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么危险, 你怎么不晃动银川铃?还好我及时察觉到羲水城不对劲,将洛天宸的身体扔了下去,把你换了回来, 不然就算你是仙君,也要吃些苦头。”

  玄星鹤君平板的声音在汐桃的耳边响起, 声音里罕见的多了丝怒意。

  汐桃睁开漆黑的眼睛, 看向周围的环境,他已经回到了天界,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他坐起身, 看着熟悉的仙府,神色没有丝毫动容,只问:“羲水城怎么样了?”

  玄星鹤君知道他都关心谁,声音沉沉道:“南宫井成功打开了天水一色, 救了众人, 羲水城外面已经平息战火, 人族得以重返家园,海啸过后,鲛人回到羲水城,南宫井重新将天水一色封闭, 鲛人们在羲水城里继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两族仇怨终于得以化解。”

  “南宫井救了大家, 成为了大家的救命恩人, 自此以后被万众景仰, 成为羲水城新一任的鲛人之主, 他用尽一生守护着鲛人,一直留在了羲水城。”

  “鱼七七继续做她的医师,助人为乐, 偶尔会去羲水城外走走,跟凡人交流医术,医术精进了不少,现在已经是出名的名医,一直行善救人。”

  汐桃轻轻闭了闭眼睛,沉默了许久,才哑声问:“翎儿呢?”

  “九翎已经忘掉前尘往事,投胎转世去了。”

  汐桃眉间松了松,九翎没有入魔,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任务算失败还是成功?”

  玄星鹤君声音平平道:“九翎屠戮羲水城,罪孽深重,但他最后舍己为人化解了两族恩怨,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他是好是坏,是魔是神,谁又能说得清。

  汐桃垂眸道:“翎儿已经做出了他人生中最善良的选择。”

  九翎生而多艰,天道、世人处处对他不公,又凭什么要求他善良呢?他能做到如此,已是大善。

  玄星鹤君沉默了一会儿,道:“所幸九翎最后也未完全黑化,你身体里还保持着一丝灵力,所以这一次的任务天君说算你成功了,司城和清凌仙君会减少一世轮回的次数。”

  汐桃心口像针扎一样疼,九翎如他所愿,没有彻底黑化,可九翎最后这一丝善良,却让他心痛难忍,仿佛要滴血一般。

  他声音微微哽咽问:“翎儿他现在在哪里?”

  玄星鹤君沉默不言。

  汐桃抬眸看他,“可以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吗?”

  玄星鹤君轻轻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你们有缘自会相见。”

  汐桃失落的垂下眸子,如果可以,他真想现在就去寻找九翎,可他又担心自己会再次影响他的命数,扰乱他下一辈子的命运。

  玄星鹤君道:“汐桃仙君,您这一世不顾体内的毒药强行使用法力,已经伤了仙根,再如此下去你的仙魂会承受不住,下一世你切记不可再胡乱使用法力了。”

  汐桃沉默着没有说话,依旧沉浸在哀伤里,还没有缓过来,他轻轻闭着眼睛,九翎的笑脸明明好像还在眼前,可如今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黄粱一梦,过眼云烟。”玄星鹤君看着他,平静道:“汐桃仙君,你已经该去完成下一个任务了,世人皆有命数,九翎有他的命数,你也有你的命数,你该去完成你的命数了。”

  汐桃抬手抚额,疲惫道:“非得是师徒关系吗?我不想再收他人为徒了。”

  九翎那么孤单,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他一个,他不想再收其他人为徒,他答应过九翎只有他一个徒弟,他不想违背诺言了。

  玄星鹤君声音无波无澜道:“汐桃仙君,你到下一个世界就知道了,说不定你会改变想法。”

  他伸出掌心,变出仙镜,汐桃在原地消失。

  天界之外雷声阵阵,一声比一声响,仿佛是魔君在怒吼嘶骂。

  玄星鹤君抬头看着外面的道道闪电,面无表情地变出两团棉花,堵住了耳朵。

  为了还天界一个清静,汐桃仙君,也只能牺牲你了。

  ……

  昭阳寺是大魏的皇家神庙,位于盛京最高的山上,山脚下距离山顶足足有九百九十九阶台阶,寺庙巍峨,宝殿雄伟,整座庙里香火缭绕,是大魏香火最鼎盛的地方。

  汐桃站在青山寺的屋檐下,看着滴落的雨滴,抬手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又看了看身上的袈裟,目光忧愁,差点哭了出来,没有玄星鹤君这么烦人的仙了!

