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鸟再飞回屋里的时候, 总觉得那个小住持怪怪的,看着他的目光像带着光一样,亮晶晶的盯着他, 仿佛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不见,不过他不讨厌, 不但不讨厌, 反而觉得很欢喜。

  他扑扇着翅膀飞过去,这次没用他主动,小住持就主动摸了摸他的头, 他舒服地翘起尾巴,眯了眯眼睛,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小主持今天看他的眼神特别温柔, 像带着水一样, 好看的凤眸里水光粼粼的, 凤鸟喜欢火,最不喜欢水,可他却喜欢小住持水汪汪的眼睛,如果那是真的潭水, 他一定愿意一头扎进去,就算是溺死在里面也心甘情愿。

  汐桃看着九翎, 眼睛好像凝聚着化不开的冰霜和滚烫。

  深夜, 九翎睡去, 汐桃坐在禅房里仰头看着高悬明月, 不自觉想起了那个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徒弟,他盯着月亮看了许久,拿起笔在画纸上轻轻画了起来, 待他回神的时候,才发现九翎的模样已经跃于纸上,黑袍加身,妖冶癫狂,是他前世被围攻时的模样。

  汐桃倏然一惊,立刻停了笔,将笔放下,盯着画发呆,他还没来得及画上九翎的面容,但九翎的模样一直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里,栩栩如生。

  他盯着那副画不知看了多久,耳垂倏然一凉,有什么东西轻滑的从他的耳垂上略过。

  他转头看去,刚才还在他心间荡漾的容颜跃然出现在他的屋内,他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凤鸟。

  他一下子想起了上辈子那个吻,心底不由一寒。

  话本里说,白衣飘飘的师尊都很危险,会被徒弟吃掉,他想起上辈子的白衣,心中一阵后怕,抬手摸了摸自己现在光溜溜的脑袋,才稍觉放心,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袈裟,嗯,更放心了。

  他神色重新变得从容起来,伸手擦了一下耳朵。

  凤鸟不甘心自己的痕迹被抹去,眸色沉了沉,红眸里散发出妖冶的光,他又凑上去舔了一下,离开的时候,不甘心的用牙齿轻轻研磨了一下,满意的看到尖利的牙齿在白皙的耳垂上留下红色的痕迹,终于满意的笑了。

  汐桃没有再擦,妖族性情难测,他若再擦,凤鸟说不定要咬上他十次八次,才肯罢休。

  凤鸟舔了舔唇,看向他面前的画,见画中人被围攻,跟他被抓的时候很像,打量许久,忍不住问:“他也是妖么?”

  汐桃摇头,“不是。”

  凤鸟看着画中其他人的神色,疑惑蹙眉,“不是妖,为何大家都怕他?”

  “……因为他们不了解他,因为未知,所以惧怕。”

  凤鸟皱眉想了想,“就像百姓不了解我一样,他们了解我之后,就不会怕了,对么?”

  汐桃的心脏猛地缩紧,他看着凤鸟那双懵懂期盼的眼睛,心中不知为何酸涩,像突然裂出一道口子一样难过。

  他勉强笑了笑,轻声道:“会的,如果大家愿意了解你,一定都会喜欢你的。”

  汐桃终于迟疑的、缓慢的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凤鸟的头顶。

  凤鸟弯起了眉眼,轻轻蹭了一下他的手,汐桃却像雷劈一样突然停住,收回了手。

  凤鸟皱眉,抓起他的手抬起来,自己把脑袋凑过去蹭了蹭。

  “翎儿……”汐桃的嗓子发紧,每吐一个字都异常的艰难。

  凤鸟眼睛动了动,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小住持在喊谁?

  汐桃怔了一下,又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我在喊你。”

  “……我给你取个名字可好?”

  凤鸟眸子一亮,“好啊!”

  汐桃看着他,他的人影逐渐和另一个人影渐渐重合,分毫不差的融合在了一起。

  “九翎……你叫九翎,字无渊。”汐桃声音颤抖着轻声道。

  —

  “九翎……”

  “九无渊。”

  凤鸟晃了晃小尾巴,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他眼睛转了转,飞了出去,片刻后嘴里叼着一枚红莲戒飞了回来。

  汐桃看到红莲戒不由一愣,这不是他那枚储物戒吗?自从他穿越过来这枚戒指就消失了,如今怎么会在九翎这里?

