红的血珠瞬间密集地从伤口冒了出来,并沿着伤口的痕迹滑向鼻梁,在鼻头处快速聚集滴落在地上。

  “勒蒙斯!”希尔亚顿时被他这一番操作惊住,勒蒙斯此前对钵多哈教会有多虔诚他们有目共睹,如今却能够以这样激烈的方式抹掉眉心这个会徽彩绘与钵多哈教会决裂,可想而知钵多哈教会给他带来多大的打击和恨意。

  贺雷反应过来后一把夺走了勒蒙斯手中的书签,怕他再做出过激的事情,并冷着声音严厉地训斥他道:“勒蒙斯,你是个军人,应该时刻保持应有的理智,而不是感情用事自伤身体。”

  说着他却是又向着玄关柜的方向走去,把上层隔板处放置的应急药箱取了下来,翻出里面的止血喷雾准备给勒蒙斯处理伤口。

  勒蒙斯只是平静地沉默着,垂眸注视着地板上滴落的血迹,而他面上那种憨厚忠实的神色已经完全消散无踪。

  他有点明白他的母亲为什么会自杀了,她不过是用她的死,来唤醒他远离钵多哈教会罢了。

  唐禹在一旁看起来近乎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再次攥紧了掌心。

  这末世下的科技之城隐藏着太多如影随形的精神重压,仿佛一座座大山,不仅让人觉得高不可攀,还让人时刻处于会被它碾压的阴影之中。

  如果抵抗剂惠及全人类驱逐了PCI-H病毒,不知道末世下科技之城的精神重压能够减少一半或者是一点点,他想应该会的。

  从现在的情况看,无论如何他都要赶快推进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