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仙侠武侠>渡劫之王【完结】>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天神下凡

  李丹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可置信。

  今日神都,不只是出现了那一个妖怪似的人物,而是出现了两个?不,甚至有可能是三个。

  看着王离那气定神闲的样子,他现在也有些醒觉,这人恐怕也是妖怪似的人物。

  这怎么可能!

  出现一个妖怪似的人物还情有可原,毕竟史书上记载的各朝代之中,也偶尔有匪夷所思的悍将出现,有人天生神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同一时代出现几个妖怪似的人物,却是决计没有。

  而且更不可能出现这种娇柔少女却是神力怪物的例子。

  “李丹将军,你们对于这江山社稷自然有自己的看法,但今日里的事情,却比谁坐上这皇位更重要。”看着李丹被吕神靓瞬间制住,公孙岚却是瞬间镇定下来,她看着李丹,认真的说道:“因为这桩事情,远超出你们的想象。”

  “嗤……”

  也就在此时,一声有些奇怪的破空声连绵不断的刺激着所有人的耳膜。

  这破空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瞬间醒觉是某物高速破空,应该是箭矢来袭,但和寻常的箭矢破空声又完全不一样。

  这声音略微低沉,但又显得有些游动,好像明明箭矢很快的破空,但却又有锐利的金属在切割破空的声音一般的感觉。

  “袁将军。”公孙岚瞬间皱起了眉头。

  她只是听着这声音,就知道这是出自大唐第一箭师袁树心之手。

  这袁树心是袁恕己的门客,说是门客,其实是从小栽培起来。

  他自幼就表现出非凡的箭术准头,在最开始接触弓箭的十余天里,他都根本没有经过什么人的教导,便无师自通一般,射箭射的极为精准。

  后来袁恕己将他送去边军,让边军中几名最好的箭手教导他,结果不出数年,他的箭术便已经超过了边军这几名箭手,只是当时气力还相对不足,无法用边军那几名箭手的强弓。再练气力数年之后,他现在用的强弓射程也已经在大唐军中数一数二。

  袁树心最为出名的箭术是一弦三花,只需要一次拉弦就能射出三支箭矢,而且三支箭矢都能精准命中三个不同的目标。

  这在战场上,他拉弦一次便是同时击杀三人,战绩惊人。

  而公孙岚是皇帝身边的人,所以她见过袁树心的箭术表演,更为清楚的知道袁树心一弦三花最为厉害之处,其实是一弦射三箭,但三箭都射同一名敌人。

  这一弦上的三支箭矢,都是略有不同,射速最快的一支叫做破风,而另外两支一支叫做御风,一支叫做乱影。破风箭是普通的木杆羽箭,是三支箭矢之中最轻的一支,而御风则是镶银箭,是木杆上面镶嵌银饰,通过独特的银纹,会造成这支箭矢的独特旋转,破风箭一开始射速快,但它随在破风箭之后,借助破风箭破开的风流,它在五十步之后却是反而会超过破风箭。至于还有那支乱影则是箭簇特殊,箭簇上特殊的金属小翼会让它左右晃动,它在三支箭矢之中会最慢到达目标所在。

  这三支箭虽然在一根弦上同时射出,但是因为箭矢不同,所以到达敌人面前时,会有独特的间隔时间,这间隔时间正好是寻常的剑师或是刀客斩飞一支箭之后,无法及时回刀回剑的间隔时间。

  所以当日公孙岚见到袁树心这样的箭术之后,她虽是此时大唐第一剑师,但在心中计较,也是必须躲闪一支箭,才能够安然无恙的解决下面两支箭矢。

  所幸这一弦三花的箭矢破空声独特,所以她当日记住了这种破空声,今后若是遇到袁树心这种箭术已经有所防备,闪避起来便应该不难。

  眼下她只是皱眉,是已经听出这三箭是朝着吕神靓去,这袁树心是想射杀吕神靓,以解李丹的困境,但她十分清楚这三箭应该根本奈何不了吕神靓,她只怕反而激怒了吕神靓,让事情更加无法收拾。

  “何必呢?”

  “好好说话不行吗?”

  也就在此时,她听到了王离的叹息。

  王离叹息声响起的同时,她只觉得身边有风吹过,王离已经不在战车上。

  与此同时,三声轻响也几乎同时响起。

  “你!”

  李丹的眼睛瞬间就鼓了起来,就像是一条被曝晒了的大青鱼鼓起了眼睛。

  他只看到王离到了吕神靓身侧,与此同时,王离并指为剑,直接将破空袭来的三支箭矢一一击落。

  李丹身后八十余步的地方,一名箭师目瞪口呆,他原本最稳定的就是双手十指,此时他的双手十指却已经开始不断的颤抖。

  这名箭师就是此时大唐军中公认的第一箭师袁树心。

  他很确定这世间有人能够躲过自己的一弦三花,但他同时确定能够躲过的人不多。

  但他根本从未想过,这世间有人能够用两根手指就直接击落自己的这三支箭!

  看着吕神靓身边的王离,他震惊到心中全是挫败感,挫败到连再次施射的勇气都没有了。

  李丹身旁的几名将领头顶的冷汗一直流淌到发尖,然后顺着脸颊和后颈不断的滑落。

  碾压,这绝对是碾压。

  而且他们并非是普通民众,他们对于战力的理解和寻常民众截然不同。

  一个郑普观那样的人或许在他们看来还有可能解决,但是眼下吕神靓和王离两个人,两个人联手起来,互相掩护,那两个人被暗算到的可能性会微乎其微,那在他们两个人体力耗尽之前,几乎无法解决他们。

  但这样的妖怪,他们的体力会好到何种程度?

  现在染坊那边的那个妖怪便是最好的借鉴。

  很显然,染坊那边的妖怪体力好得惊人,到现在为止根本看不出任何的疲态。

  那这样级数的两个人联手,再加上公孙岚策应的话,一路杀到集仙殿都不是什么难事。

  一想到这样的结果,这些将领的心都彻底的凉透了。

  今日里他们乘着郑普观这样的怪物在神都作乱,羽林军和皇帝身边的亲信大多出了皇宫的机会,直接将那两名弄臣斩杀,然后将皇帝围困在集仙殿,此时原本已经大局已定,只要消息不外漏,外围的羽林军无法及时形成合力,那皇帝必定被迫传位给太子。

  然而眼下公孙岚这身边的两人,却是早知道这一切一般,而且听他们之前的话语,甚至连今后发生的事情都知道了。

  这到底是什么鬼?

  他们这些将领都是尸山血海之中走出来的,根本不怕鬼神,但是今日里,看着眼前的王离和吕神靓,他们却是怕了。

  他们此时心中已经不得不开始考虑公孙岚之前所说的话语。

  “可以好好说话了?”吕神靓收了剑,看着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李丹问道。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李丹滞了滞,看着吕神靓和王离的眼神,顿时觉得被羞辱,忍不住便恼羞成怒般说道。

  吕神靓想了想。

  她觉得一般的说法真的很难搞定这些人,这些人看起来都不会像公孙岚一样相信她和王离。

  于是她说道:“天神下凡,神临凡间,我们也想弄清楚我们到底为什么会落入这里。”

  公孙岚微微一怔,她旋即保持了沉默。

  她觉得吕神靓这样说或许真的有好处。

  在场的李丹等人却都是大吃了一惊。

  尤其是李丹脸上恼羞成怒的神色顿时不见踪影,他的眼睛再次瞪得和死不瞑目的死鱼一样,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吕神靓,“你们……你们是天神?”

  “对。”吕神靓面不红气不喘的说道:“就算是天神被贬也需要理由,也需要做错事情,但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落入了这里。我们只是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这座城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使得我们到来。我们必须弄清楚这点,才能找到回去的方法。”

  “你们……”李丹和在场的将领全部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

  吕神靓却不想浪费时间,道:“一切都有天命所在,我知道你们想做的事情,但是我现在不妨告诉你们,你们想要推翻的皇帝,至少还有十年的帝位,这是既定的命数,而且按照这既定的命数,也是要十年之后才发生这场叛乱,在这期间,武则天就是真命天子。所以现在我虽然不知道这场叛乱提前到来是不是因为我们落入这城的缘故,但不管是不是,我们都要先找出原因再说。所以你们不要阻止我们进皇宫见武则天。还有,我知道你们很想太子上位,但你们不要急,如果按部就班,最多十年你们就能成功,但若是今日里你们一定要和我们做对,那我可以告诉你们,今日你们无法成事,说不定我们的到来,就是为了让你们无法提前十年叛乱成功。”

  “两位……”李丹此时兀自不知该如何搭话,他身旁那名年纪略大的将领定了定神,想要说话,但是却不敢和吕神靓对视,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们如果聪明,也不要犹豫了。你们无法定夺,就随我们一起见张柬之、崔玄暐他们,他们到时候好拿主意。”吕神靓又看了一眼染坊的方向,“还有,如果你们对这些军队还有掌控力,你们最好让军队撤一撤,同时你们派人去和郑普观谈一谈,你们让他冷静一点,如果能够冷静,就让他来皇宫找我们,说我们已经谈妥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斩首拒

  李丹和那名年纪略大的将领还在犹豫,公孙岚却是微微挑眉,轻声道:“你们觉得这是李氏的江山,并非是她的江山,但你们想过没有,大唐就是大唐,若是大唐都没有了,眼下这李氏和武氏之争还有什么意义。”

  吕神靓却是不耐烦了,看着李丹道:“别磨磨唧唧的,你们要是觉得麻烦,那我们就直接杀进皇宫把你们什么想登基的太子和那张柬之等人全部宰了。”

  李丹和那名年纪略大的将领极为无语的看着吕神靓,在此之前,若是有人敢在神都这么威胁大唐军方,说要直接宰掉太子,那么此人一定是疯了。

  但眼下他们看着王离和吕神靓,尤其是看着吕神靓的神色,他们却觉得她真的是做得出来。

  “你们下令,我们先去。”公孙岚对着车夫说道。

  她对于这些人的了解远胜于王离和吕神靓。

  此时的无言就相当于默许。

  唐人讲脸面。

  但有的时候太讲脸面也不好。

  很难下得来台。

  这个时候直接去做,就可以避免这些人下不来台。

  车夫点了点头。

  马车开始疾行,很快驶过那个神色复杂的大唐第一箭师的身侧。

  大唐第一箭师袁树心看着王离的双手,他看着王离的十指,不知为何,他很想再射三箭试试,但看着王离的手指,他却是始终没有再用箭的勇气。

  一支支响箭在沿途不断的响起。

  皇城的角楼上,一名将领看着那沿着城中的大道,穿过层层关卡朝着皇宫疾驰而来的马车,他极为不解和不甘心的问身侧的一名布衣男子,“真的就公孙大娘这样返回皇宫么?”

