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带头散播流言的人,楚溪客没有立即惩治,被六部官员知道后, 很多人都持反对意见。

  有人说:“这种害虫不早日清除,就是姑息养奸, 最后可能会酿成大错!”

  也有人说:“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 内圈和外圈有所区分确实不太妥当。”

  还有人说:“灾民一多,难免有人生事,殿下要不要考虑给他们点粮食让他们返乡?”

  无论官员们说什么,楚溪客都是连连点头“嗯嗯嗯”, 不反驳也不起冲突,散朝后全部忘光光。

  他不仅没听什么“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意见, 更没有对灾民更好一些,反而让武侯发布了一则诏令, 大概意思就是——

  平川城也不容易啊,这么多灾民不能一直白吃白喝啊, 不然你们干点活吧,用工分来换粮食。

  对了, 听说你们帐篷里的石炭不多了,抱歉啊, 平川城也没有多余的石炭了, 矿场里有很多,如果不嫌弃就自己挖一些用着吧!

  口气很温和,意思很明确。

  不愿意?那就没饭吃也没碳烧呗!

  实际上,大多数百姓还是愿意干活的。但凡有个脑子的, 都懂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吧?平川城能给他们一个住的地方, 还允许他们做工换粮食, 百姓们已经很感激了。

  于是,很多人主动找到伍长那里,问问都有什么活可干。

  楚溪客还真就给他们想了一个——

  织毛衣。

  洋气吧?别说,刚刚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楚溪客都佩服自己了。

  那天,蔷薇小院正在吃羊肉。确切说,他们已经连续吃了一个月羊肉了。

  自从牧民们不声不响杀了家里的羊,把腌制好的羊肉堆在衙门口之后,平川城的官员们就在天天吃羊肉。

  当然,他们不会白吃,这些羊肉都折合成钱还给牧民们了。

  而且,楚溪客还偷偷想着,明年去西域买一些小羊羔分给牧民们,就当是利息了。

  人和人的关系不就是这样吗?你对我好一分,我还三分,下次我再有了困难,你好意思不帮我五分?

  这就是鹿崽的小心机了。

  平川城的牧民不算太多,但每个牧民家里都养着上百只羊,总共加起来可不是个小数目。羊都宰了,羊毛留了下来,加上夏天积压的那些,再不处理就要长虫了。

  一个牧民找到棉纺厂,问棉纺厂收不收羊毛。

  若放在从前,棉纺厂的管事肯定就直接拒了。幸运的地方在于,楚溪客总能想出各种变废为宝的好主意,因此管事们就留了心,特意把这件事汇报上去。

  楚溪客吃着羊肉,听着钟离东曦说起这件事,眼睛一下子亮了。

  可以做成羊毛衫啊!

  上辈子贫穷的他根本买不起的那种!

  就这样,棉纺厂有了新的赚钱路子,灾民们也有了活干。

  把羊毛做成羊毛衫总共分……好多步。

  首先要用草药反复淘洗,除掉羊毛上的油脂、碎石和草叶等杂物。

  然后就是第一轮梳绒。楚溪客仿照之前在博物馆见过的梳绒刷,让工匠做出来上百个,足够这个工序上人手一个。

  经过第一轮梳绒的羊毛会变得细软有层次,就像弹好的棉花一样,聚拢成薄薄的毛绒片。第二轮梳绒,就是要把这些毛绒薄片放到滚轮机中反复碾压、梳理,尽可能的让绒毛走向一致。

  滚轮机的做法也很简单,轮轴用木料打磨,一大一小总共两个。表面需要裹上一层细密的小毛刷,就像现代那种粘毛器。

  为了仿造这种“粘毛器”楚溪客颇费了一番工夫,最后是用野猪毛做的。

  经过第二轮梳绒后,原本散乱的羊毛就会被搓成一个个婴儿手腕般粗细的毛条了。

  接下来的步骤就和纺棉线差不多了。

  先用手摇式纺车纺成粗线,再用珍妮纺纱机进行二次加工,把粗糙绵软的粗线纺成坚韧的细线。

  纺好的羊毛线还要进行柔化、染色等步骤,之后就能织成毛衣啦!

