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的灾民突然少了起来, 平川城外的灾民反而渐渐变多了,而且有着越来越多的趋势。

  之前因为画展的原因来到平川城的文人学子们因为突降大雪的缘故,一直滞留在城中没有离开, 此刻,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平川王殿下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前几日轰轰烈烈的“平川援助”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文人们赞颂的文章都写好了, 就等着雪灾过后返回家乡,让所有人都看到平川为大昭百姓做的一切。

  万万没想到,平川城的城门居然关闭了!当灾民聚集的时候,平川和长安一样, 不允许灾民进入!

  文人学子们都愣住了。

  难不成,平川王殿下不打算管这些灾民的死活?还是说, 前些天震惊全大昭的“平川援助”只是在作秀?

  文人们分成了两派,有的出于对姜纾和贺兰康的信任, 坚信他们不会做出不顾灾民死活的事;另一派想法则比较激进,觉得政治面前没有圣人。

  两拨人争来争去, 谁都说服不了谁。

  那些年轻的学子们不淡定了,干脆奔向城门, 决定亲自去看看。

  一看之下,更觉得怪异。

  平川百姓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不仅没有私底下议论六部官员枉顾人命, 反而纷纷凑到城门前,主动询问要不要帮忙。

  城门口的小吏显然对这波操作也已经很熟悉了,毫不客气地把前来帮忙的人聚集在一起,读书识字的分成一拨, 身强体壮的分成一拨, 勤俭细致的分成一拨……

  没一会儿, 城门口的百姓就按照各自的特长分成了不同的行伍,并自发地选出伍长。

  紧接着,就有武侯拉来一车车帐篷、炉灶、被褥等用具。

  刚刚分好组的百姓,便和武侯们一起扫雪的扫雪,搭帐篷的搭帐篷,小半天的功夫原本光秃秃的城墙下就多出一顶顶姜黄色的帐篷。

  懂行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不是普通的民用帐篷,而是专门用来行军打仗的,布料十分厚实,还涂有防火层,形状也不是常见的四角,而是八角,每一个角都深深地楔进泥土里,即使刮沙尘暴都不会把帐篷掀翻。

  帐篷里面也十分宽敞,沿着篷边可以放足足一圈草席,中间还有个大肚炉子。炉子一侧竖起一个长长的烟囱,一直通到帐篷顶。

  每一个帐篷都不是随意搭设的,而是沿着城墙根,每隔三米搭一个,一直搭了上百个,然后再错落着,搭设第二圈。

  这也是军中的规矩,据说既能防止火烧连营,又可以防风保暖。

  每搭好一个帐篷,就有另一拨人进去,在里面擦擦扫扫,铺上草席和羊毛毡。可以看得出,这些草席和毡子并不是崭新的,但每一个都干干净净,可见保管得很好。

  等到把帐篷里收拾干净了,也没有闲下来,紧接着又把帐篷周围的地面也打扫干净。

  就这样,在官兵和百姓们齐心协力的忙碌下,不出半日,竟足足搭好了上千顶帐篷!

  学子们傻眼了。

  往年,他们也见过长安抗灾现场,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拖延推诿,焦头烂额。

  并不是说长安没有能人,相反长安有才能、有德行的官员很多,但是长安的人事关系有很复杂,一层又一层套下来,无论银钱支出还是执行力都要打好几个折扣。

  相比之下,平川简直是个奇葩。

  武侯们把帐篷拉过来,大喊一声:“哪个负责点数?”

  立即有一对百姓上前,扬了扬手里的本子。

  为首的武侯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直接把那些帐篷交给他,转身就去拉第二批物资了。

  不光帐篷,就连银钱都是放心给。

  这边少了一百张席子,管钱的小吏吆喝一声:“哪个有空,去三关口买车席子回来!”

  立即有个利落的妇人上前:“我去吧,我跟席子铺的杨老三是表亲,他看着我的面能便宜。”

  “成,那就托给嫂子了。”小吏直接把一箱钱给了妇人,“整十贯,不够再来支。”

  妇人数都没数,往胳膊底下一夹,叫上两辆车就走了。

  围观学子目瞪口呆。

  “这……这都不怕有人昧下吗?”不说别的,就那些帐篷,随便裁成布料,多少都能做点什么吧?

  刚好有位百姓经过,听到这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外边来的吧?一看就不知道我们平川的情况。平川王殿下是短了我们吃,还是短了我们喝,昧下官家的东西,也不怕出门烂了蹄子!”

  学子面嫩,被这么一抢白,顿时面红耳赤。

  一位面容和善的妇人笑笑,解释道:“咱们平川城住的房子、用的棉被、穿的衣裳,甚至吃的盐巴和粮食都是官府免费发放或低价售卖的,别说百姓们没必要贪这个小便宜,就算真有那些心黑的,一眼就能被看出来,将来别想在邻里间立足了。”

  学子们五味杂陈。

  从前只觉得古之先贤倡导“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是一种理想状态,没想到有生之年真能见到,还是在这个原本被他们认为“穷乡僻壤”的平川。

  “嘿,我说几位别愣着了,过来搭把手呗!”一位身形高大的守城兵笑呵呵地朝他们喊道。

  “兄台在叫我们?”学子们愣愣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就你们几个穿得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读书人,这边实在忙不过来了,劳烦一二。”

  守城兵说着,就笑呵呵地搬了个书案,往学子们跟前一放,笔墨砚台一摆,然后转头朝门洞那边的同伴招招手:“我又找了几个人,分一拨到这边来排队!”

