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衡量领导力,将个体意愿强加给他人的轻易程度应该可以算一个标准。

  能轻易做到这种事的人,往往都有些特征,有时候是善于带动气氛,制造从众心理;有时候是地位压制,天然高出一截说服力;有时候是长袖善舞处事圆滑,将所有不甘不愿化作无形。

  而有些时候。

  月岛萤跟在这个怎么看都摇摇欲坠的前辈身后走出了车站。

  时间快到晚上八点半,乌野高中自然不会拖到这时候才关大门,算是堵死一条通路。青木最后选定的练习场所是高架桥下的室外球场,正好地处车站对面,场内开足功率的照明灯在浓墨重彩的天色下格外刺眼,人员构成鱼龙混杂,光凭外表看,社会人和大学生占的多些。

  月岛拧起眉头从人群中穿过,击球和喧闹声中夹杂着铁轨的轰隆声,吵得他耳鸣。

  “不习惯?”

  走在前面的前辈问。场内拥挤,她却目不斜视,带着他直奔管理员,显然是常客,交谈几句便被让进内场,然后从场边的球车里摸了个球,看也不看地扔给他。

  到底是本职二传,球来的角度正好,月岛略略抬手便顺利接下,直白地发表感想:“很吵。”

  确实很吵。外围的球场人生嘈杂,高架桥上轰鸣而过的有轨电车十分钟一班,同一场地的人要顺利交谈都要提高音量,再加上莫名其妙的汽笛和公路旁不时晃过的车灯,即使让月岛萤来评价,这也是他能想象最糟糕的训练环境。

  “……没意义。”他说。

  噪音太大,对方显然并未听清:“什么?”

  “我说这没——意——义——”

  月岛索性放开嗓音,单手举到嘴边,成讽刺的喇叭状:“这个状态,青木教练能听到我说话吗——”

  一直蹲在场边调整网高的人便转过头来,眼神中是纯粹的莫名。

  “我为什么需要听到月岛君说话。”

  她道,理所当然地,“月岛君那边能听到就好,现在,”她拍拍手,“从拉伸开始,时间紧迫,热身按短的版本来。”

  【而有些时候。】

  两个小时后月岛扶着场边的长椅坐下,视野因为缺氧而有些模糊,他顺手摘下眼镜仔细擦拭了一遍,借机平复着混乱的呼吸。如果是平时在学校自然没有这么狼狈,但被教练一对一紧迫盯人的结果就是每一丝偷懒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指出,被管束至此应该烦躁,这里也不需要考虑生气后会引来的关注度,全然陌生的环境,全然陌生的人群。

  更该无所顾忌。

  “——辛苦了。”

  从头顶落下来的声音,跟着就是水声的响动,矿泉水的透明塑料瓶递到眼前,瓶身还散着丝丝冷意。月岛定定地看了一会,不管不顾地抬手扯过来,拧掉瓶盖,灌了下去。

  “运动后人体处于高温,凉水喝太急会引发胃痉挛和绞痛,严重的可能导致死亡。”

  她说,语气客观,像在念运动常识急救手册,却也没有什么打断他的意思,转而背对着他坐下,离他的位置隔了一小段距离。月岛一口气灌完小半瓶,觉得心头的无名火被浇灭了些,才开口,语带凉意。

  “这句话该青木教练说吗?”

  即使看不见表情,他也能感觉到背后的人笑了。她稍微向后移了下重心,应该是将双手撑到了椅子上:“果然我在别人看来,挺不正常的吧。”

  能问出这话,也算有些自知之明,月岛掂着手中的瓶子,觉得比起接着训练还是扯皮好些:“正常人不会半夜八点拉着社员来校外训练。”

  一声轻响,她似乎又笑了一下:“对你也没什么不好吧,月岛君以前应该没有到这种地方训练的经历。”

  讲到这里就来气,月岛的音调冷了一个八度:“我也不想要。”

  “是吗,”她听起来不在意,“为什么。”

  “累。”

  月岛迅速地答,他此刻仍然能感到些头晕,甚至生不起找茬的心思,只能简略地把理由讲明:“效率低下,没有意义,只能感觉到教练在公报私仇,处理不好社内氛围,反而拿请假的社员出气。”

  这次不是幻听了——她确实是笑了出来,连带着身下的长椅都在轻颤:“这点是我不好,下次会更提前一点预防,不过既然我也被你逼到现在想立刻睡死过去,所以我们算扯平。”