  “那个妖怪只是发狂的怪兽,但这两个妖怪却是很聪明很理智的妖怪。”布衣男子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或许能够杀死发狂的怪兽,但对付不了这种绝对冷静的妖怪。”

  “可是……”身披重铠的将领极为不甘道:“我们谋划了足足五年,等待了五年才等到这样的好机会,哪怕有从皇城上跳下去砸死他们的机会,我都不想放弃。”

  “可惜你就算从再高的城墙上跳下去,也砸不死他们,只会摔死你自己。”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这名身披重铠的将领莫名的恼怒,但转头看到出声的那人,他心中的恼怒便消失无踪,只剩下委屈和无奈。

  那是一名同样身穿布衣的男子。

  只是即便身穿着布衣,这人浑身的血肉依旧给人一种可怖的力量感。

  这名男子的面容极为普通,肌肤甚至有些病态的白,甚至还有些和年龄不符的皱纹,但所有军中的人都知道,拥有这种皮肤的,往往就是最强大的重铠军士。

  这种人能够长时间的穿戴重铠,他们的肌肤都会被汗水泡得出现异样的褶皱。

  这名身穿布衣的男子,便是大唐重铠军中的第一猛将狄飞云。

  他是所有重铠军士崇拜的对象和学习的对象。

  寻常的重铠军士若是在阵中以一敌三,同时应付三名敌军的重铠军士,便已经是极限中的极限,但狄飞云在军中的记录,却是一具重铠面对五具敌军重铠,然后尽数杀之。

  “狄将军,连你都觉得根本不可能阻挡住他们么?”这名身披重铠的将领用渴求的眼神看着狄飞云,道:“如果我们所有重铠军不惜战死,也不可能吗?”

  “之前那根石柱投掷,非人力所能及,就算所有重铠军加起来,也阻挡不住那人。更不要说再来这样的两人。”狄飞云摇了摇头,“若拼命有用,那就拼命,若是拼命都无用,便不要浪费自己的命了。命留着,总有有用的时候。”

  ……

  “停!”

  “停!”

  “停!”

  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喊停声不断响起。

  “什么?”

  许多红着眼的军士回首看去,发现有旗帜挥舞,那些将领在嘶声力竭的发布撤退的军令。

  “为什么?”

  这些军士不想违背军令,但是心中却根本无法接受。

  那妖怪在染坊之中停留不走,便是想要杀人,此时染坊之中尸体堆积如山,赴死的唐人都反而很难冲进去,但即便成为了一个屠宰场一般的地方,他们这些抢不过别人,暂时冲不进去的军士也只感到深深的羞辱,只感到自己无用,也根本不想后退。

  军士的职责,便是替这些寻常的百姓赴死,但今日里,却是有无数的寻常百姓在挡在他们面前,在抢先赴死。

  他们还活着,只是已经有人替他们死去。

  “退!”

  “退!”

  这些军士越是僵在原地,后方发布军令的将领便越是焦急。

  急如骤雨的马蹄声不断响起。

  有数十骑飞快的冲来,为首的正是李丹和那数名将领。

  “为什么?”

  一名羽林军的将领不断的咳血,看着冲来的李丹叫道。

  他的军阶原本就不比李丹低,但他之前冲锋时,便被尸体砸飞出来,他受伤不轻,之后便挤不进去。

  “此人乃是误入神都的天神,必须停止和他谈谈。”李丹厉声说道。

  这名羽林军将领一愣,旋即厉笑起来,“什么天神,他分明是魔鬼。”

  “阵前违抗军令者,斩!”李丹身旁那名年纪略大的将领骤然暴喝,刀光落处,这名羽林军将领人头飞起,腔中热血朝天喷涌。

  此人本来是羽林军中重要人物,而且是皇帝的亲信,本来就在他们的铲除名单之中,此时即便逼迫皇帝让位不成,对于这些人而言,此人能杀自然要杀。

  “让开!”

  伴随着李丹等人的厉喝。沿途的军士只是极为难受的垂首,只能让开通道,让李丹等人进去。

  只是到了染坊的院墙之外,李丹等人的呼吸就已经彻底停顿。

  那流淌的鲜血和破碎的血肉,已经厚厚一层,就像是未凝的岩浆一样,不断从染坊之中流淌出来。

  “我们进去。”

  李丹和数名将领下马,他们强忍着心中的震惊和愤怒,从尸堆之中翻越而过。

  李丹一眼就看到了染坊中央凝立着的郑普观。

  此时连染坊之中那三眼井都已经看不见,尸体已经堆积填埋了这三眼井,郑普观便站在如柴垛般的尸堆上。

  “必须停止。”

  “这其中有误会。”

  李丹面色煞白,他尽量不去看那些破碎的尸身,只是看着郑普观流淌着鲜血的身体,尽可能快的说道,“我已经和你那两名同伴谈过了,他们让我们停手,然后让你一起去皇宫。”

  “是么?”

  郑普观笑了笑。

  他雪白的牙齿此时都已经染满了鲜血。

  随着他的笑容绽放,一道寒光骤然从他手中飞出。

  “李将军!”

  数声骇然的声音响起。

  李丹的头颅也往后飞起,脖颈之中鲜血如喷泉冲起。

  郑普观看着李丹飞起的头颅,更加狰狞的笑了起来,“你们以为想打就打,想停就停,你们以为是走城门呢,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解谜法

  “怎么会这样?”

  几名将领看着李丹飞起的头颅,他们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

  他们根本无法理解,也根本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一个人在城中肆意杀了无数人,他们过来不追究此人的罪责,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然而对方反而拒绝,反而一刀将过来说这一切都是误会的人杀了。

  他们震愕当地,即便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但是当李丹的头颅落地,滚在他们身前时,他们却都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无法理解?”

  郑普观看着他们,却是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十分狰狞,只是却也夹带着这些人看不出的痛苦意味。

  其实只是在十数个呼吸之前,他也开始希望这样的事情结束。

  因为一开始这些人给他造成的痛苦和各种让他无法接受的滋味,让他狂躁不已,但是不管如何屠杀这些人,却依旧有源源不断的人涌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的调皮的小孩子,看见大群大群的蚂蚁时,他们一开始就会觉得虐杀蚂蚁也很好玩。

  有的调皮的小孩子,会用各种方法去杀死蚂蚁。

  比如用一泡尿去冲,比如点燃了一张纸丢在蚁群之中。

  或者用点燃了的小木棍去烫。

  如此种种。

  一开始看见蚂蚁被水冲走,困在水中渐渐不动,或者被火烧得滋滋作响,或者被石块活活压死,这些小孩子一开始会觉得很有意思,但各种手段都玩过之后,到后面却往往索然无味,就往往不想去玩这种东西。

  为什么?

  因为这些小蚂蚁根本不会反抗,就算反抗,也根本不知道如何反抗,更不可能对这些小孩子造成威胁。

  如果蚂蚁的数量足够多,那蚂蚁可以一直出现在小孩子的面前,而小孩子却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玩,他再好的兴致也会在这种重复的虐杀之中消磨殆尽。

  郑普观在决定留在染坊之前,他已经基于目前的状况在脑海之中做出了一个推演模型。

  在这种军士和寻常民众鱼龙混杂的情形之下,只要被他杀死的尸体堆积起来,那么这些堆积起来的尸体对于他而言就像是天然的屏障,这些军士和民众,根本不可能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之中迅速的行走,更不可能形成什么有效的配合。

  所以在他的推演之中,杀人越多,他在此处反而越是安全。

  这些堆积起来的尸体,充斥了染坊之中的地面,甚至被他击飞出去的尸身,堆积在染坊外的巷道和屋面之上,渐渐堵塞外面的道路。

  这些悍不畏死的军士和冲上来送死的寻常民众,对于他而言就越来越像是蚂蚁,和他相比,显得越来越不在一个等级上。

  从一开始的泄愤到变成戏谑般的屠杀,他就像是杀蚂蚁的小孩子,已经开始感到无趣。

  这些人的表现,也只是越来越让他感到可笑。

  在他的推演之中,当他站立在如同荆棘丛生的尸山上时,他根本不会再受什么伤。

  然而就在李丹这些人到来的时候,他突然受伤了。

  当他看向疾驰而来的这些人时,一具本该已经死了的尸体,突然直起了身体,咬了他一口。

  这人已经被他斩成两段,就死在他身前。

  但不知为何,马蹄声如雷响起时,这明明已经死去的人,却是回光返照一般醒了那一瞬,他喉咙里响起咆哮声,双手撑着其余人的尸身,硬生生的在他小腿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很狠。

  他小腿肚上一块肉直接被咬了下来。

  而这半截“尸体”在咬下他腿上一块肉的刹那,也直接死去。

  他已经渐渐习惯了疼痛的感觉,但这一块肉被咬下,他疼的连后背都是冷汗。

  也就在此时,有一个人从不远处的屋面上朝着他丢来一个东西。

  那东西看上去很像是猪内脏。

  之前也有很多这样的东西砸过来。

  他面对这些东西也已经很有经验。

  所以他只是左手提起一根竹竿将这个东西挑飞出去。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东西炸了。

  一股很浓重的尿骚味。

  那是一个猪尿泡。

  若只是猪尿泡也就算了。

  但那个猪尿泡内里灌了许多有毒的药液。

  当猪尿泡炸开,很多液体溅到他的身上,他瞬间感到和之前被火焰灼烧一样的痛苦。

  这些液体之中的毒素不仅迅速腐蚀了他的肌肤,而且很快在他的血肉之中传递。

  虽然缓慢运行的真元很快抵御住了这些毒素的袭击,但他又解锁了一种新的感受。

  以前他从未感受过中毒的滋味。

  现在他感受到了。

  他感到麻痹,感到身体发寒,但是身体的温度在升高,他感到自己的脏器很不舒服,就连心脏的跳动都不规则,尤其是他的经络就像是被冻结住一样,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血肉。

  就在这种时候,李丹他们到来。

  事实上李丹他们的到来,甚至让他缓了一口气,让他有了足够的喘息的时间。

  但腿部剧烈的痛楚,那块缺失的血肉,以及他身体的难受感觉,却让他做出了和十数个呼吸之前的想法截然不同的选择。

  “难以理解么?”他看着那些兀自呆在当地的将领们,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脸。

  他的脸上全是鲜血,但他的手上也全是鲜血,所以他发现擦了也白擦。

  他便又忍不住嘲讽的笑了起来,道:“你们的血,和他们的血有什么分别么?”

  几名将领的双手都开始微微的颤抖,他们看着满身是血的郑普观,开始感到了如山般的压力,那种被洪荒巨兽推进到面前的压迫感和死亡的气息。

  关键此时,他们根本不知道郑普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赦免我的罪,然后和我好好谈谈?”

  郑普观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看着这些将领,冷笑道:“你们觉得你们在这座城里,比起这些送死的人高人一等?”