  他忍不住怀疑自己失去记忆之前得罪过玄星鹤君!

  以前他在天庭的时候就最讨厌诵经问道,每每佛祖召开论经大会的时候,他都是能躲便躲,实在躲不过,也只是坐在蒲团上打盹儿。

  可现在……

  “住持!饭已经准备好了,请您移步到饭堂用饭。”一名十岁左右的小光头跑了过来,眉眼精神,看起来虎头虎脑。

  ……没错,他竟然转眼间成了住持,不但要听经,还要给大家讲经!

  汐桃心情复杂地按了按额头,无语凝噎地跟着小光头移到饭堂,路上汐桃询问得知,小光头名唤长华,是昭阳寺里年纪最小的和尚。

  汐桃沉默不言的带着小光头去了饭堂,寺中的大小光头们亮澄澄的坐了一屋子,饭堂里,大家规规矩矩的坐在饭桌前,姿势端正,十分安静。

  汐桃端着住持的架势,一本正经地走过去坐下,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一盘盘餐食,白菜、豆腐、野菜……汐桃摸了摸肚子,忽然很想念九翎做的酱香鸡腿、红烧猪蹄、香烤五花……欲哭无泪。

  汐桃坐在桌旁,看着面前的豆腐萝卜,久久没有动筷,“……阿弥陀佛。”

  小光头上华仰头问:“住持,您在做什么?”

  “猪马牛羊有生命,豆腐、白菜、野菜亦有生命,为师在替他们念经。”

  “住持,您真是心善。”

  “……”

  汐桃食之无味地吃完一餐饭,在大家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想要离开,走至门口,忽然听到后院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像是有什么想要逃脱牢笼一般,声音巨大,然后还想起了一道清润的叫声,那道叫声很好听,但汐桃听不出是什么鸟儿的叫声。

  屋子里的人除了他之外,其他人都神色淡定,仿佛没有听到那尖锐的吵闹声一样,依旧自顾自地做着各自的事。

  汐桃听了一会儿,轻轻蹙眉,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声音?”

  按理说寺庙应该是最清静的地方,怎么会如此喧哗吵闹,而这些人却无动于衷?

  上华跑过来道:“住持,你忘了吗?是国师半个月前抓回来的那只妖怪被关在后院,他这也是苏醒了,正挣扎着想要逃出去呢。”

  “妖怪?”汐桃眉心一跳,没想到凡间的寺庙里竟然关着妖怪,着实是有些奇怪。

  “嗯。”上华点点头,眼神纯真,“国师大人已经在昭阳寺四周设置了结界,皇帝陛下命令我们好好看管这个妖怪,三个月后陛下会亲自主持祭天大会,将妖怪活活烧上七七四十九天,用来祭天。”

  汐桃还从未听过要烧妖怪祭天的,忍不住轻轻蹙眉,随口问:“是什么妖?”

  “是凤妖。”

  汐桃没有再多问什么,对这只凤妖的好奇也到此为止。

  他犹豫了一会儿问:“这里……有鲛人吗?”

  上华轻轻蹙眉,想了想,摇头道:“住持,我从来没有看过鲛人,也不曾听说过大魏有鲛人,只在书上看到过鲛人的记载,您说这个世上真的有鲛人吗?”