  到这里才是重头戏!

  楚溪客最会打毛线了!每到圣诞节前后,他都会织一些围巾和帽子摆摊卖。

  大学里的哥哥姐姐们常常照顾他的生意。最开始的时候,多少都带着些同情的意思吧,后来就被楚溪客的实力征服了!

  楚溪客脑子灵活,又肯钻研,总能想出一些时尚有趣的花样,网上都买不到,所以很多人都会专门找他买。

  起初,楚溪客用毛衣针织,后来某宝有了那种手摇式织毛衣机,楚溪客就买了一台,大大地提升了效率。

  毫不夸张地地说,一个圆圆的织毛衣机,十五分钟就能织成一顶帽子。

  就是吧,那种塑料材质的机子很容易坏,常常需要楚溪客拆开来修理,修得多了,他就对立面的结构十分了解了,后来专门定制了一台实木的,果然就耐用多了。

  眼下,楚溪客发给织工的就是这种他亲自参与改造的织毛衣机了!

  为了让人灾民们自主选择自己想做的活计,他专门安排人在城门口来了个现场表演。

  说实话,场面还挺震撼的。

  开阔的城门口,不同的工人一字排开。

  第一个人在用药草洗羊毛,第二个人在拿着毛刷进行第一轮梳绒,第二个人则是用滚轮机进行二次梳绒,他旁边还有一个人,把梳好的羊毛卷成毛条,然后是第四个人、第五个人……

  从前往后组合在一起,就是一整套织毛衣的流程了。

  几千名灾民被分成了不同的批次,一批接一批地过来观看,看过一圈之后再选择自己想做哪个环节。

  选好之后就到管事那里令牌子,之后就有人领着他们去跟着不同的师父学习。

  有人犹豫不决:“万一我现在选了,之后发现学不会怎么办?”

  管事噗嗤一笑,风趣道:“学不会或者不喜欢了那就换,难不成咱们棉纺厂还能打你一顿不成?”

  众人纷纷笑起来。这恐怕是灾害发生之后,他们第一次如此放松的笑了。

  有了管事的话,灾民们选择起来就快得多了。

  中间也会发生一些有趣的小插曲。

  一位年轻的妇人,看看这个摇摇头,看看那个摇摇头,走了一圈下来,懊恼地说:“我这粗手笨脚的,可做不了这样的精细活儿!”

  管事笑着说:“若不想做这个,可以去挖煤,用多出来的煤换工分也是一样的。”

  妇人一拍大腿:“这个好,我没出门子的时候就跟我阿爹挖过煤,不比那些男娃差!”

  然后,妇人就乐颠颠地跑到挖煤的管事那边去了。

  有了她带头,更多人去报名挖煤了,其中大部分是男人。

  之后,又有人细心地问了句:“织毛衣工分高,还是挖煤?”

  管事道:“那要看个人做多做少了,同样的人,按照单个时辰来算的话,还得是挖煤高一些,毕竟辛苦许多,还危险。”

  听到这话,更多男人脱离了队伍,去挖煤处报名。

  说来起,今日过来围观的除了灾民和平川百姓,还有滞留在平川城的文人学子和商人。

  棉纺厂用的什么机器,工人擅长的手法,全都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人前,一点儿藏私的意思都没有。

  这就是平川城的风度了,也是楚溪客的底气。

  文人们在感叹,商人们在眼馋。

  还有一位年轻的史官,奋笔疾书在记录。

  他一边记录一边感叹,他的长辈们凑在一起的时候,往往是吐槽工作太闲,这也不能写,那也不能写,有时候还要为了保命编一编。

  自从来到平川后,他和堂兄弟们的话题完全不同了,这个吐槽今日写满了一本,那个说明日恐怕有两本,然后各自哀叹一声,去买手腕劳损的药膏了。

  叹气归叹气,心里还是高兴的吧!