  他微讽的目光落向这些将领的脚下。

  这些将领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他在看李丹的那颗头颅。

  郑普观看着李丹那颗卡在尸体的残肢缝隙之中的头颅,接着冷笑道:“你们觉得你们高人一等,但你看他的血,和别人的血有什么不同?你看他死去之后,他的头颅和尸体,混在这些人里面,看得出来么?”

  这些将领不只是双手颤抖,他们的身体都开始颤抖。

  李丹的尸身和那颗头颅,在尸体堆里,的确就像是落在残花堆中的花瓣,没有什么不同。

  “你们死之后,和他们又有什么分别?”郑普观嘲讽的看着这些将领,冷笑在他脸上消失,他的脸色变得有些漠然,只是因为疼痛,他的嘴唇有些发白,他抬起头看向远处,看着愤怒的军士和人群,接着道:“在我的眼睛里,蚂蚁就是蚂蚁,有什么不同?你们说停手就停手,这座城里是谁制定的规则?那按你们所说,既然规则可以更改,那规则就不存在。你们怎么能够理解,你们当然不能理解。”

  他看着这些也开始愤怒的将领,更加冷漠的说道:“这座城对于我们而言,就只是一个很诡异的解密游戏,他们两个人想用他们的方式来解谜,那就随他们去。本来有多种不同的方式去解谜,那通关的可能性就更大。而对于我而言,我方才已经想明白了,这座城里的人不管是真实的存在还是所谓的粒子的堆叠,那么存在的意义,也有可能只是干扰我的解谜而已。在我看来,那要解谜,自然是将复杂变得简单,那如果制定游戏规则的那个人存在于这座城里,如果是其中的某个人,那我杀光这座城里的所有人,他自然就会显现出来。如果他不是城中的某个人,那我杀光所有的人,也会少去这些干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现在只是想看看,当这座城里所有的活物都没有,那他能说明什么,那他又能玩弄出什么玄虚?”

  他看着听不明白他所有话,但却听出他要屠光所有人的意思的那些将领,又缓缓的看向皇宫的方向,道:“他们试他们的,我试我的。”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残暴

  “我们不杀你,你也要将全城的人杀光?”

  那名之前始终站于李丹身边的略显苍老的将领看着残肢烂肉之中的李丹头颅,他根本无法接受这种事实,也根本无法接受这种逻辑。

  他足足用了二十余年的经营,这才从军营的底层一步步爬起来,最终成为李丹身边的军师。

  只要这次神龙政变成功,那扶持太子登基的五名老臣自然是最大的功臣,然而最终得到最大好处的,必定是李丹!

  因为李丹自幼便是太子的好友,是太子最为信任的心腹。

  而那五名老臣能够如此左右朝政,太子自然是极为忌惮的。

  之前太子也并不愿意以如此手段逼迫皇帝让位,原因很简单,他就算什么都不做,安于现状,他也已经是太子,只要不犯什么严重过错,皇帝年迈,他迟早都会接替皇位。

  但现在若是逼迫皇帝退位不成,那他不仅太子之位不保,而且最好的结果恐怕就是被幽禁终老。

  两相权衡之下,他实在是形势所逼被迫至此,心中对这五名老臣有着一肚子的怨念。

  所以在此次变故之前,太子已经和李丹多次密谈,若是能够成功登基,一定会借势直接将这五名老臣挤出神都的权势圈子,而作为他独一心腹的李丹,自然会成为神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他作为始终教导李丹的军师,那在神都也自然是权势滔天,一举便是鲤鱼跳龙门。

  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苦苦经营了二十余年才接近的采摘果实之时,却直接被对面这妖怪一刀给斩了。

  此时心痛失落之下,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对方喜怒无常,也有可能直接一刀将他斩了。

  他看着李丹的头颅,愤怒的叫道:“你要杀死神都的所有人,你知道整个神都有多少人么?神都有近百万人!近百万人,你杀得光么?就算所有人站在这里一动不动让你砍,你能砍得光么?”

  郑普观笑了起来。

  他甚至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个因为前途彻底丧失而歇斯底里的军师,然后鄙夷的说道:“我之前和你说过,不要以你们的思维来度量我的思维,一个人要杀死这么多人似乎不可能,但是你们对我而言,只是蚂蚁。一个人要杀蚂蚁,怎么会一只只去把蚂蚁捏死?”

  “你……”这名军师抬起头来,刚和郑普观对了一眼,他便骤然心寒,不敢再出声说下去。

  郑普观却是又再次笑了起来。

  他反而笑着说道:“你们小时候难道没有玩过杀蚂蚁的游戏?你们小时候看见一大群的蚂蚁,你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会是用什么样的方法来杀死他们?”

  这名军师和他身旁数名将领的呼吸骤然沉重起来。

  他们不知道回答这个问题是否有意义。

  他们只觉得眼前的这人越来越变态,而且对于这座城而言,已经危险到了极点。

  “你们很喜欢用火烧。”

  郑普观的声音却是再次响起,他不再看这名军师,却是看向院墙后的一条巷子。

  那条巷子里,有一名七八岁的小孩子,那小孩子拿着一根鱼叉,原本似乎也想要冲进染坊,但是始终被大人们挤在身后。

  “我记得很多很多年之前,我被创造出来,真正具有身体和自己的智慧之后不久,我无所事事的在城市之中漫步,正好看到有个小孩子在玩蚂蚁。”郑普观看着那名小孩子,微讽的说道,“那个小孩子看到好大一群蚂蚁,他直接脱了裤子撒了一泡尿去冲,然后又忍不住用脚去踩,但他很快就又觉得没有意思,又从灶膛里抽了一根烧着的树枝去烧,去烫。”

  “这个小孩子看到被烧死和烫死的蚂蚁,开心的咯咯大笑。”郑普观像是说书一样慢慢的说道:“我那时很不理解,同样是杀蚂蚁,为什么他用火烧就那么开心。明明他用那根烧着的树枝去烧蚂蚁的时间也很短,而且被他烧死的蚂蚁似乎还不如他那一泡尿冲死的蚂蚁多。我那时不能理解。”

  说完那句“我那时不能理解”之后,郑普观收回目光,微讽的看向那名军师和他身旁的几名将领,道:“你们现在能理解么?”

  那名军师的面色无比苍白,他看着郑普观,厉声道:“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郑普观笑了起来,他笑着说道:“当时我不能理解,后来我看到的人和事多了,看到的书库多了,我再回想那个小孩子虐杀蚂蚁时的画面,我就自然懂了。那小孩子之所以兴奋,是因为用火烧死蚂蚁更加刺激,更有感官感受,因为他用火烧死蚂蚁,凑得近了,那些蚂蚁直接被烧焦,烧成灰烬,离得远一些,那些蚂蚁直接被烫死,蜷缩起来,还会散发出焦臭味道,离得更远一些,那些蚂蚁感到自己无法承受的烫,急急的乱转,但又在疯狂的逃窜之中被慢慢烤死。这些死法不同,表现不同,甚至还有不同的气味,蚁群的这种表现,又岂是一泡尿或是一脚踩下去的千篇一律所能相比的?一泡尿下去,被淹死的就淹死在尿中,一脚踩下去,那些蚂蚁就被踩死在硬泥地上,实在是没有什么乐趣。”

  那名军师和这座染坊外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楚他这些话,但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

  那名军师不说话,但外围的许多人却都已经忍不住叫出了声来,“你这个变态,你这个妖怪,你到底要说什么?”

  郑普观依旧笑着。

  他露出雪白的牙齿,接着不紧不慢的说道:“当年我虽然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但也没有过多的展开联想。但我今日在这座城中的遭遇,却让我想到,身而为人,真的很喜欢用火,历史上很多朝代,都喜欢用火作为酷刑折磨人。原来人真的很喜欢用火虐杀,来看被火烧死的人的痛苦和死亡过程。火对于人而言不只是力量的象征,不只是区分于人和野兽的象征,还是人残暴和权力的象征。你们在这座城里对付我的时候,也第一时间想到了用火器,而我现在面对你们这些蚂蚁,便也很自然的想到了火。”

  那名军师身体骤然一震,他想到了某种可能,原本已经苍白的脸上更是一丝血色都没有,比死人脸还要惨白。

  “你们用火来对付我,我便也先用火来对付你们。”郑普观的笑容显得更加变态和狰狞,“你们一样样加诸于我身上的痛苦,我一样样会返还给你们。”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燎城

  一个人威胁一座城。

  这在任何的朝代都会被当成笑话。

  然而此时,听着郑普观的话语,不仅是在场的那些将领,就连周围街巷之中那些准备赴死的人们,他们的心都落了下去。

  不断的落向无底的深渊。

  所有人都感到了不断加重的寒意。

  那名军师的血冷了下来。

  他先前痛心的是他这么多年的经营,以及唾手可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被一刀斩灭。

  但现在,功名利禄以及自己和家人,以及这座城中所有人的生命相比,却显得根本不重要。

  他有所醒悟。

  怒火全部化成身上的冷汗。

  他抬起头,用乞求般的眼神看着郑普观,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就在此时,他感到胸口一凉。

  一根钢钎钉入了他的胸膛。

  郑普观的身体化为道道残影,直接从他身边掠过。

  他身旁那数名军中将领骇然转身,还未来得及挥舞手中兵刃,郑普观已经撞破一道院墙,冲入了街中一家铺子。

  那是一家卖驴肉的铺子。

  在神都,羊肉最受欢迎,但是往往每日里宰杀的活羊都被达官贵人先抢购一空,所以驴肉就变成了来往富商的最佳选择。

  那家铺子的生意也很好,每日里少则宰杀两头驴,多则可以宰杀四五头驴。

  所以这家铺子里一共有七口大锅,其中三口大锅分别用来煮肉煮下水,其余的大锅都用来屠宰脱毛时烧开水用。

  今日这家铺子的生意原本应该也很好,七口大锅之中有六口大锅下方的灶火都是点燃的。

  当郑普观撞破一堵墙撞入这家铺子时,这家铺子的一口大锅里的肉汁已经接近收干,卤水和肉汁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许多肉块已经软烂,正是出锅时。

  然而这个铺子里没有人。

  没有来买肉的食客和肉贩子,也没有老板,也没有屠夫和伙计。

  这个铺子里的屠夫和伙计,包括老板夫妇,早已经倒在了染坊里。

  看着几个灶台之中还在熊熊燃烧着的灶火,郑普观随手用灶台上的一双铁块戳起了一块驴肉,然后他面无表情的提起几个原本是用于装肉的大木桶,逐一狠狠的拍向了那些灶台。

  随着一声声可怖的爆响,那些砖石堆砌,已经用了很多年的灶台逐一崩塌。

  滚烫的砖石和燃烧着的柴火溅射出去,落在灶膛后方的柴垛上。

  “他要放火!”