  九翎羞答答地把红莲戒放在汐桃的手心里,眨着黑溜溜的眼睛看他,凤尾紧张的不动。

  汐桃将熟悉的红莲戒握紧,心里漫起密密麻麻的痛。

  半晌,声音沙哑道:“这是送给我的?”

  凤鸟点了点头,目光期待。

  汐桃犹豫了一下,将红莲戒带到了手指上,大小正好,正是他之前的那枚红莲戒,只是现在仙法无用,他没办法打开这枚储物戒。

  九翎看到小住持将红莲戒戴到白皙的手指上,不由开心地抬了抬凤尾。

  九翎自从有了名字之后,一直都很高兴,他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跟在汐桃身边黏了一天。

  每次汐桃唤他的名字,他的眼睛都会格外的亮,像在水里洗过的黑葡萄一样。

  汐桃转眸看着九翎道:“你变成人的模样,我想跟你说会儿话。”

  九翎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之前他不过是误打误着才变成的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变成人形,不过他不想让小住持失望,听话的站起来试了几次,好不容易才变成了人的模样。

  他十分新奇地抬了抬袖,开心地转了一圈,见身后没有漂亮的尾巴又有些失落,他多试了几次,终于学会自如地变成人形。

  汐桃让他在对面坐下,看着他熟悉的面容,声音不自觉放柔了几分,“翎儿,你可还记得你来自何处?”

  “……唔……有山,有水,有云……还有很多跟我一样的凤妖,很漂亮……”九翎用力的想了想,却想不起更多,只能摇了摇头,指着头道:“有一个臭道士打了我这里,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汐桃定睛望去,九翎头顶已经不见伤口,他让九翎靠近,仔细检查了一下九翎受伤的地方,发现九翎头上的外伤已经好了,只是不知为何却失去的记忆,想来是那个国师当初打伤了九翎,害得九翎失忆了。

  汐桃不由皱眉,对那个国师生出一些怨气来,竟然敢伤他的徒弟,着实是可恶!汐桃想到九翎现在的处境不由有些发愁,距离祭天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想要送九翎离开,却不知道九翎来自何方。

  九翎却不懂他的烦忧,把头伸过来,眨着清亮的眼睛道:“如果有人给我揉一揉,我的脑袋也许就不痛了,说不定就会想起来。”

  汐桃浅笑,抬手给他揉了揉脑袋,他看着他毛茸茸的头顶,忽然道:“翎儿,我收你为徒吧,你愿不愿意让我做你的师父?”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又可以问出跟上一世同样的话,心跳微微加快,手心冒汗,竟有些许紧张。

  “师父……”九翎呢喃着这两个字,眉心痛苦的皱紧,一下子捂住了头。

  汐桃连忙抱住他,“翎儿,你怎么了?”

  “……头疼。”汐桃痛苦地呼出一口气,半晌,九翎头痛才缓解了一些,“什么是师父?”

  汐桃看他神色松了松,头似乎不疼了,才松了一口气,解释道:“师父就是……”

  汐桃声音顿住,垂眸看着九翎纯净的眸子,沉默了一会儿,温柔道:“是以后对你最好的人。”

  上一世是他没有保护好九翎,这一世他一定会用尽力气对九翎好,让九翎可以快乐幸福的生活。

  九翎眼睛唰的一亮,用力点了点头,美滋滋地叫了一句,“师父!”

  凤鸟单纯没有心机,像一张白纸一样,听说小住持会对他好,就忍不住心动,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汐桃听到熟悉的称呼,心里一阵闷疼,忍不住将九翎抱进怀里,眼中泪光滚动,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他一定要保护好九翎。

  九翎不明所以,只觉得师父的怀抱又软又甜,他特别喜欢,忍不住伸手抱住汐桃的腰。

  汐桃一直抱着他不放,他无聊的转了转眼睛,微微抬眸看着汐桃白嫩如珠的耳垂,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莫名觉得口干舌燥,又伸出舌尖轻舔了一下,像吃到清甜的果实一样,开心地弯了弯眸子。

  汐桃全身一震,忽然想起上一世双唇相贴的感觉,微微推开九翎,双颊无法抑制地红了起来。

  九翎早将上辈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看到他红扑扑的脸颊,忍不住又凑过去想舔,汐桃连忙推开他,微红着脸颊教育道:“翎儿,不可以这样。”

  九翎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见他脸上神色微冷,忍不住有些害怕。

  汐桃轻叹一声,拿这样懵懂无知的他没有办法,只能缓了脸色,低声道:“总之不可以再这样。”