  “……有的。”汐桃看着门外层层的云雾,声音轻轻地说道。

  “那鲛人是什么样子?真的像书里写的一样是人身、鱼尾,可坠泪成珠吗?”上华眉眼明亮,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汐桃没有再多说什么,抬步走了出去。

  他回去之后查阅典籍,发现这里并没有一个叫羲水城的地方,人间匆匆,不知是羲水城已经消失不见,还是已经隐没了所有信息,汐桃在这里找不到一个叫羲水城的地方,有的时候,他忍不住怀疑一切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只是他的一场梦而已。

  夜色阑珊,汐桃坐在屋内,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最后目光忍不住落在光溜溜的头上,看得久了,总算顺眼了些许。

  因为上一世他勉强算是完成了任务,所以这辈子作为奖励,玄星鹤君给他找了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只是没想到这个人是一门住持。

  镜中人看起来只有十几岁,年纪轻轻便做了住持,可见是自小便一心向佛,这个小住持名唤空梵,听说他从生下来就住在昭阳寺,在佛学上很有慧根,前住持临死之前将昭阳寺交给了他。

  汐桃还是忍不住有些疑惑,就算空梵很有慧根,也不至于这么年轻就成了住持啊,他忍不住拿出银川铃轻轻晃动,问出自己的疑问。

  玄星鹤君解释道:“空梵是昭阳寺主持的关门弟子,一共有五个师兄,一个年纪太大被接回家养老,一个病故,一个还俗娶亲,一个违背寺规,被前住持驱逐出寺,还有一个天生口不能言,所以只能由空梵来做主持。”

  汐桃:“……”空梵的师父,你收徒弟的眼光真是精准!

  汐桃得到答案,银川铃熄灭,玄星鹤君的声音飘然远去。

  汐桃微微垂眸,他虽然已经来了人间,却还不知道这一次要收谁为徒,因为不想收其他人为徒弟,所以他一直行动懈怠,不曾询问过玄星鹤君,玄星鹤君也没有主动言明他这一世的攻略对象是谁,他便能拖一天是一天。

  汐桃耳朵动了动,听到后院传来一阵啼叫声,声音悦耳,犹如天籁。

  他忍不住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夜色里这道叫声显得更为好听,他犹豫了一瞬,站起身走向了后院,他缓步而行,夜风徐徐地吹在他的衣摆上,前院的大殿里传来诵读经文的声音,飘飘渺渺,显得整座山都有些寂静。

  他站在后院的台阶上,停住脚步,举目望去,后院修建了一个巨大的牢笼,比前面的大殿还要大,可见魏帝对这只凤鸟竟然十分重视。

  牢笼之中,一只火红的凤鸟展翅飞来飞去,它的身上仿佛团着火焰一样,在牢笼之中嘶吼着,声音空灵悦耳。

  汐桃仰头看着它,直直地移不开眼睛,第一印象便是漂亮,是令人窒息的那种漂亮,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凤鸟。

  凤鸟的翅膀上好像受了些伤,还沾了不少灰尘,凤羽也掉落了不少,但这丝毫不影响他震撼人心的那种美。

  夜风吹拂着汐桃身上的袈裟,是跟凤鸟一样的红,夜色当中唯有这两团亮色,交相呼应。

  凤鸟瞳孔转动,突然朝汐桃看了过来,嘶鸣了一声,清丽的声音婉转啼鸣,冲汐桃呲了一下牙。

  汐桃没有闪躲,也没有后退,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它,不知为何,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了一夜。

  清晨,汐桃身上带着晨霜回到禅房,长华等候在门口。

  长华以为他出去晨练了,没有多问,只是恭敬地送上饭菜,将清淡的白粥豆腐放到小桌上,道:“住持,您用过早饭,就到时辰去后院的园子里铲草了。”

  汐桃拿筷子的动作顿住,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住持,铲草?”

  现在的住持业务都这么广泛吗?