  破开大洞的墙体后方响起几个人焦急的大叫声,然而等这些人冲入这家铺子时,他们看着已经被引燃的柴火时却是反而愣住了。

  这家铺子里没有人。

  郑普观已经不在这家铺子里。

  “他去了哪里?”

  冲进铺子的这些人一边灭火,一边焦急的大喊。

  “他去了哪里?”

  院外同样有许多人惊怒的叫了起来。

  这些街巷之中到处都是人,然而郑普观竟然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失去了踪迹。

  尤其是之前还在紧盯着郑普观的那些军中的箭手,此时的双手竟也是忍不住微微的颤抖。

  这一瞬间的一个起落,等他们看到这家铺子里火势涌起时,他们即便大多数都在高处,也依旧失去了郑普观的踪迹。

  在他们的视线之中,郑普观也应该依旧在这家铺子里的。

  一名站在屋面上的箭手也忍不住惊怒的叫出了声来。

  但也就在此时,他嗅到了异样的气息。

  他以为是那铺子里的烟火气飘了过来,但旋即发现有些不对。

  他豁然垂首,往下方看去。

  下方的黑色瓦片里,开始流淌出丝丝缕缕的烟气。

  他所在的这间屋子下方是个马棚。

  马棚寄养很多来往歇脚的来往商贩的马匹,马棚的一角堆满了干草和一些干豆。

  这种地方惧怕明火,所以平日里绝对不可能出现烟火。

  他看见这些烟气的同时便反应了过来,“他在我这里!”

  郑普观没有理会这名箭师。

  他甚至可以在这名箭师出声之前便杀死这名箭师,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因为事实上这名箭师是错的。

  因为在这名箭师看到那些从屋瓦间冒出的烟气时,他早已经猫着腰如同最灵活的狸猫一般悄然穿过了这间马棚。

  这名箭师的呼喊声被人听见时,他已经沿着一道院墙的阴影无声无息的跑出了数十步,然后又悄然的翻过了一道院墙。

  哪怕他的一只手中提着一块驴肉,另外一只手中握着一根一头红炭的木棍,也依旧没有人看到他。

  他完美的通过沿途几名高处的箭手的视线盲点,又进入了一家农舍。

  等他开始点燃这家农舍之中的柴垛时,他才听到了那名箭师的呼喊。

  所以那名箭师的呼喊,在此时反而成为了吸引注意力的误导。

  一声声急促的呼和声响起。

  许多人朝着那名箭师的所在狂奔而去。

  尤其是一些并没有战阵经验的寻常百姓,便已经将手中的东西纷纷朝着那处马棚砸了过去。

  这种混乱甚至让郑普观略微停顿了一下,他通过这间农户的窗棂朝着外面看了看,然后选定了不远处的一片房屋。

  那片房屋很拥挤,而且其中有几间库房。

  即便在此时的混乱之中,郑普观都嗅到了一些熟悉的染料的味道。

  那应该是堆积着成品布匹的库房。

  但也就在此时,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看到了一家店铺。

  那家店铺是竹器店。

  竹器店里面不仅有做好的很多竹器,而且库房和制作这些竹器的地方都连在一起。

  他看到那间店的周围,甚至堆满了很多竹子的刨花。

  于是他很快选定了一道没那么快被发现的道路,然后冲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不被发现。

  但只要这些人始终慢他许多,那他放火的速度,便会远超这些人救火的速度。

  更何况这些人不只是想救火,还想堵住他,还想杀他。

  既然如此,那这些人便一样都做不好。

  “他在那边!”

  等到许多人冲入已经燃起大火的马棚时,外面有人才如梦初醒般大叫起来。

  从屋面上已经跳下的箭师大脑空白却身手敏捷的攀上一棵枣树。

  他从枣树的高处望去时,已经看到有五六间屋子在不同的街巷之中燃起。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高殿

  “你们不可能阻止得了他放火的。”

  一名骑在战马上的将领听着背后响起的声音,愤怒的眼眸就像是要随着那些屋子一起燃烧起来。

  “是谁胡言乱语,扰乱军心!”他厉声大喝,转身。

  然而在看清那人的刹那,他因为愤怒而扭曲的面容瞬间僵住,“祁将军。”

  出声的是一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满头银丝,甚至需要身旁一名仆从的搀扶,才能够勉强站立。

  然而他看着今日城中的乱象,却是异样的镇定。

  “我早已解甲,自然不是将军。”

  这名老人看着周围纷纷对他行礼,甚至开始等待他指挥的那些将领和军士,摇了摇头,道:“我无权命令你们,只是提供一些建议。”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意什么称呼!”一名将领心中响起这样的声音,若是面对别人,他肯定已经直接直娘贼开头,直接叫骂起来了。

  但面对这个老人不能。

  这个老人在边关镇守三十余年,大小两百六十余场战役,其中哪怕有败绩,但能够如此存活下来,回到神都终老,这已经是他们军中所有人的楷模。

  而且这位老人在花甲之年,甚至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之下,和三百余名老兵一起死守一座城,硬生生抵挡了一支南下劫掠的军队一个冬天。

  谁都知道游牧民族的劫掠部队在冬天是多么可怕,那些都不是人,都是风雪中的恶狼。

  然而仅凭三百余名老兵,这名当时已经花甲之年的将领,却硬生生的阻挡了这三千多条恶狼。

  当冬天过后,这座城和神都恢复联系时,整个神都都为之震惊。

  这绝对是神迹一样的战绩,军中的战神。

  任何骄傲的年轻将领,面对这样的战绩,都不得不低下头颅膜拜。

  “任何时候,放火都比救火快。”这名老人的声音伴随着艰难的喘息声在此时接着响起。

  “曾经有一场大战,是艾将军带着我们打的,我们的粮仓和后营被人偷袭了,对方只有一百余骑,这一百余骑只是放火,但前方黑暗里隐着的,却有三万敌军。”老人的目光落在这些将领的脸面上,道:“后来的结果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们虽然只有一万余人,但我们守着一个缓坡,却硬生生的打赢了这场仗。你们有没有想过,在我们粮草被烧尽,连营房都被烧了小半的情形之下,是如何能够打赢这一场仗的?”

  老人粗重的喘息声听上去就让人觉得痛苦,就像是喉咙里滚动着风雪,滚动着沙尘,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吐字却毫不断续,“不要和我说背水一战哀兵必胜这种事情,你们哪怕只是打过几场局面有些不利的仗,你们都应该清楚,那种时候十分混乱,关键就是要从上到下有主心骨,有行之有效的军令。”

  “祁老!”战马上那名将领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看着远处不断涌起的焰光,实在忍不住道:“此时事态紧急,我知道您有面对这种乱象的经验,既然如此,就请您迅速明示。”

  “你很急,但这种时候最关键的就是不能急。”老人看着他写满焦虑的面容,沉声道:“我就是想你慢下来,不要在这种时候多下命令,这种时候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比驱赶着自己的部下去乱做事要好。”

  这名将领浑身一震,他看着这名老人,咬了咬牙,没有说什么。

  “你的军阶自然不够管这一带所有的军士,更何况这里面又有城防军,又有羽林军,甚至还有潼关调回来修整的那些边军。”老人道:“但是现在很乱,那些军士根本不知道哪些军令是最高长官下达的,所以只要传令的传令官足够坚决,你的命令,现在就能同时约束这些军队,在这种乱阵时候,你城防军的人数最多,只要城防军全部听你的,你便很容易成为这里的统领者。”

  这名将领躬身行了一礼,寒声道:“可以。”

  老人点了点头,道:“那一场仗,我们在粮仓和后营被人偷袭的情况下,我们打赢了,是因为艾将军在发现粮仓起火和对方大军已经准备突击的情形之下,根本就没有去管粮仓和后营。就根本不去管放火,只是迅速传令,根本不管火势,只是令我们十几队人马不断乱叫乱喊,在营地外围践踏冲刺,给对方造成一种我们已经彻底错乱的感觉,然后在对方大军压阵时,我们直接全军突袭,从上而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时就直接冲散了他们的阵营。”

  “但这……”

  “我要你们明白的是,这种时候所要做的,先是要彻底约束所有的军士,让所有的军士不要如乱头苍蝇一样。”这名将领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已经被老人接下来的话打断,这名老人微微眯起眼睛,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不要去追逐追不上的人,这种时候也不要浪费时间去救火。他放十间房的火,你们最多只能救两间房的火,那又有什么用。”

  “那接下来呢?”一名将领忍不住出声道:“总不能随便他烧?”

  “这个时候只能随便他烧。”老人寒声道:“他现在只是烧房,不是烧人,等他将这座城烧房烧得差不多了,他觉得可以了,他就开始杀人。所以你们需要做的,是在他烧房的这段时间里,挑选出一些可以和他厮杀的地点,以及尽可能将人手布置下去。很简单,如果在对方大军开始冲锋之前,你们还不能挖好陷阱,不能让军队做好埋伏,那就只有全军覆灭的可能。”

  看着这些还有些犹豫的将领,老人缓慢但肃然的说道:“你们现在是应该仔细考虑一下,你们不要将他看成一个人,你们将他看成一支比你们数量更为庞大的军队,你们的心中就会容易接受一些。这支军队已经冲进了神都,所有人都举着火把,那就算烧光整座城的建筑,你们也会容易接受一些。那只要能够击溃这支军队,你们也会觉得哪怕放弃所有房屋,不管这些房屋多华丽,多令你们不舍,你们也会觉得是值得的。所以在这些房屋和整座城的命运面前,你们应该做出抉择。”

  “您说的对。”从战马上跳下的那名将领对着这名老人深深行了一礼,他之前的脸上全部都是愤怒和狰狞,但现在,他的脸上却是一片肃然,虽然充满杀气,但那种无用的愤怒的神色,却已经全部消失。

  “你们明白了吗?随便他烧,百姓可以救火,但不要阻碍我们军队的调度。我们军队不要参与任何的救火,让所有军队前往光福、永兴、长乐,我们在那边准备战场。”

  ……

  “张柬之,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

  皇宫里,大殿前的平台上,这座城的主人,大唐的女皇帝,看着她身前不远处的数名臣子,缓缓的说道。

  这座殿很高。

  叫做集仙殿。

  它是堆土堆出来的高度,地基高了,再铺以厚厚的基石,所以即便站在门口,就能看见半个城。

  看着远处街巷之中不断燃起的火焰,看着那些燃烧的屋子产生的烟气渐渐和天上的白云接在一处,面容显得有些苍老和疲惫,但神色却说不出威严的女皇帝看着依旧跪拜在地,默不作声的那些臣子,道:“你们自以为挑了一个好时候,但现在,你们还觉得是个好时候么?在这种时候,我现在若是将皇位让给太子,你们觉得他能替你们守住这座城么?”