  他突然生出一点伤感来,九翎已经转世投胎,再不记得前尘往事,那些记忆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

  不过这也让他松了一口气,如果九翎还记得这些事,他就当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个徒弟了。

  从这天起汐桃和九翎几乎形影不离,汐桃还没有忘记上一世的惨况,总不放心九翎一个人出门,每当看不到九翎的时候,就觉得提心吊胆的。

  九翎飞到树枝上,汐桃就在树下休息,九翎飞到菜园里捣乱,汐桃就拿着佛珠,坐在菜园旁边的凉亭里假装念经,九翎跑到湖边捉鱼玩,他就泛舟湖上,采荷弄莲,总之九翎在哪里,汐桃就在哪里,几乎形影不离。

  庙里众人对住持的举动都有些惊讶,明里暗里询问了很多次,但汐桃全然不顾及他人的想法,每天只一心陪着九翎。

  他不自觉想要弥补上一世的遗憾,也因为他的心感到不安,九翎命运多舛,他只能珍惜九翎在他身边的每一刻,尽量让九翎活得快活、肆意。

  如果是上一世的九翎,对汐桃现在的做法一定乐开了花,他那个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师尊可以一直陪着他,永远也不要离开他。

  这一世汐桃变相地满足了他这个愿望。

  凤鸟虽然不知道师父为什么整天跟着他,却莫名觉得开心,他每次回头的时候都能看到师父,他心里不自觉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既兴奋又欢快,这是他有记忆以来最快乐的日子。

  凤鸟觉得虽然相处的日子很短,但他已经喜欢师父喜欢到不知该如何是好,让他恨不能将全身的凤羽都送给师父,可他又担心他全身光秃秃之后,师父会感到难看,所以他只能每天将凤羽洗得干干净净,凑过去给师父看,直到师父露出笑容,他才能心满意足。

  这天汐桃正在河边看九翎,九翎在河面上飞来飞去地吓唬水里的鱼,惹得水里的鱼游得飞快,阳光照在粼粼的河面上,凤鸟漂亮的凤羽熠熠生辉。

  汐桃唇边不自觉带着微笑,正看得津津有味,上华跑过来禀报,说祭天台建好了,让汐桃去检阅一下。

  汐桃脸上的笑容瞬间散的一干二净,他只要一想到祭天台那种地方是建来干什么的,就心里烦闷。

  他看了一眼在河面上正玩儿的开心的小凤鸟,犹豫了一下,没有告诉九翎,自己一个人随着上华转身离去。

  上华看了看九翎,然后低下头,跟着汐桃离去。

  平日都是九翎在那里玩,汐桃站在旁边看,两人谁也不打扰谁,汐桃本来以为就算他离开了九翎也不会发觉,却没想到他才走出两步,九翎就扑扇着翅膀追了过来,还故意在他头上盘旋了两圈,尖锐的叫了两声,好像在指责他的不告而别。

  汐桃笑了笑,伸出手来,九翎就钻进了他的怀里,九翎在汐桃怀里发了个身,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上华,在汐桃怀里耀武扬威地抬了抬尾巴。

  他们很快来到了祭天台,祭天的日子越来越近,祭天台已经差不多搭建完成了,昭阳寺是皇家寺庙,此事又是奉旨而行,所以将祭天台建得气势辉煌。

  汐桃站在台下远远看着,只觉得这金碧辉煌的祭天台,像是一只凶恶的野兽,想要将他的徒儿吞噬进去,周遭的一切冷冰冰的,不像寺庙,再多的香火也掩盖不了这处的冰冷,他站在这里只觉得无比压抑。

  “这是什么地方?”九翎飞到汐桃的肩膀上,凑到他耳边问。

  汐桃这一世没有教九翎礼乐诗书,每天只放纵他到处玩乐,偶尔教了九翎几道简单的口诀,让九翎可以灵活地变成人身,也可以用凤鸟的身体说话。

  汐桃听到九翎的问题,神色黯了黯,声音却没有起伏道:“是一个月后要把你烧成灰烬的地方。”

  九翎听到汐桃要将他烧成灰烬,不开心地用爪子刨了汐桃的肩膀一下,像赌气一样,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汐桃没有去追他,而是看着不远处的祭天台发呆,微微沉默。

  上华看着九翎飞远的背影,看了看汐桃问:“住持,都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可我们为什么要以杀祭天,杀戮真的能唤回丰调雨顺吗?妖怪如果生而有罪,那么神呢?神就可以无罪释放了吗?”