  长华点点头,一脸崇拜道:“住持您说这是苦修的一种,经常带着我们到后院铲草,那些瓜果蔬菜就是您带我们种下的。”

  汐桃:“……”

  没办法,汐桃用过饭后,磨蹭了一会儿,只能带着一群小和尚去后院铲草。

  他们铲草的地方就在后院,那里种了很多小白菜、水萝卜和土豆等物,春风徐徐,一片生机盎然。

  汐桃举着锄头,累得汗意岑岑的时候,凤鸟就一直在笼子里飞来飞去,小和尚们心思不定,总忍不住偷偷看上两眼。

  汐桃昨晚整整看了凤鸟一夜,白天却装作若无其事,一眼都没有看那只凤鸟,只专心铲草。

  凤鸟疑惑地看他,歪着脑袋,忍不住扑扇了两下翅膀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可他从头到尾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到了夜里,三更的时候,汐桃又去了后院,还是站在昨夜的位置上看着凤鸟,凤鸟也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一眼,安静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在清晨的阳光升起的时候,汐桃再次离开。

  汐桃白天的时候总躲在禅房里假装念经,不得不出去的时候才硬着头皮给大家讲经,幸好他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在天庭的时候耳濡目染了不少,也听过一些佛经论道,这些东西随便说出一两句,也够凡间的和尚参透许久,总算是没有露馅,反而大家纷纷夸赞住持又精进了不少,让汐桃无比汗颜,只能在心里感谢当初在她耳边念来念去的仙友了。

  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汐桃就无法抑制地想起九翎在他怀中消失的模样,辗转难眠。

  睡不着的时候,他便去后院看那只凤鸟,好像这样才能换来片刻的平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向后院,似乎那里有什么吸引着他靠近。

  日复一日,他那颗泛着疼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连日相处下来,凤鸟对他的到来已经习以为常,但是他和凤鸟从来都未曾开过口,他每天安静的过去,安静的看着,一开始凤鸟暴躁无比,总想冲破牢笼过来咬他一口,后来好像渐渐对他产生了好奇,也歪着脑袋看他,红红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

  他们经常就这样互相看一夜,谁也不做什么,只是静静对视着。

  汐桃不知道凤鸟心里在想什么,但他知道,这会让他心里无比的安定。

  过了半月,大魏的皇帝召他前去询问凤鸟的状况,顺便给后宫的嫔妃们讲解经文。

  作为皇家寺庙的主持,这也是空梵的任务之一,汐桃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魏帝老态龙钟,眼底青黑,坐在龙椅上昏昏欲睡,汐桃随便掐了一个诀就算出来他命不久矣,他这一生杀戮太重,估计无法善终。

  国师白胡子花花,穿着一身道服,应该确实是有两分本事,汐桃去了之后,他疑惑地看着他许久,目光露出探究之色,但汐桃是仙人,他终究参透不了什么,也无法识别空梵的异样。

  汐桃如实跟他们说了凤鸟的情况,魏帝叮嘱他好好准备三个月后的祭天大会,然后就疲惫的摆了摆手,精神不振的打了一个哈欠,让他到后宫讲经去了。

  走出大殿,汐桃遇到一位如玉一般的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模样,长得跟南宫井一模一样,或者应该说,长得跟司城一模一样。

  忽然看到熟悉的面容,汐桃不自觉停住脚步,怔然看着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大师,看到将军军还不快快行礼。”旁边的太监连声催促道,这可是大魏最年轻的将军,有勇有谋,为人所敬佩。

  汐桃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少将军笑道:“大师不必多礼,叫我沈珏就好。”

  汐桃轻轻点头,目光落在沈珏熟悉的面孔上,心里疑窦重生。

  沈珏看着汐桃,眼中有着欣喜之情,忽而恭敬拱手道:“大师,我前两日去昭阳寺的时候无意中听过您传经,对您十分敬重,想拜您为师。”

  大魏崇尚佛法,皇家弟子里都有很多是俗家弟子,大臣们也会拜得道高僧为师,沈珏本来不信神佛,但他前几日去昭阳寺,正好听到住持在给众人讲经,当时阳光照在小住持的面颊上,神圣而纯洁,他站在墙角看了许久,就这样将这个人牢牢的记在脑海里。