  “陛下,这不是一人之城。”

  一名两鬓微白的臣子没有抬头,只是平静的说道:“只要陛下将皇位让与太子,我等不惜死,举全城之力,必能渡过此厄。”

  女皇帝微讽的笑了起来。

  她目光坚毅的望向远方,望向城门外更为广阔的土地,然后说道:“你们说这不是我一人之城,但这城是因我而生,谁能比我更了解这座城?大唐因我才有今日的大唐,你们谁比我更了解这座城里那些子民的想法。你们不会比我做得更好。”

  “陛下,若您不放心,您可以辅佐太子。只要太子登基,并能平定此獠,那他的威望必定到达您都不能企及的高度。”另一名臣子极其恭敬的说道:“陛下,现在神都所需的,只是上下一心,若是您不肯让位给太子,那必定四分五裂,必定流更多的血。”

  “那么你们凭什么觉得,该改主意的是我?”女皇帝的神色骤然威严起来,她眼眸之中蕴含着的疲惫和失望,尽数化为冷峻的杀意,“如果你们现在改变主意,我还可以赦免你们的一切过错,但若是你们再执迷不悟,我会让你们下狱,会让你们流放三千里。”

  “陛下。”她身前拜伏的那些人依旧恭敬,依旧连头也不抬,但那名两鬓花白的臣子语气却越发坚定,同样透着冷峻,“现在集仙殿和整个皇宫已经都被忠于太子的军队团团围住,他们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你们可能没有注意到一个事情。”女皇帝笑了起来,她伸出手点了点神都最中央的一条街道:“公孙岚在回来的路上,她既然能够这么顺畅的回来,这便说明事情已经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天命所归

  “公孙岚?”

  两鬓有些发白的张柬之心中一震,他缓缓的抬起头来,然后再缓缓的起身,恭敬的微躬身转过身去。

  在这个过程之中,他依旧保持着对帝王的礼度。

  即便女皇帝是今日他们逼宫的对象,但只要她未发诏书退位,她便依旧是大唐的皇帝。

  他这些年的视力有所下降,但所幸望远处的视力却没有下降多少,所以他也很快看到了那辆战车,隐约看见那辆战车上有两个人的衣饰十分奇特。

  随着张柬之的起身回望,其余拜伏在地的几名臣子也随即起身,他们看着沿着大道朝着皇宫疾驰而来的那辆战车,眉头都是深深的皱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们对公孙岚了解多少。”

  女皇帝威严而低沉的声音接着响起,“但我肯定比你们更了解她。她不会做不可为之事,如果她觉得事情无法转变,她根本不会来送死。”

  张柬之深吸了一口气,他又朝着前方的台阶走了几步,走在平台的边缘,然后看着城中的烟火说道,“或许您说的是对的,她能够过来,便说明事态的确已经朝着我们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但这是江山社稷,是关乎天子姓氏,既然我们已经走到这里,我们没办法就因为您这几句话便改变初衷。”

  女皇帝点了点头,笑了起来,道:“不错,总是要试试的。只是你们觉得不甘心?你们现在觉得只是我让出一个皇位,只是我点头的事情,你们觉得你们还可以继续鞠躬尽瘁,为大唐,为这座城死而后已,但是我是如何登上这个皇位的,你们难道不清楚?你们自觉付出了很多,那你们觉得,我付出了多少?那你们想想,这是我一份诏书的事情么?”

  张柬之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他对着女皇帝再次认真行礼,然后说道:“陛下,既然谁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决定,那……”

  他的话语直接被女皇帝的声音打断,“没有什么这和那的,我不想我们大唐英勇的军士因为你们愚蠢的决定而死在这里。你们不要再想着做什么愚蠢的事情,我说过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你们再做愚蠢的事情,等待你们的,便只有流放三千里。”

  “到了这地步,即便流放三千里又如何。”张柬之的脸色瞬间坚毅起来,他看着那辆战车,道:“那若是那辆战车中的人根本到不了这里,陛下您必须改变决定。”

  “很好。”女皇帝的眼眸之中终于涌出无法控制的怒意,她看着张柬之,冷笑起来,“你们只是文臣,竟然在此时还能勾结军方,让这些忠于大唐的军士为你们去赴死,你们可以和我赌一赌,但自此时开始,所有这些因为你们的驱使而死去的军士,他们的命,都要算在你们头上。”

  “若是五十具重铠和三百强弩再加上白水剑门的那些剑客都无法阻止这几个人,那便是天命。”张柬之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但他脸上的坚毅却没有任何的改变,他抬起头来,直起自己的脊梁,“如果是天命,那便让我们看到,若是我们今日失败,那整个大唐便再无我们这样质疑你的人,那请你管好大唐,让它朝着更辉煌的地方走去。”

  “用他们的命来赌?”女皇帝冷笑起来,道:“既然这样,你们就用你们的命来赌,如果你们输了,你们的家人会替你们流放三千里,而你们的头颅,就会挂在那块告天石上。”

  “何惜命也。”张柬之点了点头,其余几名大臣也都是面容肃然,分列在女皇帝身前两侧。

  “厉将军,事已至此,但劳你差人将我送回去。”紫薇城玄武门的城门楼上,一名年轻人愁容满面的哀求身旁一名身穿锁片甲的将领。

  “看看你身上的这件袍子。”这名将领肤色极黑,他此时面色微沉,面上就像是有铁尘浮现出来,他看着这名年轻人,道:“难道这件袍子穿上了,还能随便脱下来么?”

  这名年轻人下意识的垂首。

  他身上穿着的是龙袍。

  他便是太子李显。

  这件龙袍,是登基之后的皇帝才有资格穿的龙袍。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李显身体微微颤抖,道:“厉将军,你也很熟悉陛下,你知道此时如果我们放弃,她必定不会追究我们的罪责,尤其厉将军,她说不定会奖赏你平乱之功。”

  被他称为厉将军的这名黑脸将领顿时冷笑起来,“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今日若是听了你的话反悔,那就算我得了平乱之功,那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牵连,后面也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而且你必须明白,今日若是你成功登基,那你便是我大唐的皇帝,你怎么命令我,我都必须遵命。但你现在只是太子,虽然身穿龙袍,但未登基,太子无兵符不能驱兵,所以你现在命令不了我。”

  李显听着这番说辞,顿时哭丧了脸,他明明知道这名黑脸将领所说的是实情,但心中的懊恼却是无法可说,只能跺脚道:“岂能如此死板。”

  那名将领和城门楼上的其余所有人都没有再做回应。

  他们对这李氏皇位的继承人理应抱有很大的期待,但此时他们心中却委实尊敬不起来。

  和此时皇位上的那名女人相比,这位怯弱的太子的确太过弱小。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会改变决定。

  军令已经层层传递下去。

  他们和张柬之的态度完全一致。

  如果那样的力量都无法阻止战车上的那区区数人,那这便是天命。

  天命若是要将皇位继续交予那名女子,那这个女子,便是真命天子。

  ……

  战车始终未至全速,但此时整个城的注意力已经远在他们身后的街巷,之前李丹的传令让大道上的所有军士都远远的避让这辆战车,所以这辆战车在神都的中轴大道上行驶异常顺利。

  当女皇帝在集仙殿前眺望这辆战车时,吕神靓和王离微微抬首,两个人看到了她身上衣衫的反光,便都心有所感,就如同感受到了她的眺望。

  “禁!”

  当大道的尽头出现皇城的城墙,当皇城城墙上军械的森冷反光就像是晶亮的雪片一样飘舞下来时,这辆战车的行驶速度骤然减缓,而在它减缓的刹那,城墙上方响起一道森冷的声音。

  “皇城有变。”

  战车缓缓的停了下来,战马的口鼻之中冲涌着热气,车夫安抚着躁动的战马,同时沉静的说道。

  “你不要跟着我们了。”吕神靓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了公孙岚一眼,虽然明知对方是这个时代最强的剑师之一,但她还是说道:“等会跟在我们身后。”

  “好。”公孙岚根本没有任何勉强的意思。

  车夫凝立在车头处。

  就在这个时候,有数声轻响,让他呼吸骤顿。

  战马和这辆战车脱开了联系。

  它们身上的拖索被吕神靓直接扯断。

  那些坚韧皮革制成的绳索,在她的手上好像腐朽的草绳一般轻易的断开。

  “怎么?”

  王离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盾牌。”吕神靓直接吐出两个字,又道:“足够大。”

  王离微微一怔,顿时想明白了,苦笑道:“是足够大。”

  说完这句,他的手落在了这辆战车上,沉重的战车就好像没有分量一样跟随着他的走动而移动。

  公孙岚的眼中涌出异彩,她也反应过来吕神靓和王离想要做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道:“还是要小心火攻。”

  吕神靓点了点头,道:“你跟在我们后面,不需要动手,只要闪躲便是。”

  “禁!”

  她的话音未落,皇城的城楼上便已响起第二声厉喝声。

  “禁你们个头!”

  吕神靓抬起了头,然后大喝了一声。

  “禁!”

  城墙上响起了第三声警示声。

  “放箭!”

  随着这第三声警示声的响起,一声似乎早已迫不及待的军令便已经响起。

  “嗡……”

  天地间突然响起一声异常古怪的低沉震鸣声,就像是很多巨大的皮索瞬间抖动。

  公孙岚脸色瞬变,“守城弩!”

  她的声音响起的刹那,皇城的上方就已经出现上百道的阴影。

  这一刹那,就像是城墙上有许多军士,同时往下投掷了许多粗壮的毛竹。

  然而那不是毛竹,那是开始疯狂加速的弩箭!

  一根根粗如成人手臂的弩箭,就像是被巨人甩出的毛竹一样,开始破空呼啸,它们的抛物线似乎都各不相同,初时显得紊乱,但是它们在坠落之时,却都异常的精准,都朝着王离和吕神靓的所在坠去。

  神都是此时世间最大的雄城,而皇城上的这些军队,更不是吃素的。

  这些弩车原本是用以对付攻城利器,但在他们的调教下,这些弩箭显得精准无比。

  在这漫天的粗大阴影的笼罩下,王离和吕神靓却是没有任何的紧张之意,两个人甚至有余暇互望一眼,然后两个人将身后的战车举了起来,就像举起一个巨大的乌龟壳一样,顶在了身前。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玩具

  当当当当……

  粗壮的弩箭就像是一个个铁拳一样砸在战车的底部,光是最先的十余弩箭击中战车底部发出的声音,就已经让城门楼上的所有军士头皮发麻。

  这种弩箭依靠的是重量,就连那些攻城车的木柱都能轻易硬生生的冲击折断,这辆战车即便覆盖着厚实的青铜和其它金属,但依旧无法承受这种弩箭的冲击。

  当最先的这些弩箭冲击在战车底部时,战车的底部便已随着这种可怖的声音开始崩碎。

  然而也就在此时,城门楼上所有的将领和军士的目光如同凝固,他们的嘴角甚至因为所受的震惊太过强烈而不断的抽搐起来。

  战车的底部虽然开始崩裂,然而整辆战车一动不动!