  风拂过汐桃的衣摆,汐桃听着上华稚嫩的童声,微微垂下目光,“无论是人是神还是妖,都生而无罪,有罪的从来都是贪念。”

  他在上华错愕的目光中转身离去,走到山脚下,试图用仙法打开附近的结界,可他试了一会儿,却全无用途,整座山的结界不但不为所动,他还发现体内的仙法毫无用处,就像棉花浸了水一样,还未浮起来就已经沉了下去。

  他奇怪地蹙进眉心,他在凡间法术有多少全看九翎的黑化程度,可是九翎这辈子单纯懵懂,像一张白纸一样,根本没有黑化,他应该有很多仙法才对,怎么会连一成的仙法都没有呢?

  他看了看昭阳山四处,忽然察觉此处磁场怪异,他试着走下山去,再次运行法术,这次法术顺畅无比,体内灵力涌动,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他又回到昭阳山上,发现他身上的灵力再次消失,使用不出任何法术,只能用几个无关痛痒的小口诀,他终于发现问题出在这座山上。

  他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抬手晃动银川铃,等玄星鹤君出现后,开门见山地问道:“为何我的仙法在昭阳山里无用?”

  玄星鹤君早料到他会有此疑问,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昭阳山比较特殊,以前是仙人受天罚的地方,为了防止先人逃脱,所以仙法在昭阳山上毫无用处,现在这里虽然不再是受天罚的地方,但仙法在这里依旧所剩无几,仙君如果想使用仙法,只要离开昭阳山就能恢复灵力。”

  汐桃一颗心沉了沉,忍不住凝眉,“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他如果不能在昭阳山里自如使用仙法,就没有办法送九翎离开,若无论什么仙法遇到昭阳山都会无法施展,那么这里对仙人来说无异于铜墙铁壁,他想请其他人来帮忙都不行。

  玄星鹤君摇了摇头,“本君也没有办法,凤凰浴火重生,这一世九翎本该被祭天焚烧,身受四十九天的折磨之后,重生后黑化,从而踏平大魏复仇,自己也因杀戮太重,堕落无尽深渊,彻底成魔,至于能不能改变他的命运,就要靠你自己了。”

  银川铃黯淡下去,玄星鹤君的声音渐渐远去,汐桃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九翎的命运似乎总离不开挫折,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就是不肯让他做一个好人一样,总是将他逼上绝路,妄图让他堕入魔道。

  而他汐桃仙君,似乎注定是九翎黑化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想让汐桃走上一条光明大道,但无论他做多少努力,命运好像都会将九翎重新拉扯回去。

  不过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放弃,他相信九翎生性本善,他总能将九翎拉回正途。

  九翎现在心思单纯,根本就不记仇,回来的时候不但把下午的不快忘光了,还给汐桃带回了一朵野花。

  汐桃摸了摸他的头,心道九翎现在这样没有烦忧也挺好,不用担心祭天的事,每天快乐的生活就好。

  汐桃翌日一早就请旨进了皇宫,试图劝说魏帝,不要用生灵祭天,可惜他才提起一句,魏帝就勃然大怒,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汐桃不惧天威,不肯放弃,仍旧劝说。

  国师质问:“空梵,你身为主持,要爱苍生,救悲苦,岂可爱一个妖孽?”

  汐桃目光没有丝毫退怯,“他是妖孽,是我徒弟,也是苍生之一,是悲苦之果,我为何不可爱他?”

  国师没有再说话,站在一旁老神在在地看着,唇畔含笑,似乎笃定魏帝不会改变主意。

  魏帝果然如他所料,没有丝毫动摇,反将汐桃训斥一顿,赶了出去。

  汐桃长跪不起,魏帝怒而命人打了他三十大板,将他送送回昭阳寺,令他自省。

  他晕了过去,回到昭阳寺便法力全无,身体恢复得更慢,在床上躺了半月才能起来。

  九翎看到他的双愤怒无比,挣扎着想要飞出昭阳寺替他报仇,却被结界挡了回来,也受了一身伤,整个人沉闷起来,瘦了不少。

  汐桃并未告诉九翎是谁伤了他,也没告诉九翎他受伤的原因,他只是想尽办法让九翎重新开心起来,可惜这次即使是他也没有用,九翎每每看到他的伤就难掩愤怒,直到他身体恢复,九翎心情才好了一点。

  汐桃身上有伤,不能乱动,便坐在屋里看经书,想让心绪平静下来。

  九翎凑过来看了看,却是一个字也不认识,忍不住问:“师父,您在看什么?”