  他早就听说过昭阳寺的住持是大魏最年轻的高僧,当日一见果非凡人,接连数日他都忍不住想起那小住持,今日偶然撞见,他心中惊喜万分,忍不住忽然生出了想要拜师的念头。

  汐桃看着沈珏蓦然想起了上辈子向他拜师的南宫井,微微垂眸,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少将军,我尚未参透佛法,又如何能做得了您的师父,您还是另找他人吧。”

  他旁边的太监忍不住看了他一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多少人想做少将军的师父,这住持分明是念经念傻了,竟然放着这样的好事不要,真是不知好歹。

  沈珏不由失望,心中空落落的,但他没有为难汐桃,没有再说什么,他看得出汐桃是真的不想收徒,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汐桃抿唇,没有多做纠结,对着沈珏微微颔首,抬脚离去。

  沈珏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远,才收回视线。

  后宫燕瘦环肥,嫔妃们看到如此英俊帅气的小住持,忍不住春心盈动,一直跟汐桃寻经问道,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一样,汐桃一一回答他们,可是直到夜幕落下,她们也不肯放他离开,汐桃夜里只好留在了皇宫,没有回昭阳寺。

  还好皇宫里面有专门给僧人住的地方,汐桃即使留在这里,也免去了尴尬,不必住在后宫。

  第二天清晨,汐桃趁着各宫嫔妃还没有起来,就赶紧开溜,一路回了寺庙里。

  他在胭脂水粉里打了一天喷嚏,回到昭阳寺,突然觉得庙里的香火味好像也不错。

  夜里他再去后院看那只凤鸟的时候,凤鸟不盯着他跟他对看了,反而只留给他一个屁股,背对着他,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汐桃看着那火红漂亮的凤尾,欣赏了半晌,才换了一个角度站,可他换地方站,凤鸟也换方向站,总之就是不看他,他看来看去都只能看到凤鸟的尾巴。

  夜风凉凉,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深了,汐桃慢半拍地明白过来,凤鸟好像是在跟他闹脾气。

  一只鸟也会生气?

  汐桃失笑,想了想,第一次靠近牢笼,走到了巨大铁栏下,仰头看着凤鸟。

  凤鸟看到他靠近,似乎愣了愣,眨着红红的小眼睛,忘记了躲开视线。

  汐桃看着凤鸟呆萌的模样,倏然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

  他从怀中掏出在宫里带出来的糕点,拿出一块,伸出手送进栏杆里。

  凤鸟看了看他伸进来的手,对他呲了呲牙,露出自以为凶恶的表情。

  汐桃不为所动,依旧伸着手,一瞬不瞬地看着它。

  它犹豫了一会儿,挪了挪脚,飞过来在汐桃周围盘旋几圈,终于从汐桃手里叼走了糕点,飞到高空吃了起来。

  吃完之后,它又眨着眼睛看汐桃,汐桃笑了笑,又拿出一块糕点,展开手心,这一次凤鸟干脆不将糕点叼走,就在他的手心吃。

  凤鸟的嘴一下一下地戳着汐桃的手心,舌尖又湿又热,有些痒,但汐桃没有将手移开。

  汐桃看着它翅膀上的伤,用了点法术,将它的伤口处理好,还顺便将它身上的尘土洗去,凤鸟变得更加漂亮耀眼,像金灿灿的太阳。

  从这天开始,汐桃每次去看凤鸟的时候,都会带几块糕点前去,这好像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每天夜里相见,每天喂凤鸟吃些东西。

  有一天,汐桃又带着糕点去的时候,凤鸟半天没动,汐桃忍不住有些担心,晃了晃手心,不知道它是怎么了。

  凤鸟犹豫一会儿,终于飞了过来,但没有急着吃他手里的糕点,而是慢吞吞地将一根漂亮的凤羽放在汐桃的手里,微微低着头,看起来有些羞涩。

  汐桃愣了愣,反应过来这是凤鸟回赠给他的礼物,他看着手心里漂亮的凤羽,不禁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凤鸟的脑袋。