  学子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那边的大兵头一阵吆喝,眨眼的功夫,小小的书案前就站了整整齐齐一队人。

  不是没人试图往前挤,然而一旦有人不老实,刚刚还笑呵呵的守城兵一个健步便冲过去,精准地把人揪了出来,丢到一旁。

  不打不骂不威胁,就是那么晾着,若那人怂了,想站回去继续排,抱歉,晚了。

  倘若有同伴帮对方说情,或者试图一起闹事,行啊,有一个算一个,都出列。

  就这样,两三回之后,流民队伍就整整齐齐的了。

  学子们被守城兵的气势吓到,战战兢兢地坐到书案前:“需、需要我们做什么?”

  守城兵又恢复了笑呵呵的模样,点了点册头一栏:“依照这个表头,记录每个人的姓名、籍贯、性别、年龄,有无亲属或同乡,从前做什么活计。”

  学子们这才发现,花名册已然列好了表格,只需按照表格填写就好,清晰明了。

  守城兵除了维持秩序的时候展现了一下雷霆手段,之后一直和和气气的,还叫人给他们送来热腾腾的奶茶,竹筒上刻着“楚记”的字样和那个标志性的小猫头。

  这一瞬间,学子们险些落下泪来。

  这是楚记啊!无数个寒窗苦读的日子,都是楚记的奶茶唤醒他们疲惫的心神。

  喝上一口,果真是熟悉的味道。

  学子们突然反应过来,平川王殿下不就是楚记的小郎君吗?

  当年,楚小郎君还在长安的时候,为了让家贫的学子也能喝上奶茶,愣是把价钱降到三文一杯,俨然就是赔钱卖嘛!

  这样的人,怎么会不管灾民的死活?

  一位学子率先想通了这一点,当即坐在书案前,很快进入工作状态。

  其余同窗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也陆陆续续领了册子和笔墨一边问询一边登记。

  完成登记的灾民则会按照十人一组,由另一队守城兵带领着,分配到各个帐篷里。

  若有亲人的,不必分开,同乡愿在一起的,也可以优先安排。除此之外,老人、孩童和独身的小娘子会被特殊照顾。

  至于那些身强体壮,有没有亲眷牵绊的年轻儿郎们,则被守城兵带走,单独放到一个区域。

  不多时,那些争论不休的文人们也过来了。

  前一刻还在说“政治博弈面前,即便姜纾都不能免俗”的人,此刻,看到一排排厚实的军帐,看到一列列井然有序的队伍,看到灾民们眼中重燃的希望,就觉得吧,脸有点疼。

  这时候,学子们也彻底明白过来,平川城虽然关上了城门,但并不代表会对灾民不闻不问。

  武侯和百姓在城墙下搭好了帐篷,帐篷里也毛毡,有火炉,还有并不便宜的石炭。

  每一位灾民都被记录在册,无论男女老幼,都被妥善安排。

  看着官兵和百姓熟稔的样子,他们又进一步想到,平川城一定不是头一回这样做了。无论官兵还是百姓,似乎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灾民就该救济。

  因为有平川王殿下首肯,有官府撑腰,他们做起事来才能这般迅速高效吧?

  武侯们放心地把帐篷和银钱交给百姓,守城兵放心地让这些外来的学子进行记录,不正是因为每个人都心思坦荡,不需要藏着掖着吗?

  想想平川,再想想长安。

  想想平川王,再想想今上。

  众人心里的天平渐渐地倾斜了。

  灾民们的心情也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变化。

  最初看到城门被关上,他们的心凉了半截;紧接着就有官兵过来,二话不说,就让人们排好队,一人发了一个热腾腾的炊饼,灾民们重新燃起希望。

  紧接着,所有人都被写到了那个小册子上,还被领进了一个比他们原本的家还要宽敞暖和的帐篷。

  之后,有人在空地上燃起篝火,架起大锅,烧了一锅锅的热水,让灾民们挨个去取。

  还有平川这边的妇人们进到各个帐篷里,笑呵呵地跟灾民们说:“走了这么一路,一定又累又饿了,先稍微洗一洗,把脏衣服换一换,免得穿在身上受寒生病,等到人数统计完了,楚记食品厂那边就会送来热腾腾的饭菜了。”

  灾民们一个个怔怔地听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离开家乡之前,他们想过在平川可能会有活路,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好。

  因为太好了,反而有人担心起来:“该不会要把我们论个卖掉吧?不然为何把孩童和小娘子单独调出去?”

  如果真要卖人,幼童和小娘子价钱肯定更高。

  在某些人的刻意引导下,这一无厘头的猜测还真就在灾民中流传开来。

  流言传到楚溪客耳朵里,楚溪客第一反应就是:“他们怎么知道我要卖人、不是,偷人?”