  汐桃垂眸看着佛经,“书上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九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对我来说,人生只有四苦。”

  “为何?”

  “因为我若爱谁,定不会与他分离,自然没有怨长久,我若想要什么,必要得到,自然没有放不下,所以只剩下生老病死,我无法阻止。”

  汐桃看着天真无邪的九翎微笑道:“世事无常,并非世事都能如你所愿。”

  九翎懵懵懂懂,扑到汐桃怀里撒娇,“世间万物,我只看重师父,只要师父一直留在我身边,我就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汐桃苦笑,九翎的话跟前世何其相似,可惜仍是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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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汐桃对魏帝劝说无果,也看出了魏帝不会更改主意,只能放弃了这个方法,他伤好之后就一头扎进了藏经阁里,如今距离祭天的时间只有不到半月,他想要从史书中寻找到凤鸟的来处,想办法把九翎送回去,让他能够回归故里。

  自从他受伤之后,九翎和他的身份仿佛调换了一样,以前是他寸步不离地跟着九翎,现在变成了九翎寸步不离的守着他,九翎在藏书阁里一陪他就是一天,虽然无聊,却不肯离去。

  汐桃用了三天时间,在藏书阁里遍寻所有典籍,却查询无果,他询问寺中的和尚,藏书阁里为何没有关于凤凰的书,和尚们却一无所知。

  他只得一个人去了山下,他又用了五天的时间找遍整个京城里的书铺,依旧没有找到相关书籍,后来辗转多方打听,好不容易才得知,原来去年魏帝忽然暗中命人销毁了所有关于凤凰一族的书籍。

  汐桃心里的某一种想法得到了认证,他垂眸低笑了一声,没有再去查找九翎的来处。

  汐桃回到寺庙中,已经只剩下三天时间便是祭天盛典,寺庙中很是热闹,汐桃面无表情地从人群中穿过,对跟他打招呼的僧人们视若无睹,仿佛失了魂魄一般,直到看到九翎,才魂魄归位。

  他带着九翎回了禅房,他最近总是早出晚归,九翎早就不满了,扑闪着翅膀闹腾了许久,发够了脾气才变回人形,跑到汐桃跟前撒娇。

  汐桃早就发现了,这凤鸟脾气虽然不好,发脾气的时候却从来不向他发,只在发过脾气之后,才来找他。

  九翎赤着双足,乌黑的长发垂在脑后,稠丽的五官熠熠生辉,汐桃看着他还有些稚嫩的面庞,轻轻笑了笑,神色却是抑制不住的悲凉。

  九翎像没有骨头一样靠在汐桃身边,看着汐桃光溜溜的脑袋,抚着自己耳边的长发,轻轻蹙了蹙眉。

  九翎手指缠着发尾,干净的眼睛看着汐桃,“师父,我看寺庙中的小和尚们都剃着光头,我要不要也把这东西剃了。”

  他没好意思说,他其实是看师父剃着光头很好看,所以自己也想剃成师父这样,这样就可以跟师父一样好看,站在一起也更为相衬。

  汐桃轻轻摇了摇头,摸着九翎柔顺的头发,“翎儿这般就很好看。”

  原来师父觉得他很好看。

  九翎得了夸奖,忍不住的开心,不但不想剃头了,还每天将乌黑油亮的头发梳得极为顺滑,只希望师父看到的时候能多摸一摸。

  接下来的三天,汐桃一直陪着九翎,再没有去寻找那些史书,也没有去向魏帝求情,他们就像忘记了祭天大会的事一样,自由畅快的玩了三天。

  这三天的时间里,他们虽然不能离开昭阳山,却也玩得极为开心,几乎将整个昭阳山逛了一遍,九翎脸上一直都是笑着的,幸福而快乐,仿佛只要能跟汐桃在一起,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是能令他开怀的事。

  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转眼就到了祭天大会的日子。

  祭天大会当天清晨,寺庙中的和尚要按照圣旨带九翎去祭天台,九翎不想跟他们走,众人为难地看着汐桃,他们知道住持喜欢凤妖,所以不想动粗,但毕竟圣命难违,凤妖如果不愿意跟他们走,他们就只能动武了,到时候一旦伤了凤妖,他们怕住持会不开心。