  举着这辆战车的两人,竟然凭借自己的力量,完全硬抗了这些守城弩射出的弩箭的冲击力!

  这些沉重的守城弩箭,在他们的面前,难道就和普通的箭矢毫无分别?

  喀嚓一声!

  城墙一片静寂,这辆战车上发出的裂响声便显得分外刺耳。

  整辆战车裂成了两半。

  但并非是这些弩箭之功。

  城墙上那些正对着这辆战车的将领瞳孔剧烈的收缩,他们的心脏剧烈的跳动,但心脏中挤压出的却不像是鲜血,倒像是凛冽的寒气。

  战车下的两道人影一人扯了一半战车。

  这沉重的战车在他们的手中,就像是一张刚刚出炉的烧饼一样的轻。

  这种态势,让他们瞬间明白,这辆战车是直接被这两个人主动扯成了两半。

  而在下一刻,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这裂成两半的战车变成了团团的幻影!

  沉重的战车在他们的手中旋转翻飞,就像是公孙岚舞剑时灵动的团团剑影,覆水不能进。

  当当当……

  随着后继的可怖冲击声,他们看到那些坠落的弩箭被轻易的拍飞出去。

  “这两个人的手臂不会被震断吗?”

  “他们的身体怎么能够站得住?”

  城墙上的那些将领和军士看着这样的画面,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们甚至无法去想,明明那些弩箭的坠落速度那么快,但在对方面前为什么似乎变得慢了起来,为什么对方还能够好整以暇般将战车扯成两半,然后挥舞着拍飞后继坠落的弩箭。

  “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座皇城紧闭的大门之后,在黑魆魆的城门洞里,凝立着一尊尊铁铸般的身影。

  这些身影挨得很近,面罩下发出沉重的呼吸声的同时,他们身体的略微摩擦,都能迸发出耀眼的火星。

  火星在他们的铠甲的表面跳跃,就像是在一个钢铁的丛林之中穿行。

  这些都是大唐最为精锐的重铠甲士,这些人平时经受着寻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训练,但同时得到大唐级别最高的待遇,食物、药物,大唐一切最好的资源都在他们的身上堆积。

  他们穿上这些重铠,在敌人的眼中便是熊,便是狮,是虎。

  十名埋伏在阵中,骤然出现的重铠甲士杀出,便能瞬间搅乱整个战场。

  三十名重铠甲士在没有什么阻碍的地带,能够轻易杀穿两千敌军的方队。

  而在这个城门洞里,在城门洞后方的十余步路面上,竟聚集着整整五十名披挂完整的重铠甲士!

  这些重铠甲士不能透过城门和城墙看到外面的景象,但是听着那空中的呼啸声和弩箭的撞击声,他们就已经感受到那种冲击的力量是何等的可怖。

  而此时城墙上的静默,同时让他们的心中升腾起不祥的预感。

  城墙上的反应,让他们直觉这些守城弩没有对敌人造成任何的杀伤作用。

  那是整整数十具守城弩车,而且其中还有数具是多发弩车,这些弩车是在此次事变之前,悄然运送至皇城,原本准备对付的便是城防军的重骑。

  这些守城弩车同时激发,所能带来的杀伤他们十分清楚。

  然而面对只是一辆战车,不能杀伤对方?

  这是什么样的敌人?

  也就在此时,城门洞里的这些重铠甲士听到了城门楼的上方发出了几声嘶哑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古怪。

  就像是有几名将领同时在发布军令,但是那声音却是好像被约束一般,卡在了他们的喉咙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

  城门洞里这些即便在风雪中被积雪覆盖都能纹丝不动两个时辰的重铠甲士忍不住都有些焦躁起来,黑暗的城门洞里涌起的火花和金属的摩擦碰撞声更多。

  也就在此时,最接近城门的数名重铠甲士骤然呼吸停顿。

  他们感受到了狂风呼啸而来的声音,就像是有数十名全速冲刺的重铠甲士在朝着城门扑来。

  咚!

  在他们呼吸骤然停顿的一刹那,城门剧烈的往后震动。

  整扇城门发出了令人心悸的杂音。

  震荡产生的气流,就像是海浪一般冲刷在他们的铠甲表面。

  咚!

  一声之后便是第二声。

  整扇城门就像是静止般骤然一僵。

  接着中间的厚木骤然折断。

  无数木屑和木片往后崩飞出来。

  “放箭!”“丢火罐!”

  城门楼上的那些将领早已经面色铁青。

  他们的头发都被冷汗在极短的时间内浸透,贴在他们的额头上和脸上,让他们显得分外的惊慌和失魂落魄。

  谁也没有想到,谁也无法想象,这两个人将战车扯成两半,拍飞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弩箭之后,竟是直接将将战车都砸了出来,隔着足有五十步的距离,他们竟然在狂奔之中,将这分成两半的战车直接投了出去,砸在了城墙的大门上!

  城墙颤抖起来。

  在这些将领的厉喝声中,火光大量的亮起。

  诸多的火箭和点燃着引绳的火罐从城墙上抛落。

  王离微微眯起眼睛。

  他疾进的身影骤然停顿。

  在他停顿的同时,他身侧的吕神靓也同时停住。

  那些火罐在他和吕神靓的身前不远处爆开,流淌的火油带着火焰朝着他们涌来,在距离他们身前数尺之地渐渐停滞。

  这个时候城墙上的许多将领和军士才看清他和吕神靓的双手之中竟然都握着两根守城弩车射出的弩箭。

  在这个过程之中,王离和吕神靓甚至没有做过任何言语上的沟通,这是他们之前在修行的过程之中,无数面临生死的时候磨炼出来的默契。

  此时两人停顿的刹那,都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火墙后方的城墙,便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两人同时扬手,丢出手中的一根弩箭。

  嗤啦!

  空气里响起一声可怖的暴鸣。

  这不像是弩箭激射而出,倒像是空气里骤然划过两道闪电。

  城墙上所有这些将领都是尸山血海之中磨炼出来的勇者,但此时这样的声音一起,几乎是身体的直觉反应,他们所有人身体都瞬时往下伏去,下意识的要躲闪两人投出的弩箭。

  然而他们眼睛的余光里,却看到这两支弩箭有些偏得离谱。

  这两支弩箭并未朝着城门楼的上方飞来,而是飞向一侧的城墙。

  他们的心中才刚刚升腾起愕然的情绪,整座城墙又剧烈的抖动,就像是有两根巨大的木柱直接撞在了城墙上。

  咄!咄!

  两根弩箭狠狠的钉在城墙之上。

  王离和吕神靓同时朝着城墙一侧奔跑,然后骤然如离弦之箭跃起。

  公孙岚苦笑了起来。

  吕神靓让她不要跟得太紧,但她就算想跟,又如何能够跟得上?

  城墙上的守军自然想堵住城门,对于寻常人而言,进城自然要走城门。

  用火,用毒,用重铠军堵住城门,便能够在城门处形成有效的围杀,然而这两个人,又岂是普通人?

  那普通人根本无法跨越的护城河,在他们的面前,却就像是一条小水沟。

  他们根本就不需要走城门。

  “放……”

  旁观者清,城墙上那些将领的反应比她要更慢一些,等到发现王离和吕神靓已经直接跃过护城河,落向城墙时,其中的一名将领才刚刚反应过来,他想要城门上的箭军对这两人放箭,但只是出口了一个字,王离和吕神靓便已落在了他们投出的弩箭上。

  在下一刹那,他们的身体便已一种超出他们想象的态势崩飞而起,落在了城墙上。

  “杀!”

  一名将领的脑海无比空白,但看着王离和吕神靓的身影,他依旧第一时间抽出了腰刀,然后冲了上去。

  喀嚓一声!

  也就在此时,矗立在城门上的旗杆断了。

  王离只是手中的弩箭轻轻一扫,那根旗杆就直接断了。

  这名将领只是听到了一声叹息,“何必呢?”

  在接下来的一刹那,他看到城墙上的军士就像是被风吹拂的稻草一样,朝着一面倒去。

  那些朝着王离和吕神靓冲去的军士,包括在城墙的边缘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的军士,被王离用这根旗杆轻易的拨倒,倒入下方的护城河中。

  这名握着刀的将领也不例外。

  旗杆拦腰而来,明明速度似乎不快,但他似乎就是差那么一点无法闪避,他一个翻身,朝着下方的护城河坠落下去。

  他后方不远处的数名将领浑身都僵硬起来。

  看着挥舞着足有两三百斤的旗杆,却像是挥舞着一根笔杆般轻松的王离,他们觉得所有的军令都根本无法阻止这两个人入城。

  城门洞内外的那些重铠甲士躁动着。

  他们纷纷退出了城门洞,听着城门楼上的动静,这些大唐最为强大的军士在铠甲的包裹之中的脸色更是如同铁灰。

  他们不可能沿着阶梯冲上城墙去,而且就算他们排队爬上城墙去,他们也不可能对那两个人造成有效的堵截。

  他们也根本无法想象,对方竟然直接跳过了护城河,跳到了他们头顶上方的城墙上。

  然而让他们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候,上方两个人影落了下来。

  王离和吕神靓,跳到了他们的人群之中。

  两个和他们相比显得十分瘦弱的身影,直接落在了一堆金属重铠之中。

  这是重铠军士最想要见到的场景,然而这样的场景发生时,他们更加错愕,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要干嘛。

  成片的沉重呼吸声和金属的震鸣声中,他们听到了吕神靓发出声音,“如果不这样,你们怎么能够死心?那皇城内里让你们阻止我们的人,怎么能够死心?”

  “是故意陷入重铠甲士的围困,然后要击溃我们所有人,用来击溃内城那几名大人的信心和战意?”当这样的声音传入这些重铠甲士的耳廓,这些重铠甲士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发麻。

  “呼!”

  距离王离最近的一名重铠甲士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手中的一柄流星锤发出破风呼啸,朝着王离狠狠砸了下去。

  然而这声音只是极为短促的出现了一个刹那。

  往下动作的流星锤骤然停止。

  这名重铠甲士整个身体都在发力,但是这柄流星锤却动不了。

  因为王离的手此时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这重铠甲士的手腕上也覆盖着厚厚的铠甲,王离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只能握住一半。

  这种姿态在较量力气的时候会很不舒服,手指和手腕很难发力。

  但只是这样,这名重铠甲士却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和整个身体,都像是陷入了一座巨山,被这座巨山死死的钳住了。

  当!