  凤鸟僵硬片刻,忍不住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汐桃倏然一愣,面色泛白,将手收了回去,这个熟悉的动作让他无法抑制地想起了九翎。

  凤鸟眨着眼睛看着他,又意犹未尽地把头伸了过来,汐桃却没有再摸它。

  汐桃把那根漂亮的凤羽插进了屋里的花瓶里,念经的时候总忍不住看上两眼,却没有再碰那根凤羽。

  他心绪起伏,忽然抑制不住地思念起九翎,随着时间流逝,他回忆起当初的往事,才发现九翎早就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里,已经与他不可分割,他分不清这份心痛代表的什么,他只知道他真的很想要再见到九翎。

  清晨,长华过来送早点的时候,看到花瓶里的凤羽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羽毛,住持您是在后院捡到的么?”

  汐桃未置可否,低头用饭,这饭菜实在是有些食难下咽,所以他吃得极慢。

  长华年纪小,看着花瓶里的凤羽忍不住心中欢喜,“我也好想要这样漂亮的凤羽,可惜那只凤妖脾气古怪,让人难以靠近,每次我们离得稍微近一些,他都要喷火发怒,不然的话,我也想去捡这样一根凤羽。”

  汐桃想起凤鸟在自己手底下轻蹭的模样,微微有些出神。

  长华看着花瓶里的凤羽叹息,“这么好看的大鸟,可惜三个月后就要被烧成灰烬了,不对……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月,只剩两个半月了。”

  汐桃吃饭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半晌都没有动,他倒是忘了,那只凤鸟活不长的。

  下午,汐桃去后院站了半晌,吩咐道:“将凤鸟放出来。”

  旁人错愕,忍不住道:“住持,这凤妖是陛下命令我们严加看管的,不能放出来。”

  汐桃看着凤鸟竖起来的小耳朵,漫不经心道:“山里不是设了结界吗?它跑不掉的。”

  长华看着凤鸟也有些同情,开口道:“反正它也活不久了,不如便还它几天自由。”

  众人虽然不情不愿,但汐桃既然下了命令,他们也只得放了凤鸟,凤鸟开心地扑扇着翅膀飞出来,在汐桃头顶盘旋两圈,飞向了远处的树林里。

  汐桃由得它四处飞,反正它也没办法离开这座山,寺庙中的和尚也不会伤害它,把它放出来之后,汐桃就回了屋,没有再理会它。

  夜里,汐桃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感觉窗户被拍开,风涌了进来,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只火红的凤鸟钻进了他柔软的被子,在他的被子里打了一个滚,然后睡了过去,全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汐桃:“……”

  他对这只肆意妄为的凤鸟生出一股熟悉的无奈之情,披了件衣服把敞开的窗户关上,回到床边,看着睡得四仰八叉的凤鸟,沉默一会儿,把凤鸟移到枕边,也沉沉的睡了过去。

  清晨醒来的时候,窗户大开,凤鸟又出去玩了,汐桃独自起床,连长华都不知道凤鸟昨夜睡在了这里。

  接下来的日子里,白日凤鸟都在山中飞来飞去,不知飞去了哪里,夜里都会来汐桃的屋里睡觉。

  汐桃习惯了给他留出一片位置,再在桌子上放些吃食和水,早晨醒来的时候,那些吃食往往都不见了,水杯里的水也会见底,凤鸟吃饱喝足之后,已经飞出去玩了。

  两人就这样平静的生活了半月,汐桃竟然觉得自己跟一只鸟产生了一些默契,不由失笑。

  这天他又被后宫的娘娘们叫去讲经,临走的时候在屋里放了糕点,还把窗户打开了。

  汐桃在后宫待了一天,忍不住又打了一天喷嚏,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行山路不便,汐桃夜里只好又在皇宫里住下了,春雨绵绵,扰得人心烦意乱,汐桃几乎一夜未睡。