  汐桃看着他们一眼,走过去拍了拍九翎的手,安抚道:“翎儿,你先过去,师父等会儿就到。

  九翎听到他的话,没有再挣扎,乖乖点了点头,跟着他们走了。

  汐桃站在禅房前,清晨的阳光倾斜而下,路边的野草上挂着露珠,微风拂动,他身上的袈裟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汐桃目送着九翎走远,九翎明知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却没有丝毫反抗,因为是汐桃让他去的,他便甘之如饴,连问一句‘为什么’都不承认过。

  汐桃知道,他现在就算手持刀戟对着九翎,九翎也会毫不犹豫的迎向他,甚至是拥抱住他。

  汐桃心里泛起了熟悉的疼痛,轻轻闭了闭眼,他在门口站了半炷香的时间,然后才动了动,回到禅房。

  他换上最精致的袈裟,整理仪容,抬步走向了祭天台。

  汐桃跟魏帝几乎同时抵达祭天台,魏帝坐在龙辇之上,身侧跟着国师,后面带领着朝中的大臣们,声势浩大,沈珏也站在其中,神色有些凝重。

  九翎被绑在木架上,木架底下架着柴火,等会儿魏帝就要点燃这些柴火将九翎烧上七七四十九天。

  九翎在汐桃来到之后眼睛就亮了起来,他的眼神只看向汐桃,雀跃而干净,见汐桃一直不抬头看他,失落的皱了皱眉,却不肯移开目光。

  国师注意到九翎的神色,低低的嗤笑了一声。

  一切按部就班,先举行祭天仪式,魏帝被人搀扶着走上祭天台,颤颤巍巍地上香祷告,祈求上天庇佑大魏,朝臣们跟着跪拜。

  汐桃站在和尚们之首,冷眼旁观,魏帝身为帝王不思进取,却期盼着上天诸神庇佑,着实可笑可悲。

  祭天大会礼仪繁重,一项项完成后,已经是正午阳光最浓烈的时候,最后一项就是用凤鸟祭天,正该由汐桃来主持。

  国师笑了笑,看着汐桃声音淡漠道:“住持,请吧。”

  汐桃站着没动,而是看向他和魏帝,声音沉沉,“陛下、国师,现在大错尚未铸成,你们回头还来得及。”

  魏帝勃然大怒,昏黄的眼睛瞬间瞪向汐桃,恨不能让人立刻将他拖下去杀了头。

  国师制止住他,低声道:“陛下,此人于我们还有用处,先留着吧。”

  魏帝目光沉了沉,勉强收了怒火,汐桃早就看出来,魏帝很听这个国师的。

  帝王之怒,众臣屏息,口不敢言。

  国师看向汐桃,威胁道:“住持,你最好想清楚现在该做什么。”

  他扬了扬声,大声道:“这凤妖危害人间,死有余辜,他若不死,就该大家死了。”

  汐桃冷道:“国师既然这般嫉恶如仇,不如亲自动手,为民除害,亲自上去点这把火。”

  国师神色微微凝滞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丝慌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住持是得道高僧,用来镇压妖物正为合适,我就不跟住持您抢功了,您好好做,只要将此事办妥,陛下必定既往不纠,只记住住持对陛下的忠心,必有重赏。”

  汐桃看着他那张虚伪的面庞,一双乌沉的眸子里冷光闪烁,注视他片刻,抬步走向了祭天台。

  国师贪恋人间繁华,要讨好魏帝,但他自己不肯作孽,怕毁了修行之路,所以让空梵这位住持来焚烧凤鸟,想让杀孽由空梵来背,空梵于他自然是有用处,至于用过之后,恐怕国师会用空梵的性命来告慰九翎的怨魂,到时候空梵也只有死路一条。

  汐桃一步步走上台阶,上华跟在汐桃身后,看了国师和魏帝一眼,跟着汐桃走向祭天台,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大家谁也没有过多的关注他。

  国师看到汐桃妥协地走向祭天台,得逞地笑了笑,轻轻眯起了眼睛,这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即使空梵身为住持,也贪生怕死,难以超脱六界,国师弯了弯唇,他自认没有什么错,他不过也是其中一个而已。

  九翎在外人面前向来都保持着凤鸟的模样,现在被绑在木架上,多少有些狼狈,他看到汐桃朝他走过来,开心地晃了晃尾巴,又觉得自己此刻的模样有些丢人,偷偷将凌乱的凤羽藏起来,把沾了泥浆的双脚也往后挪了挪,想要藏在漂亮的凤羽底下。

  汐桃走过去,温柔地看着九翎,眼中情绪滚动,手指微微颤抖,他抬手将九翎凌乱的风羽和双足一一擦拭干净。

  汐桃眼中含着泪光,低头看着九翎,压低声音道:“翎儿,好好活下去。”

  这一世他不想再教九翎善与恶了,他只想让他好好活着。

  九翎抬眸看着他眼中的泪,尚未反应过来,汐桃就一剑挥断了他身上的绳索。

  汐桃回过身去,面对着台下的泱泱人群,厉声道:“今日我绝不会杀凤鸟,因为凤鸟根本不是什么妖怪,而是神鸟!”