  在接下来的一刹那,这名重铠甲士的身体翻了出去,撞倒了他身旁两名重铠甲士。

  王离就像是用和小孩子摔跤的动作一样,轻易的用脚勾到了他,将他放翻出去。

  其余的重铠甲士自然想要扶住那翻倒的人,然而这个时候还有吕神靓。

  吕神靓只是不断的伸出手掌,用力的去推那些已经开始翻倒的重铠甲士。

  这些重铠甲士先被王离绊倒,然后在她的加力推送之下,就像是一块块骨牌般撞击,倒地。

  城门楼上和内城的城墙上那些将领已经目光痴呆。

  他们从未想过,象征着大唐最强军力和最强制造工艺的这些重铠甲士,在这两个人的面前竟然没有任何的杀伐气息可言,就像是他们手中笨拙的玩具。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天意民意

  “我们不是来杀人的,我们若是来杀人,你们这些人早就死了。”

  杀人不如诛心。

  王离和吕神靓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更有默契。

  若是不戏耍这些重铠甲士,即便一路冲杀进去,恐怕也只会和郑普观一样,激起这些军士的同仇敌忾。

  “你们阻拦我,是这些人想逼皇帝下台,但皇帝就是皇帝,真命天子,不管她是女子还是男人,既然她是皇位所归,那她便是上天认定的天子。”

  对于蛊惑人心方面,吕神靓也同样很擅长。

  她在旧时代所接受的教育,让她十分熟悉这种古人的君权神授,或说君权天受的想法。

  “人有男女之分,神佛有男女之分么?”

  “天命皇位,有德居之。难道你们觉得比上天的选择更为英明?你们这些年,你们整个大唐,这些年难道过得不好么?你们有什么资格代替上苍去选择?”

  她这些话语,显然比她和王离展现出来的绝对力量更令这些将领和军士震撼。

  尤其是那句人有男女之分,神佛有男女之分么的灵魂拷问,瞬间就让所有还想冲上来的重铠甲士和城墙上的那些将领和军士僵住了。

  神佛自然是不分男女的,天子如神,似乎的确不该将她视为凡间女子。

  “这两人,难道就是天神么?”

  “难道正是因为我们的过错,才导致今日神都的变故,才引来这样的天罚?”

  城墙上所有的军士都停顿下来,数名隐匿在角楼之中的官员看着神都城中到处燃起的熊熊烈火,心中都是涌出这样的念头。

  “你们输了。”

  集仙殿前,女皇帝静静的看着张柬之等人说道。

  张柬之深吸了一口气,他缓缓转过身来,对着女皇帝行了一礼,道:“罪臣任罚。”

  女皇帝没有再说什么。

  她开始动步。

  就像是第一次踏入这座皇宫一样,昂首朝着前方走去。

  她走下台阶,走上宫中的石道。

  今日里宫道之中到处都是持着各种杀人武器的军士,这些军士身上的铠甲,手中的兵器,都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只是这些寒芒照耀在她的身上,却就像是给她的身体镀了一层威严的银辉。

  在之前曾经见过她的军士眼中,此时的皇帝和第一次进入这座城,第一次进入皇宫时相比显得有些苍老。

  但不知为何,当天地皆静,当皇宫城门口的战况和那些话语传来,他们看着这名显得有些苍老的女皇帝,却越发觉得威严。

  那层威严的银辉,却像是从天空之中掉落下来,覆盖在她身上一样。

  有铠甲声动。

  有将帅跪拜下来。

  所有的军士,如潮水般跪拜下来。

  从今日起,没有人会质疑她并非天命所归。

  只是看着远处不断燃起的烟火,女皇帝的眼中并没有任何的骄傲。

  “太子呢?”

  在接近玄武门,甚至可以看清王离和吕神靓的脸面时,她停了下来,问一名跪拜在地的太子。

  那名官员浑身一震,旋即苦笑道:“臣也不知他藏到了何处。”

  “我不会治他的罪,他现在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谋划这样的事情。你们把他找出来,这种时候,他必须好好的学着。”女皇帝说完,便继续向前,然后对着王离和吕神靓遥遥行了一礼。

  她是皇帝,只敬天神。

  看着这名和史书画册上并不怎么相像的女皇帝,吕神靓的心中骤然升起些怪异的感受,她点了点头,道:“武则天?”

  女皇帝笑了笑,道:“你是?”

  吕神靓道:“吕神靓。”

  女皇帝点了点头,道:“我们聊聊?”

  吕神靓道:“好。”

  女皇帝看了一眼出现在身后的几名大臣,道:“我们上玄武门城门楼,让太子上来,公孙岚上来,还有张柬之他们几个上来,其余人回避。”

  王离看着她气定神闲的样子,忍不住倒是在心中暗自赞叹。

  这女皇帝虽说不是修行者,但这副气度倒真是千古一帝,真的非他之前所见的那些凡夫俗子国度的帝王所能相比。

  “你是?”这个时候女皇帝却又已经对他行了一礼,问道。

  王离道:“王离。”

  “两位随我上楼。”女皇帝也并不多话,开始登上城门楼。

  “我们也要上楼?”

  张柬之等人虽然已经随行下了集仙殿,但原本心想此时大局已定,接下来就算女皇帝不快刀斩乱麻将他们斩首,也必定要马上收监,以免生乱。

  他们料想女皇帝和这两名不速之客以及太子的对话必定十分隐秘,不可告人,然而现在皇帝竟然要自己一行罪臣也跟随上楼。

  “太子!快出来见陛下!陛下说此事与你无关。”

  “真的?”

  隐匿在偏殿一名宫女的屋中瑟瑟发抖的太子不可置信的听着呼喊声,等到他的亲信推开门,满脸喜色的告诉他这是事实,他才如释重负。

  他知道皇帝一言九鼎,既然将这件事和他脱开关系,那他即便在将来受些责备,那他依旧会是太子。

  “这些老臣果然不是她的对手。”

  他的心中响起鄙夷的声音,然后他抖抖索索的跟随着数名亲信,快速朝着玄武门的城门楼跑去。

  在他大气不接小气的爬上城门楼时,他看到整个城门楼上所有的军士都已经撤离,张柬之和公孙岚等人,则凝立在皇帝的身边不远处。

  皇帝和那两名衣着有些怪异的外形人,此时并排站立,看着城中火起。

  与此同时,他正巧听到皇帝问出一句话,“你们到底是何等样的存在?”

  只是这样的一句问话,面临死亡的威胁都不曾色变的张柬之等人却齐齐色变。

  君命天定。

  正因为这两个代表天意的人的到来,所以此刻皇宫之中对女皇帝的君权再无怀疑,每个人都已经认定对方是代表着上苍旨意而来的天神。

  但现在皇帝却反而问出这样的一句话,这在他们看来,甚至意味着她觉得这两个人说谎,甚至意味着她对自己的绝对君权的自我否定。

  “我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吕神靓也不含糊,直接将对着公孙岚所说的那些话,很快速的直接对着她说了一遍。

  “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我们这里发生的事情,对于你们而言,只是遥远的历史?”女皇帝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张柬之和太子等人瞠目结舌,只觉得异常的荒谬。

  “这等胡言乱语也能信?”

  正当他们心中不由得浮现出这样的念头时,他们听到吕神靓问女皇帝,“你不信?”

  女皇帝笑了笑,道:“公孙岚都能相信,为何我不能信?”

  “什么!”张柬之和太子等人一震,心中又是一阵无法接受。

  “帝王乃天子,圣意乃天意,但是天意到底是什么样的,却从未有人见过。我不知过去的帝王是如何,但我曾经和先帝朝夕相伴,我却是知道,他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和天意又有什么关系。”女皇帝微嘲的笑了起来,“等我登基做了皇帝,按照历代的说辞,哪怕我登基只做了一天皇帝,那我也是天子,但我自然比任何人清楚,我想怎么做就是怎么做,天上从来没有传下过什么旨意,从来没有什么天意告诉我该怎么做。”

  张柬之等人的身体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怒意。

  在他们看来,女皇帝的这番话语充满了背经离道,甚至充满了对先帝的诋毁。

  “你们曾经一度感觉在替天行道,但你们听到过天意告诉你们该如何么?”就在此时,女皇帝却是微微转身,嘲讽的看着他们,道:“你们所作所为,是听了天意,还是听了自幼所收的教化,那些书本上,那些老师灌输给你们的道理?”

  张柬之咬牙,却一时无法辩驳。

  “我只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民意便是天意。”女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这次的声音里没有了戏谑之意,只有肃然,只有说不出的威严。

  “陛下,难道如你所说,这世间便只有成王败寇,没有了规矩么?诸多的规矩法则,书上的记载,尽可以不信,尽可以不遵?”张柬之终于无法忍受,发出声音。

  “那你和我说说,你信不信他们所说的话语,你觉得这座城和我们所在,我们所见的一切,是真实还是幻光?”女皇帝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问道。

  张柬之冷笑道:“自然不信。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到老眼昏花的程度。”

  “一以贯之,只信自己的道理,倒也不失为分辨真伪的好办法。”女皇帝有些欣慰般笑了笑,她看着王离和吕神靓,道:“我相信你们的话,但是这座城和我们,我不会认为是虚幻的存在。因为很简单,我们的一生,对于日月而言,只是短短的一瞬。在这短短的一瞬里,如果说我们所处的世界,是某个强大的存在一念而生,一个念头创造出来的东西,那我们身处其中,经历其中,哪怕对于外界而言是转瞬即逝的幻光,但对于身处其中的我们而言,便都是真实。”

  吕神靓顿时蹙眉,道:“相对论果然很有道理。”

  女皇帝不知道她所说的相对论是什么意思,但是却点了点头,笑了起来,“对,一切都是相对而言。可能对于你们而言,一生是数万年数十万年的时光,但对于我们而言,一生却不过数十年,不会过百年。那我们这个世界,对于日月星辰的运转而言,可能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幻光。但身处其中的我们,却是真实的,这座城,自然是真实的。”

  “哪怕这座城真的是一念而生的幻光,那我们身处幻光之中,我们经历其中,经历的便也是真实。”王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点了点头。

  “夏虫不见冬雪,冬雪却未见过鸣蝉。”女皇帝微笑道:“便是相同的天地之中,不同的节气对于有些东西而言,却就像是不存在的世界,但若是夏虫能够活到冬日,能在冬雪之中破茧而出,哪怕它立即死去,它也会知道自己经历的这个冬寒是真实。”

  “所以根本不用去想这个世界本身是不是真实。”吕神靓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她也笑了笑,道:“身历其中,便是真实。”

  女皇帝淡淡的笑了笑,道:“所以虚幻和真实,在我看来,只在于你在和不在。若你不在的世界,即便再真实,那也无法触碰,也无法想象,那便是虚幻。”

  张柬之等人脸上的怒意消失,他们只是看着城中越来越多的烟火,心中更是无法理解,在这整个城都快要被烧没了的时候,还在说这些话有什么用。

  “我相信你们所说的那张巨大的人脸,那如神灵一般的存在的确存在,但在我看来,他若只是在远离这座城的世界旁观,只是将你们丢在这座城里,那他和天上那些无法接触到的日月星辰并无两样,他不进这座城,不进我们这个世界,那他就像是星空之中看不见的星辰一样,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女皇帝说道,“他只有和你们一样进入这座城里,出现在我的面前,对于我而言才是真实的存在。”