  他隔了一天回来,发现屋里的窗户被锁住了,他离开前放在桌子上的糕点没有动过,凤鸟夜里应该没有回来这间屋子。

  他把长华叫过来询问才知道,原来昨夜下雨的时候,长华过来帮他关了窗,还把窗给锁上了。

  汐桃猜想凤鸟可能回来过,但打不开窗,所以没有进来,他不由有些担心,昨夜下了雨,不知道凤鸟有没有地方躲雨。

  他在窗边张望了一会儿,没有看到凤鸟的身影,他和凤鸟虽然每天晚上会睡到一起,但是他不知道白日凤鸟都待在哪里,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他只能等夜里凤鸟回来再说,他用过饭之后,随手拿了一本经书翻看。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长华突然一脸惊慌地跑了过来,“住持,不好了!”

  “怎么了?”汐桃抬头问。

  “您之前带着大家伙辛辛苦苦种的那些菜,都被那只凤妖给叼烂了!”

  汐桃:“……”

  不待他说话,另一名小和尚也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住持,住持!凤妖突然喷火,把藏书阁外面晒的经书都给烧了!”

  “主持!凤妖欺人太甚!爬到小师兄头顶,给小师弟啄了八个戒疤!”

  “住持!凤妖无法无天,偷了山下农户妇人的肚兜,还把肚兜扔到大师兄的房间里,现在农家汉子一直找大师兄理论,大师兄有口难辩,实在是冤枉啊!”

  ……

  这一上午,汐桃的耳根就没清静过,他百般无奈,只好站起来,出去依依解决这些事,然后去找那只磨人的凤鸟。

  他在寺庙里找了一圈都寻觅无果,他走到半山腰,才在一棵梧桐树上看到了凤鸟。

  凤鸟浑身湿透,凤羽沾在身上,再也不见了往日流光溢彩的模样,正站在树梢上冷得瑟瑟发抖,看到汐桃立即瞪圆了眼睛,尾巴翘起来,一副愤怒的模样。

  汐桃本来有三分怒火,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怒火也消散了,凤鸟应该是气他昨晚没给它开窗,所以今天才故意发脾气,到处找事儿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只凤鸟总是没办法生气。

  汐桃看着凤鸟眼神柔和下来,好脾气道:“我昨夜不在庙中,忘记告诉长华不要关窗了,对不起。”

  凤鸟两只小爪子在树上动了动,汐桃伸出手心,看向他道:“下来,我带你去洗澡。”

  凤鸟还余怒未消,站在树梢上没有动,依旧一瞬不瞬的看着汐桃。

  汐桃想了想道:“我在皇宫里给你带回了御赐的糕点,很好吃的,你下来尝一尝。”

  凤鸟神色犹豫,看了看自己身上脏污的凤羽,站在树枝上犹豫不决。

  汐桃展颜,对着凤鸟笑了笑。

  凤鸟看了他一会儿,不情不愿地飞下来,落到了汐桃的手心。

  众人本来以为主持这次必定要好好惩罚这只不听话的凤鸟,没想到却看到主持一路将凤鸟抱回了房间,还命人打了一盆温水进屋,不由万分错愕。

  汐桃没有理会其他人的反应,他将凤鸟放进铜盆里,亲自给凤鸟将一根根凤羽清洗干净,然后用巾帕将凤鸟擦干,连小爪子都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凤鸟放到了柔软的床铺上,给他包在被子里。