  魏帝和国师一下子站直了身体,面容巨变,其他人纷纷错愕,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妖怪可杀,神鸟可是要敬畏的,如何能用来祭天!

  汐桃目光如刀地射向魏帝,声音震怒道:“魏帝并非要用凤妖祭天,而是为了一己私欲,要用神鸟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

  正因为九翎是神鸟,魏帝才命人在这里祭天,因为只有在这里,神族才会法力全无,魏帝自知杀神鸟罪孽深重,所以才举行一场这样声势浩大的祭天大会,想要让上天原谅他的罪责。

  他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他贪恋人间繁华权势,想要逆天而行,长生不老,国师正是看出了他这一点,所以助纣为虐,他们提前销毁了关于凤凰的史书,想尽办法捉来神鸟,想要以除妖之名,公然以神鸟炼药。

  大家听到汐桃的话,全场哗然,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九翎,面容都白了白,神无所不能,即使是帝王,又岂能杀神!

  大家的腿软了下来,忍不住纷纷跪到地上,如果汐桃所言不假,那么他们现在分明是禁锢了神鸟!

  沈珏负手而立,眉心蹙紧,探究地看着汐桃和九翎,面色凝重。

  九翎不知自己身世,懵懵懂懂地听着,只觉得师父眉眼带着怒容的模样,甚是好看,他忍不住看直了眼。

  汐桃站在祭天台上,垂目看着众人,沉声道:“神鸟是天地蕴育而生,是万物之灵的化身,如果杀了神鸟,此举必定有违天道,上天不久就会降罪于大魏!到时候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你们谁也逃脱不了,你们愿意跟魏帝一起承担这个罪责吗?”

  魏帝为了长生不老,妄想用神鸟炼化丹药,此举有违天道,大魏必定受到惩罚,到时候助纣为虐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魏帝咬紧牙关,他自然知道后果,但只要他能长生不老,黎明百姓的死活又关他何事,国师说过,到时候上天顶多降下天灾,淹几个县城,或者降下天火,烧几座城池,只要他活着,他就一直是帝王,百姓们就算受苦受难,也轮不到他来承受。

  众人纷纷变了面色,现场乱成一团。

  国师面色阴沉地看着汐桃,汐桃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汐桃自然知道他的打算。

  用神鸟祭天这些主意虽然都是国师出的,但是国师并未亲自动手,他只是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他想要以此逃脱天罚,等到天灾降下,黎明苦不堪言,那个时候他就可以救世而出,利用法术救百姓于水火,到时候他借此机会积满功德,就可以飞升为仙。

  他主意打得好,却不知道,他所行之事自以为瞒天过海,却如何逃脱得了天道的眼睛,正是因为天道察觉到他的举动,汐桃才会被天道安排出现在了此处,打破他的阴谋。

  只有仁心之人才能飞升,将人命视作草芥利用之人,只会受到天罚。

  国师抬手,命护卫们将祭天台团团围住,就算空梵不配合又如何?他们插翅难逃!

  趁现场混乱之际,汐桃倏然将九翎推向上华,厉声道:“上华!带他走!”

  上华已经不见了往日稚嫩的神色,他面色凝重,神色一点也不像一个小孩,他一把抱住九翎,与汐桃对视一眼,薄唇抿紧,点了点头。

  汐桃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早就已经看出来了,上华并非凡人,他来昭阳寺是为了救九翎,他应该也是凤凰一族的。

  这段时间以来,上华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关注和帮助九翎,在寻找时机想办法救九翎,可以九翎的记忆一直没有恢复,所以上华才不敢轻举妄动。

  汐桃相信,上华看着年纪小,但凤族既然派他前来救九翎,他必定有过人之处,会有办法带着九翎出去。

  九翎在上华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圆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汐桃,反应过来汐桃是让上华带他走之后,全身剧烈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不肯离去,他只想跟师父在一起,不想去任何地方。

  汐桃深深看了九翎一眼,神色不舍,却强迫自己抬起头,对上华道:“你们快走吧。”