  王离目光剧烈一闪,道:“所以你觉得,他要么根本不在这座城里,他要是在这座城里,也会和我们一样。”

  他这句话很难懂,但女皇帝却偏偏听得明白,她笑了笑,道:“哪怕是一念而生的幻光,那制造出来的东西,也必定因为制造出来的时候的法则和规律而稳固的存在,他进入这样的城里,也必定要适应这样的法则。”

  “我明白郑普观的想法了。”吕神靓在此时点了点头,她微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烟火,道:“他看来不只是想烧掉整个城,他还想杀城里所有人,因为他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如果那个人在这座城里,那要么他也是必须遵守这个世界的法则,若是不遵守,那他破坏这个世界的规则,那整个世界就会崩塌,那这座城自然就无法困住我们。那他自然就可以逼出这个存在。”

  “陛下,不管你是如何想,我等死不足惜,但这座神都却是汇聚着无数唐人的心血,现在该如何处置那名妖人?”也就在此时,张柬之身后一名大臣实在按捺不住,忍不住叫出声来。

  “既然你们和他的想法不同,那我希望你们两个人不要插手。”女皇帝看着王离和吕神靓,平静道:“你们不要帮我们,也不要帮他们,在这座城和他之间,你们就做一名旁观者。”

  吕神靓道:“看戏我喜欢,但需要一个理由。”

  “我方才说过了,天意即民意。”女皇帝缓缓的说道,“既然你们所说这一切都是那巨大的人脸操控,那我就想证明给他看,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天意并非属于某一个至高的存在,而属于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人。”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烈酒

  “危机之下的群体意志?”王离看着女皇帝和吕神靓,总是觉得这件事本身显得越来越诡异。

  “我不明白你这句话到底具体意味着什么,但总觉得你的意思和我的意思有些相同。”女皇帝看着王离,淡淡的一笑。

  王离的眉头皱得更深。

  他越发觉得那张巨大的人脸一直不和他们正面接触,似乎并不是要单纯的利用他们,或是杀死他们。

  这神都在他的感觉里越来越像一张真实的棋局,整个神都,他和吕神靓、郑普观,全部都是棋盘里的棋子。

  郑普观或许觉得杀光整个神都的人,就像是清空整个棋盘上的棋子,到时候道理自现,但他和吕神靓之前出过这座城,这座城之外并非是星空,而是真实的天地。

  所以他隐约觉得,若是真的杀光了这座城里所有的人,那整个棋盘就自然往外铺开,这个时代,这个世界,便成了困住他们的棋盘。

  现在这女皇帝所说的天意民意的说法,和自己之前认知之中的群体意志不无相像之处,那么,难道正是因为这名女皇帝和自己有类似的认知,所以那张巨大的人脸,才会将自己和吕神靓、郑普观一起丢入她所在的时代?

  他是要印证什么?

  印证自己和女皇帝是错误的?

  再强大的群体意志,也不可能战胜像郑普观这样天魔般的存在?

  吕神靓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她对着女皇帝说道:“所以你现在要举全城之力,杀死郑普观?”

  女皇帝点了点头,道:“他在这座城里杀了很多人,烧了很多人花了一辈子的心血才建成的房子,所以现在全城的人都想他死,那我必须遵循他们的意愿。”

  说到此处,她看着王离和吕神靓,道:“我并不很清楚你们的世界,你们那种神佛般的道理,我只知我这个世间的道理。如果你们出面拦住他,又或者你们说服他,那哪怕你们是真的天神,那在他们的眼中,天神也会是他们的敌人,他们今后也会想要挑战天神,杀死天神。就算你们真的是上苍的使者,他们也会认为你们是坏的使者,他们绝对不会相信上苍的意志是要破坏他们一代人甚至数代人的心血,他们也不会相信上苍会丝毫不顾人间的法则和美好,肆无忌惮的杀死他们的亲人。”

  “我们接受你这个说法。”吕神靓极为干脆的点了点头,道:“反正我们和他也不熟。”

  王离无奈的笑了笑。

  吕神靓这话是不假,只是在这种时候说出来还是显得有些搞笑。

  “陛下,我也不懂你说的那些天道,但不惜代价……我们真的能够杀得了他吗?伏尸百万,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么?”张柬之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想着这座城里即将流淌着更多的鲜血,他的声音都开始不断的颤抖。

  女皇帝无比威严的看了他一眼,道:“只要你们所有人都遵从这座城的意志,只要你们不要妄加猜测,不要去干扰城里这些人的意志,那这座城就会继续存在下去,大唐就会继续存在下去。”

  “那我们可以做什么?”他身后的一名大臣颤声说道。

  “让这座城里的人都知道,我不会阻拦他们的决定,我会和他们站在一起。让这座城里的所有人知道,整个皇宫,整个神都也没有任何一位大人和将领会阻拦他们的决定。”女皇帝声音微寒的说道:“所有人都要站在一起,杀死这个人。”

  顿了顿之后,她看着张柬之等人,缓缓的说道:“最关键的是让这座城里的人都知道,我就在这里,我不怕他,大唐不会怕他。”

  “大唐不会怕他。”

  当她的话语在皇宫的城墙上响起时,永丰坊的河岸边,一名老人停了下来。

  这名老人赤裸着上身,他瘦得身上似乎只有皮和骨头,一根根骨头都清晰可见。

  但是他的骨头里却似乎蕴含着惊人的韧性和力气,让他可以一直不停歇的劳作。

  在此之前,他一直都在担水。

  他从河边的码头上担水送到街道上的水龙车里,他的喘息让他的胸腔剧烈的起伏,肺腑之中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打铁铺子里的鼓风皮囊已经撕裂了口子一般。

  但即便如此,他担水的速度比寻常的年轻人还要快。

  这条河叫做伊水河。

  它在王离等人进入的长夏门城门侧入城,在城中经过归德、正俗、永丰、嘉善等二十余个大坊,朝南汇入城外的运渠,朝北则汇入城中的洛渠。

  在这名老人还是年轻人时,他就在附近的酒坊里劳作,翻蒸谷物、担水、通渠、封泥,什么重活脏活都做,在枯水季时,他还会去做运渠和洛渠之中的纤夫。

  他年轻时的血肉,便似乎在这样经久的劳作之中渐渐被消磨,渐渐变成了一张贴着骨头的厚皮。

  这样的艰辛劳作也终于换来了足够的回报。

  他在永丰坊这边沿河边有了一座自己的小院。

  哪怕他一辈子都没有婚娶,哪怕他明知自己不会有多少年好活,但这就是他一辈子的愿望,而这个愿望完成,可以让他快活很多年。

  哪怕只是在自己的小院里,在靠河的窗口坐一下午,只是回想自己年轻时的很多事,对于他而言都是快活。

  若是坊间华灯初上的时候,有一壶浊酒,有一两道下酒小菜,那对于他而言便不只是快活,而是莫大的满足。

  哪怕他已经如同风中的残烛,但即便这样慢慢的老死,他都很安心,都很满足。

  在他拥有了这个小院之后,他已经不需要那么辛勤的劳作,不需要和年轻时这样去担水。

  但是今日里,他的小院燃了起来。

  不只是他的小院,他小院所在的整条街道此时都燃了起来,哪怕这条街道就在河边,但是汹涌的火势却无法遏止。

  他的小院淹没在火海之中。

  他的小院烧得可能什么都剩不下的时候,他还在奋力的担水,哪怕他喘不过气,他都没有停歇。

  然而此时,他停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这样做已经无用。基化、道化、宣范、思顺……他看到那些大坊都燃烧了起来。

  神都以坊划分,每个大坊之中又有无数小坊和小市,而现今所有大坊共计一百零三,而此时他放眼望去,恐怕至少燃起了二十余坊。

  而那人还在纵火。

  越是往里,房屋便越是密集,街道更窄,那人放火便越是容易。

  “没有用的,不要救火了!”

  他停了下来,然后大叫了一声。

  他根本不懂什么策略,不懂什么军事,但此时,他知道救火无用,知道再将力气花在这救火之上,便是毫无用处,就算他们更快更拼命的担水,都没有用处。

  在这座城里,平时他的叫喊不会起到什么作用。

  但这条街上,谁都知道他的往事。

  在救火的人群之中,谁都没有他担水更多,谁都没有他年岁大。

  所以此时他的叫喊,便分外的有力量。

  随着他的这一声大喊,所有都在拼命救火的人们身体一震,都慢了下来,随即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和他一样沉默僵硬。

  有人在此时补了一句,“拼命担水泼水都没有用,我们不要把力气花在这上面。”

  和那名传奇的老将相比,他们这些普通的百姓醒悟得有些晚。

  但此时他们的醒悟,他们被火烧红和被烟气熏黑的脸庞,却反而显得更有力量。

  “皇命终于来了?”

  “是皇帝陛下的命令?”

  洛渠的大桥上,十余名一直在等待着军令的将领听着最新的军令传报,他们的眼眸也像是被燃烧了起来。

  一种如释重负和狰狞交织的情绪,浮现在他们的脸上。

  “烧!你就继续烧吧!”

  一名将领看着那些燃烧的坊市,寒声问道:“永乐那一带布置好了么?”

  他身前一名骑军刚刚到达,听到他这样的喝问,那名骑军来不及行礼,直接道:“已经好了。”

  “走!”

  这名将领纵身跳上身前的战马,然后对着身后桥上的那名传令将领道:“告诉邱将军,如果我们不能成功,我们也会尽可能的拖延一定的时间。告诉他,如果他能活着,明年别忘记给我们洒几壶好酒。”

  郑普观拖着一根燃烧着的火油布在街巷之中狂奔。

  长达数丈的油布燃烧着,在他的身后就如同火凤的尾羽疯狂的舞动。

  他的身后,似乎一切都燃烧了起来。

  他越是纵火,所受的阻力就越是少。

  他奔跑得畅快,心情也越发舒畅起来。

  但是这个时候,他开始察觉到这座城似乎变得有些不同起来。

  似乎反而安静了下来。

  灼热的气浪之中,似乎反而有一种冰冷肃杀的气息,开始在这座城里弥漫开来。

  “又想要换些送死的方法么?”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这种肃杀的气息没有让他觉得那些军士是怕了,但之前的战斗,和他慢慢适应这种战斗方式,却给他带来无穷的信心。

  他根本不相信这些军队能够给自己带来什么威胁。

  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些窖池。

  那是裸露在露天的石头窖池。

  在看到那些窖池的时候,他嗅到了一种很浓烈的香气。

  他便反应过来,那些窖池里此时看似浑浊浆水般的东西,是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