  这套《平川志》表面是一套史书,实则更像军政、民生、风俗、地貌等各个方面的大合集。最重要的是,上到平川王,下到管田亩的小吏,没有一个人会干涉他们,必要的时候还会提供帮助。

  幸运,并感恩着。

  ***

  事情的进展比楚溪客预料的还顺利。

  那些真心干活的人,全心投入了忙碌的劳作中,虽然辛苦一些,但充满希望。

  楚溪客还从中发现了很多人才,比如原本就会做刺绣的人,或者自小学习的木匠手艺。

  因为楚溪客总能不拘一格降人才,所以下面的管事们也十分重视,每次看到有些技能的人都会积极上报。

  虽说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吧,但也算结个善缘不是?毕竟,他们自己也是这样被举荐的。

  说起来,这件事倒提醒了楚溪客,下次再“偷人”的时候,要把那些有一技之长的筛选出来。

  那些心术不正的人,渐渐地忍受不住,快要露出真面目了。

  为首的是一个名叫“郑三”的人。

  郑三从前是军户,祖上也风光过。这人确实几分手段,脑子灵活,口才也好,兜里还有几个钱,因此来平川的路上就收拢了不少年轻壮汉。

  他们彼此间以兄弟相称,颇有些自我感动式的相见恨晚、肝胆相照。

  最开始,郑三就觉得楚溪客把孩童和小娘子们单独带走有阴谋,后来又有了以工分换伙食的事,他就更加不满了。

  “妈的!老子千里迢迢来到平川,难道就是来挖石头的不成?只有蠢猪才会任由那些当官的摆布!”郑三一脚踢翻运煤车。

  小喽喽道:“三哥有啥想法,说出来兄弟们也好帮你。”

  郑三三白眼一翻:“不是帮我,而是帮你们自己。”

  小喽喽们彼此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地问:“这话啥意思?”

  郑三蛊惑道:“咱们几个,哪个不是身上有些本事的,来平川是干嘛的?是来干出一番大事业的!不说占个地头自立为王吧,至少也要被哪个大人物一眼看上,做个将军啥的。现在呢?枉你我空有一身本事,却被诓来做这等下贱之事!”

  一番话,真就把小喽喽们心里那点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劲儿给勾出来了。

  一个两个都恨恨地啐了一口,粗声道:“三哥说吧,咱们要怎么干?”

  郑三踩着煤车,露出一个邪笑:“平川城里家家有钱有粮还有盐,咱们趁乱冲进去,好生抢上一票,找个山头逍遥快活去!”

  喽喽们到底还有点脑子,迟疑道:“贺兰大将军可不是好惹的……”

  郑三自信一笑:“我早打听好了,贺兰大将军逢五排十都不在军营,没有他的手令平川军不会擅自出动。再说了,咱们又不明着来,只需要制造点事端,自然有傻子往前冲,咱们趁乱就抢,抢完就跑,等到平川军出动,哥几个早跑远了。”

  喽喽们两眼放光:“就这么干!”