  上华变回凤凰的模样,低头颔首,“多谢住持相救少主,大恩大德,凤族铭记于心。”

  他话落之后,豪不犹豫地展翅而飞,不顾九翎的反对,带着九翎飞天而出,九翎现在身上法力全无,即使再怎么挣扎也难以逃脱,只能被上华带着离开。

  汐桃看到上华展翅,瞬间明白过来,原来上华身上还流淌着一半妖血,他正是靠这一半妖力来救九翎。

  九翎眼睛红彤彤地盯着汐桃,痛苦的嘶鸣一声,响彻天际,他的身上仿佛燃烧起火焰一样,闪烁着热烈的光。

  一切发生得太快,大家根本来不及反应,九翎的一声嘶鸣,才让他们回过神来。

  众人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一幕,凤鸟身上流光溢彩,那样的神光,根本不可能是妖物,这一刻所有人都相信了汐桃的话,不禁后怕,全身被冷汗沾湿。

  国师眼看着自己的计划全部泡汤,目呲欲裂,大声道:“别听这住持瞎说!这住持已经被妖孽蛊惑,他们就是妖怪!不是什么神鸟!千万不能放他们离开!沈将军,快将他们捉拿回来,千万不要误了祭天的吉时!”

  沈珏却站着未动,目光沉沉地站在一旁,三军听他指挥,他不动自然没人敢动。

  国师连忙看向魏帝,魏帝眼看着到手的长生不老之药就这么飞走了,顾不得心虚,怒不可遏道:“快给朕追!别忘了你们是谁的臣子!朕命令你们立刻将凤妖捉拿回来!”

  三军可以不听国师的,却不能不听魏帝的,即使沈珏依旧没有动,他们也不得不听命追了过去。

  汐桃目送着上华和九翎飞远,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

  他微微垂眸,心中一片冰凉,他唯一庆幸的是这一世他跟九翎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他就算死了,九翎应该也不会太难过,很快就可以把他这个师父忘了。

  他轻轻笑了笑,一个旋身跃下,拔剑挡在众军前面,眼中寒光闪烁,厉声道:“今日我不死,无人可过此路!”

  众人错愕地看着他,迟疑了一瞬。

  国师怒不可遏,看着这个坏了他好事的住持,冷笑一声:“你以为你一个人挡得了千军万马吗?”

  他筹谋已久,如今却功亏一篑,自然恨极了汐桃。

  汐桃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他的确挡不住千军万马,但只要挡住哪怕一刻钟,也足够上华带着九翎离去,从今以后天高海阔,他们再难寻到九翎了。

  国师自然知道他的打算,没有耽搁时间,立刻带人围向汐桃,“杀妖僧者,重赏!”

  汐桃挥剑抵挡,他身上没有法力,便只靠拳脚功夫,他像不要命一般,不放过每一个要冲下山的人。

  国师不自觉后退一步,不敢靠近汐桃。

  汐桃全身浴血,身上的袈裟已经被鲜血染红,已经不知道中了多少剑,可他依旧挥着剑,明知活不成了,却没有丝毫退却,眼神让人不自觉畏惧,仿佛谁敢冲下山去,他就算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这个人。

  众人目光里渐渐流露出惊恐,竟然产生了一丝惧怕,手里的剑不由慢了很多,没有人敢真正的去杀神鸟,也没有人可以不畏惧一位浴血的得道高僧。

  天地变色,神圣之地成了染血之处,寺中僧人纷纷坐地念起经来,梵音重重。

  沈珏震惊地看着全身是血的汐桃,情不自禁地走向他。

  汐桃察觉到沈珏的靠近,微微抬眸,沾着鲜血的面容仿佛妖孽一般。

  他看着沈珏,眉眼沉沉道:“沈珏将军,您是大魏最英勇的少将军,可您这少将军守护的到底是昏庸的帝王,还是天下黎民百姓!”

  沈珏一瞬间张大眼睛,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教导他忠君爱国,可大家却忘了告诉他,他首先要守护的是天下黎民苍生。

  当帝王和黎民要二选一的时候,他应该选的是天下苍生。

  汐桃话音刚落,身后就一剑刺中他的胸口。

  汐桃吐出一口血来,看着仿佛浴血的天际,轻轻笑了笑,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他的翎儿已经飞远了,只要出了昭阳山,这些人就再也抓不到他。

  汐桃摔在地上,失去意识之前,只看到沈珏错愕向他跑来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