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岛萤把脸埋进了毛巾里。

  球场上最不缺的就是反转。影山飞雄的开窍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传球从中盘的磕磕绊绊到第一局末尾的行云流水之间甚至没隔过一个赛末点,待到第二局更是以大幅优势连下数分,准确率在稳扎稳打中从三中取一进展到连发连中,最终于末盘基本成型,再加上不知疲倦的起跳机器日向翔阳,这场比赛——月岛漠然地扔下手里的毛巾,从运动包里拾起眼镜——他简直输得顺理成章。

  镜框架回鼻梁,模糊的视野重归清晰。月岛安静地环顾四周,离他最近的是山口,收拾的手脚向来慢些,此刻还在和比赛前匆忙脱下的套头衫作斗争;而他正前方则是闹成一团的影山和日向,为些地球人听不懂的话题争执得不可开交;更远一点的地方则是围着白板比比划划的社团管理者们,其中唯一二年级的金发女生在一众前辈的包围下仍然不慌不忙,只管拿着记号笔往凌乱的球场示意图上添砖加瓦。

  说意外倒也不意外,他想。早在比赛堪堪结束的时候,处事周全的副部长就给这位在比赛中惊鸿一现的金发前辈做了全面介绍——全名青木风见(早已熟知),现役地区代表队三军主力球员(可以想像),并从上学期末开始兼职乌野男排的代理教练(这倒是真的没猜到)。

  简而言之,从介绍的字里行间透出的天才。

  那天才正在发言。

  “总的来说,这种打法会比普通的负节奏进攻更讲究时机。”

  她没刻意压低音量,清透的声线隔过半个体育馆的距离仍然清晰,似乎是试图给刚才那场乱来的比赛找点理性:“因为攻手完全不看球起跳,从进攻时机上就可以不必纠结于‘在传球开始前助跑’,而是‘直到起跳后才被考虑传球’,但是从这点分析的话,且不讨论控球技术……”

  “光是速度就很惊人。”菅原接道,转头朝她确认,“比普通的传球快一倍左右?”

  “……差不多。”她赞同,目光快速地朝还沉迷在火星人内战中的二传扫了一眼,“攻手完全起跳后留给传球的时间就不多了,要短时间做出这种程度的加速,对指力的要求很可怕,至少比我知道的二传都强。”

  最后一句的打击范围过广,沉默突如其来地降临在白板附近。月岛漫不经心地把随手扔下的毛巾折叠起来,几个呼吸的顿止后,他听见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几分不甘不愿。

  “……男生。”她勉勉强强地吐出这个词来。

  一旁的菅原登时笑出声。

  “也不是所有男生都是怪物。”为人宽厚的副部长轻松地伸了个懒腰,随着放下双手的动作呼出一口气,是含笑的姿态,只是眼底并无笑意,灰色的羽睫沉寂下来,在眼睑处落下小片的阴影。

  “所以”他稍一侧头,慢慢悠悠地口吻,似乎并不在意:“如果让青木来接这个球的话……”

  “要我现在说?”

  她截口道,思考了几秒:“我觉得还是要挨个谈谈。”

  乌野排球部的运动服行进起来宛如黑沉沉的大军压境,月岛看着他们朝两位内讧中的外星人压去,很快就把场面从火星二战变成了人类与外星人的初步外交——这回他想听不见也很困难了,日向的大呼小叫能掀破房顶:“青木前辈也是二传手吗?!那不就是传说技术最好的人的位置——果然青木前辈好厉害!!”

  “……呃。”青木说。

  “啊哈哈,日向果然很有趣。”菅原说。

  “……”影山给的评价最直接,还带点嫌弃,“——你是不是从来不看女排。”

  公平地说,从日向那对影山飞雄其人都一无所知的国中排球界知识量来看,他应该也不怎么看男排。月岛低着头想,当然,要让猴子理解信息库匮乏是件丢人的事还需要点时间。

  “诶?”没有时间理解的猴子问,“青木前辈也很出名吗?”

  “很出名。”

  影山斩钉截铁地答:“以前是北一女排的正二传,我的前辈,重技术流和战术设计的选手,她当队长那年北一女排……”

  他看上去有一肚子的信息要分享,但在当事人面前这么做显然并非明智之举,青木的声音打断得突兀。

  “Stop,”她朝滔滔不绝的人扫去一眼,“现在的重点不是我吧。”

  影山几乎是立刻闭上了嘴,由此便可看出这位球场上专横的国王陛下行为上的双标程度。月岛抬头去看,去年的大赛上和队友赛场吵架的人这时候乖得像被教训立正坐好的小狗,但驯兽师本人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壮举,正一本正经地转向另一位动物园潜在蹿逃犯:“日向君?”