  钟离东曦看着他,缓缓重复:“鹿崽,要……偷人?”

  楚溪客“咕咚”咽下一口心虚的口水。

  ***

  楚溪客确实想偷人来着,但是此偷非彼“偷”!

  他看中了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想要接到城里好好培养,以后一个个都是建设平川的人才。

  还有那些无依无靠的小娘子,楚溪客可太懂得没有父母亲人的滋味了,根本不放心让她们混在鱼龙混杂的流民队伍里,所以也要优先接进来。

  还有就是老年人。

  其实,出于功利的考虑,发生大灾难之后年老体衰的人似乎是第一个被舍弃的。但是,楚溪客不想这样做。

  他甚至给自己找了个显着不那么“圣母”的理由:老年人有经验,无论耕田的经验还是行走四方的经验,都对平川城有用;再不济,还能听他们讲讲古不是?指不定其中就有精彩好玩的,还能排成新的参军戏。

  这样说服自己之后,楚溪客就愉快地把老年人以及孩童和小娘子们安排到了最靠近城门的区域。

  他还叮嘱守城兵,这段时间就不要让这些人和其他灾民接触了,确定不会有什么疫病发生之后,就让他们优先进城。

  没想到,原本出于善意的举动,反倒在灾民中引起了恐慌。

  甚至有灾民半夜偷偷离开,生怕自己被卖。还有人趁机闹事,暗地里鼓动灾民,也不知道怀的什么心思。

  楚溪客没等事情闹大就主动站了出来。

  他没有盲目地冲到人群前面,把自己当成靶子,而是听从钟离东曦的话,谨慎地待在城楼上,拿着个纸筒卷成的大喇叭向百姓们喊话。

  “首先,我向诸位保证,你们所担心的幼童和小娘子们毫发无伤,不仅不会被卖,还会被好好照顾。其次,需要说明的是,平川城从始至终都没有强行留人,只要想走,随时可以,不必偷偷摸摸,免得引起误会。”

  为了让百姓们放心,他还领了几个孩童、小娘子和老人家过来,让大伙辨认,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很快便有灾民认出了这些人,激动地喊了起来。

  “那是小狗子!小狗子好好的,还穿上新衣裳了!”

  “我也看到阿花了!以阿花的性子,若真被卖到那等腌臜地方,早活不成了。”

  “还有徐阿公,徐阿公,你可好啊!”

  被唤为“徐阿公”的老人家似乎人缘不错,底下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

  老人家并没有征求楚溪客的意见,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楚溪客是谁,楚溪客领他们过来的时候也没有提前安排什么“台词”。

  因此,徐阿公便自顾自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扒着城墙砖,对底下的同乡们喊道:“我们在里面那圈帐篷里,吃得饱睡得暖,好的不能再好了。你们怎么样啊?”

  底下的百姓连连说好。

  徐阿公又说:“平川城是个好地方,你们在外面好好的,争取能进来落户,成为平川人,往后再也不用担心天灾活不下去了。”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让同乡们红了眼圈。这一路的艰辛,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只有一起经历过的人才真正了解。

  楚溪客感激地朝徐阿公笑笑,不枉他这些天时不时就出动“平康坊大妈”在内圈的军帐中游说啊,徐阿公都帮他做起宣传来了。

  偷人计划,大有可为啊!

  然而,林子大了总有一些贪得无厌的坏鸟。

  就在百姓们纷纷说着外圈吃喝也不错的时候,突然蹦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为何他们被领去内圈,我们就活该挤在外圈?”

  楚溪客眯了眯眼,视线在人群中搜寻。

  显然,对方还没有当面和平川城叫板的勇气,因此说完之后就扎下了脑袋。不过,还是被钟离东曦找了出来。

  “在那边,倒数第三个。”钟离东曦低声告诉楚溪客。

  楚溪客看了一眼,嗯,一看就是个尖酸刻薄不知满足的,相由心生果真如此。

  守城兵上前,低声禀报:“这人是个刺头,纠结了一帮年轻力壮的同乡,平日里就惯爱在灾民中煽风点火。因为暂时没有闹出什么事,所以末将也没理会……要把人抓起来吗?”

  暂时没有闹出什么事?

  只是煽风点火?

  楚溪客摇摇头:“那就先不抓,叫人暗中盯着他,看看他有什么目的,背后有没有人指使……还有,别让他伤了其余百姓。”

  守城兵执手应下。

  楚溪客对着城下的百姓,扬声说:“方才有人问,为何有人在内圈,有人在外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因为这就是平川城的规矩!

  “平川城倡导尊老爱幼,也提倡男女平等,还鼓励怜贫惜弱。在平川,有才能的人不会被埋没,有德行的人会得到应有的尊重,勤劳肯干的人一定能过上富足的生活。

  “相对的,心术不正者,作奸犯科者,造谣生事者,也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楚溪客看着一张张或惶恐或激动的脸,一字一顿道:“这就是平川城,是贺兰大将军和十万平川精卫驻守的地方,是所有平川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