  凤鸟一直眨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挪动小脚丫,将头放在了汐桃的手心底下。

  汐桃动作僵住,与他对视一会儿,迟疑地摸了摸他的头。

  手底的触感跟以往不同,凤鸟跟那条小人鱼也不同,那条小人鱼身上的体温总是很凉,凤鸟摸起来却很热,暖融融的像个小火炉。

  汐桃动作轻柔地抚摸了凤鸟一会儿,凤鸟一直乖乖让他摸着,微微眯着眼睛,一副很舒服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汐桃才放开手,让它自己在床上休息,走到桌旁,随手拿起一本经文,开始抄写经书,他每当想起九翎的时候,总喜欢用这种方法平心静气,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

  汐桃抄得很认真,凤鸟休息一会儿之后就在屋里飞来飞去,他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他抄了一下午经书,再抬头的时候,天色不知不觉已经黑了,凤鸟似乎有些饿了,一直轻轻啄着他的背,汐桃没有理会他,只是让他跟前放了一盘糕点,然后就继续低头抄书,一直坚持想要把整本经书抄完。

  凤鸟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很无聊,又啄了汐桃两下,见汐桃不搭理它,才意兴阑珊地飞到汐桃身后。

  汐桃浅笑了一下,低头加快速度继续抄写经文,心里惦记着今天晚上要给凤鸟多弄些好吃的补偿它,却忽然觉得耳垂一热,似乎被什么舔了一下。

  他微微愣了一下,回头望去,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张熟悉而令人惊艳的面庞。

  他不自觉屏住呼吸,心口剧烈的跳动起来,九翎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身上穿着从未穿过的艳丽红衣,眉眼稠浓,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双眸弯弯,浅藏笑意,眼角的朱砂印红得灼人。

  汐桃呼吸窒住,愣愣看着九翎,眼前无法抑制的弥漫起水雾,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

  九翎见他愣在那里,疑惑的看着他,轻轻眨了眨眼睛,抬起手在他眼底轻抚了一下,疑惑问:“哭了吗?”

  汐桃将眼泪忍回去,吸了下鼻子,摇头道:“没哭。”

  他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声音嘶哑地低声问:“你是谁?”

  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人就是九翎,但又不是九翎。

  “我是……”九翎皱了下眉,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想了想大家一直唤他的那个名字,有样学样道:“凤妖!我是凤妖。”

  他的语气还带着一点小骄傲,完全不知道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妖怪。

  汐桃心里一酸,声音依旧低低的,“不,我是问你的名字。”

  九翎歪了歪头,眼眸纯净,“什么是名字?凤妖不是我的名字吗?”

  汐桃沉默下来,没有再问,他定定地看着九翎,舍不得移开目光,九翎看起来要比上辈子小,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眼尾的那朵红莲印记依旧在,变得更加妖艳,也更加惊心动魄,他整个人比上辈子活泼不少,眉眼间透着一股天真稚气,他这辈子是凤妖,应该还没有接触过太多人,不知人世险恶。

  九翎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在屋里玩儿了一会儿,觉得屋子里有些沉闷,看到窗口有萤火虫飞过,就变回了凤鸟的模样,飞出去玩儿了。

  他离开之后,汐桃恋恋不舍地眨了一下眼睛,立即拿出银川铃飞快地晃动起来。

  片刻后,玄星鹤君慵懒的声音响起,汐桃开门见山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星鹤君声音顿了一下,问:“你见到他了?”

  “嗯。”汐桃迫不及待地应了一声,他攥紧手里的银川铃,紧张地咬紧了下唇。

  玄星鹤君声音隐晦道:“他就是你这辈子要收的徒弟。”

  “他是不是就是……”汐桃声音戛然而止,没有继续说下去,仿佛担心自己一说出九翎的名字,九翎就会消失不见。

  他的心里虽然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想听玄星鹤君亲口告诉他,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玄星鹤君仿佛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一样,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道:“他就是九翎的转世。”

  汐桃猛地呼出一口气来,悬着的心落了回去,泪湿了眼睫。

  安静半晌,汐桃的唇角慢慢地扬起微笑。

  原来,翎儿一直在他身边。

  “你上辈子没有把他教好,所以这一世,你还要继续教导他。”

  汐桃:“……”阿弥陀佛,为师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