  事后想想这一串行动该称为愚蠢,从球员因为察觉社内气氛而决定用请假避过争端,到教练发现球员的真实目的而决定借题发挥重塑社团纪律,再到球员自觉被针对而发出挑衅,最后到两败俱伤地半夜出现在街头球场,一个手脚发抖,一个汗如雨下。

  “为什么。”月岛问。

  或许是太累,或者只是想为这一连串的蠢事找个合理的借口,他省略了问题的主干,但好在青木风见不迟钝,能统领一部的人对平静海面下的波涛最为熟悉,她有听懂,然后思考了一会。

  “这问题很狡猾,就像在问为什么排球那么重要一样。”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说,顺势舒展了一下四肢,仿佛这只是一场放松的对话:“——为什么排球那么重要,比有效率的学习,更舒适的生活,能够明确的未来,甚至比我的身体更重要,是听起来就充满了疯狂的设问句。”

  月岛觉得她不可理喻:“做下这些事的不是你自己吗?”

  “是我自己,但我不喜欢从这角度看问题。”

  青木答道,依然没有转身看他,夜色已经足够深,外围的球场已经渐渐清场,徒留几个零星的球员,她侧过脸,注视着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摆出了跳发球的起手势,然后向前抛出,上步,起跳——挥空。作为初学者来说常有的事,她收回视线:“我想只是放弃的代价来得更大。月岛君放弃过吗,排球。我是说彻底的,完全的离开。”

  月岛皱起眉来。

  他并不很喜欢这个问题,但青木风见其人似乎生来就有一种纯粹,能不假思索地排除掉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连问题都提得不留余地,在严格的是与否上拷问自己,他仔细审核着每一丝记忆,从小到大,最终还是答得不甘不愿:“没有。”

  停顿几秒。

  “没有必要。”他补充,“而且我想,如果要离开,也没什么大不了。”

  假设的情况无论如何称不上有底气,话出口的时候他就预想到了接下来的走向,与年长者——经验丰富者争论,他早该有所预料。

  只是没有。

  没有反驳或争辩。青木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知赞同或敷衍,更像是一种温和的包容,她的声音融化在晚风里,多了丝勉强可以被称之为温柔的味道。

  “我想,缘下君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月岛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耳朵。

  缘下——缘下力。他想起这个貌不惊人的前辈,在排球部众多标新立异的成员中相对不起眼的一个,印象中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并不喜欢招惹是非,能做出这般决绝的选项倒让人意外,他稍稍侧过脸,向身后窥探,却正好对上一双蓝瞳。

  “吃惊吗?”

  那双蓝瞳的主人道,和他一样,她也并未完全转过身,留给他的只有张不完全的侧脸,上面有丝接近错觉的伤感:“我也是,虽然听说有人会更换社团,但那一直以来都还只是听说的东西,缘下君是离我最近的一个。”

  “——而他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声音落在风里,像是无处可去的倾诉,她的蓝瞳映着场外的灯光,有种一触即碎的脆弱。

  “到我现在想起来会感到害怕的程度,差一点点,我们就回不来了。所以月岛君。”

  她依然没有看他,只有侧颜在强光中模糊了轮廓,他听见她的声音带些颤抖,像风中无依的藤蔓。却又从那藤蔓中生长出参天的树木来。

  青木风见说。

  “就当是被我骗了也好,别放手,不管发生什么——别放弃排球。”

  【而有些时候。】

  月岛萤从长椅上站起,扶了扶眼镜。

  【你只是知晓了,风从何处而来。】

  球场经营到十一点半,他们勉强赶在这之前结束了三小时的训练量,场内的照明灯很快熄灭,管理员催着场中几个不肯离去的球员往外走,宣告了一天的完结。也许夜色掩盖了那些不愉快的过往,他们踏着月色离开的时候,气氛居然称得上平和,青木在门口处站了站,转头往背后黑漆漆的球场看,月岛在她后面,只得跟着停了下来,对她挑起一侧的眉毛。

  “……啊。”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多余的举动,只得解释,“没什么,只是刚才……”

  “没成功。”

  月岛答,有点懒洋洋地,从她旁边侧身擦过,“跳发那个,不可能那么快成功吧。”

  走出几步才发现没人跟上,他转过头,愣在原地的金发前辈如梦初醒:“……那个……”

  “……但也没放弃。”

  他只好补充完,平仄全无的调子,看不出喜怒的神情,镜片后的暗金纹丝不动,他就那么安静地看了她一会。

  半晌。

  她翘起嘴角,举步朝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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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木风见:我怎么觉得月岛对我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

  月岛萤:不是你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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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觉得金发组姐弟感很强哈哈哈哈哈,比起恋人更像家属那种,可能是角色重合度有点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