  郑三到底有些脑子,没有立即动手,而是继续在灾民中收拢人心、壮大势力,同时也在暗中散播流言,扰乱秩序。

  他甚至找来老鼠药、巴豆等物,试图放在大锅里。只是,负责给灾民们做饭的是楚记的员工,哪里容得他钻空子?因此,郑三一直没有得手,只好找了个别人下手。

  一旦有人肚子疼,腹泻发热,他就让人到处说是官府让他们吃的饭菜有问题,八成是平川王为了名声不能把他们赶走,就想办法折磨他们,让他们知难而退或者直接弄死。

  这种事发生一次两次没有人信,但时不时就来一次,多多少少都会让人犯嘀咕。

  直到最后,郑三终于找到机会,把泻药下进了大锅里,这下,半数的人都出了问题。

  于是,相信郑三的人越来越多,郑三也纠结了更多人“谋划大事”。

  有些灾民听到了蛛丝马迹,但选择了冷眼旁观。也有人正直地站出来,指责郑三另有所图,却被郑三的人打了一顿。

  就是没人告诉守城兵或日日和他们打交道的平川城小吏。

  说到底,是百姓们对官府不信任。

  冲突发生在初十半夜。

  郑三算好了贺兰康不在军营,因此故意让人假装肚子疼,敲门找大夫。

  城外本来就有大夫值守,负责的小吏也尽快把人叫来了。可郑三的人坚持说这个大夫不行,要进城去看。

  牧民家的兔子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平川城不仅是王城,还是西北重要的关隘,大晚上开城门,万一敌军趁乱攻进去怎么办?别说外面有大夫,就算没有,城门也不能开。

  可是,这样的道理很多灾民根本不懂,他们早就被郑三洗脑了,坚持认为平川城的“有阴谋”。

  也是赶巧了,今日的守城兵颇有些脾气,根本不惯他们这毛病,动了怒直接动手。

  这下,灾民们更为激愤,在郑三等人的挑唆下竟开始砸门。

  郑三那些人便利用自制的兵器砍人、撞门,挑起更大的动乱。

  当然,也有很多人没被郑三蛊惑,要么感激平川城,要么担心这样会惹怒平川军,因此纷纷上前阻拦。

  这些人中,有明理的老人,有被庇护的小娘子,甚至还有七八岁的小孩子。

  其中就有一个小娘子,勇敢地跳上正在朝着城门冲撞的圆木,大声喊道:“你们都没有眼吗?看不到平川王殿下为我们做了什么吗?自从来了平川,我们哪一天没吃上饭?哪一顿没吃好?为何去相信那些根本不曾发生的无稽之谈?”

  此话一出,很多百姓都犹疑起来。

  小娘子一看有用,再接再厉:“我想,很多人和我一样,是想留在平川的,成为平川人,把这里当成家,有结实温暖的房子,有和气友善的邻里,女子也能赚钱养家……今日闹了这一场,平川王殿下还肯留下我们吗?”

  这番真心话,反倒被郑三抓住了把柄:“看到没,就是因为有了这些叛徒,我们才日日被期盼、被盘剥!今日是得了急症不给看大夫,明日时不时就只干活不给钱了?”

  喽喽们嗷嗷叫着应和起来。

  突然,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个石块,直直地砸在小娘子头上。

  一旦见了血,事情就无法回头了。

  城楼上。

  楚溪客心头一惊,他已经尽量让那些内应保护好普通灾民了,没想到还是伤及了无辜。

  钟离东曦捏捏他的手:“差不多了,该钓的鱼都钓出来了。”

  楚溪客点点头,用力吹响指间的竹哨。

  城楼下,郑三的人还在奋力推着粗大的圆木,疯狂的冲向城门。原本纹丝不动的大门突然开启了一条缝。

  郑三面上一喜,高声喊道:“继续!别停!马上就开了!”

  撞门车更加剧烈地撞击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只听“嗡”的一声,似乎是门栓脱落,厚重的木门打开一条大缝。

  郑三激动大喊:“兄弟们,冲进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其实,很多百姓没想往里冲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被推到了前面,便随着疯狂的人群一拥而入。

  经过黑暗的门洞,眼前陡然间亮堂起来。

  率先看到的是耀眼的火把,照得四野亮如白昼,然后便是一条宽阔平整,没有一丝扬尘的街道,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气派的街道,长安都没有。

  目光沿着街道望过去,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

  那里有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马,每个人都穿着黑沉沉的甲衣,每匹马亦是一身铠甲。他们的表情动作像是同一个人,然而那排山倒海的气势却胜过千军万马。

  这是平川军。

  这是贺兰大将军的亲卫。

  城门打开,平川军降临。

  数百人马就那样静静伫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群跳梁小丑。

  闹事的灾民仓皇而立,脚下仿佛生了根。

  如烈日映雪,那是连逃跑都不敢生出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