  被点名的日向愣了愣:“是!”

  “虽然这个要求听起来有点无理,”青木道,仍是教科书般的前辈模样,语气仿佛再理所当然不过,“——但请把手借给我看一下。”

  “……”

  沉默。

  沉默中日向的脸色又有朝人肉蒸汽机发展的冲动,开口的声音也再度结结巴巴:“诶、手、手??”

  “嗯。”她耐心地重复一遍,“手。”

  说着便率先摊开自己的手掌,五指纤长,掌心朝上,安稳而坚决,和那天递来申请书时如出一辙,不容违背的气势。要去回应这样一只手从来需要勇气,月岛冷眼看着,方才还上蹿下跳的小个子不知所措地安静下来,许久,才动一动肩膀,小心翼翼地把手放了上去。

  “………………”

  “…………………………”

  气氛诡异,月岛缓缓地把视线重新放到立正坐好的影山身上,黑发的二传手脸色别扭,一副对眼前的场景十分不满意又不得不满意的模样,但这并未影响到当事人的检验工作——是的,检验,月岛斟酌着这个词,眼见着金发的前辈慢条斯理地以掌心相握,空闲的手顺着日向小臂肌肉的线条按压上去,她到底顾及着距离感,真正接触的面积不过几点,但却仍然有麻痹般的痒意自暗处滋生,沿着她指尖经过的路径蹿到大脑皮层。作为铁证的就是日向几乎要原地自燃的脸,和周围人逐渐古怪的眼神。

  好在这位前辈没有折磨人的癖好,数十秒的受刑时间过去,她轻巧地放开了手。

  “就算速度很惊人,但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力量的话。”她对菅原说,“单对单的三球之内我就能接下来。”

  一句话打散所有绮思,她却像是浑然不觉。那姿态无谓比较或者争执,更准确的词语是冷漠,是不屑一顾的一锤定音,将制霸了两局的速攻绝技轻描淡写地按下。天才或者天赋,世上该有词专门用来形容这态度,月岛萤将视线移开,脑中率先联想到的却是许多年前仲夏的夜晚,那名为传球训练的兄弟谈话,闲聊间月岛明光接过他抛来的球,将它稳稳地垫向头顶的篮筐。

  轻松,随意,和那晚的月光一样出于自然,仿佛没有半点勉强。

  ——那些在压倒性的天赋面前,不值一提的勉强。

  脑子里微小的声音一闪而过,他甚至没来得及抓住这一念头,就冷不丁地就对上了一双澈蓝的眼瞳(这眼睛并不像典型的东亚人,他负责走神的那部分大脑不负责任地如此思考)——又或者不是,因为她很快朝旁边看去。

  “月岛萤?”她不知何时结束了对外星人的采访任务,正翻看着手上的笔记本朝他所在的方位走来,“和,山口忠?”

  “……是。”

  月岛和身边的人一起答道,同时抱有一定警惕——如果这位打算拿对付日向的同一套操作来确认他的身体素质,他说不好自己要不要提前开始准备退部申请书。

  “我刚刚翻看了你们的申请书,”青木的声音不急不缓,她低下头去看手里的笔记,“上面说两人都是小学时开始接触排球……虽然有点失礼,但是以防万一我问一下,平时的训练时间大约是?”

  问法刁钻,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最后由山口代表作答。

  “大概就是学校部活的时间。”他说,十分稳妥的答案。

  但青木风见却抬起头来。

  这回月岛能确定她在看他了——离得近就更能看出那双眼睛不同于一抹蓝色这样简略形容的地方,虹膜在光线下的色调从不如颜料安稳,从清透的薄荷到无解的墨蓝,她的瞳色层层深入,乌野高中二年级级花名至实归,足以用一个对视换他人半秒恍神。

  “……原来如此。”

  于是他就只来得及听到最后几个音节,她对山口给出的答案态度似乎有所保留,视线却依然放在他身上,瞳孔微微放大,有些好奇的模样。

  ——别问。

  月岛警告自己。

  ——不管她在好奇什么。

  ——别去……

  “——打扰了!!!”

  在任何人来得及开口之前,体育馆大门被甩开的巨响和这句精神过头的招呼一起,重重地甩进了场地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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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岛从青木身上真正看到的,其实比他自己的逻辑反应得更快。

  ·

  这孩子真的不好写,毕竟是个想法很多的人,他只有一半的脑子活在他需要处理的场景上,另一半脑子他想干嘛干嘛,比如用来吐槽影山日向或者观察他想观察的东西,这会导致他的视角情绪很分裂hhh,有些严肃,但至少目前他不愿意把这些严肃归到认真思考的范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