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缘一剑术是一件很让人开心的事。

作为兄长,月牙可以很容易就感觉到缘一在一次次比试中的不断成长,就像一颗粗糙的原石正一点点被打磨出属于缘一自己独一无二的光彩。

不是单纯的生搬硬套,而是将对战中学习到的种种知识融会贯通一点点化成自己的东西。

从一开始的毫无还手之力到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缘一花费的时间也不过短短十日。

这些日子之间月牙也时不时会出门,但是却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只要出门就会遇到无惨的事情了。

准确来说,自从那日在桥上一别无惨就再没出现过,月牙困惑之余还曾寻找过无惨的踪迹,但是并没有发现丝毫的痕迹。

也许无惨有事离开了,也或许无惨放弃了。

不管哪一种可能都不是月牙期待的,谁知道无惨的突然离去是不是暗中又要做些什么事呢?

但是京都府的天空依旧灿烂,天上云卷云舒,多少人来到繁华的京都又有多少人离去,没人会注意一个无惨。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月牙收回自己的竹刀,对汗流浃背的缘一这样说道。

缘一点点头,用衣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水。

黄昏已至,如血的残阳好像点燃了整个天空,先是一点点的红晕然后开始迅速的蔓延了整个天际,今日的落日大的很,时不时有鸟雀扑扇着翅膀飞过。

遥远的天际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在它身后就是那轮红日,然后黑点逐渐放大开始展现出自己的模样,是一只鎹鸦。

这只鎹鸦的目标很是明确,飞的方向就是朝着藏在京都中那排排大宅中的藤屋。

鎹鸦体型很大,扇动翅膀的声音好像卷着风,很好的引起了站在院子里刚收回刀的月牙的注意。他仰起头看着朝这里飞来的鎹鸦,觉得有些熟悉,黑眸中倒映着天边的残阳泛出点点的紫色。

月牙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谁的鎹鸦——是池内胜的。

“是池内先生的鎹鸦。”

缘一喊了出来。

他也同样听到了鎹鸦拍打翅膀的声音,抬起头看着池内胜的鎹鸦飞进了藤屋然后落在了藤屋矮矮的墙上。

鎹鸦好像很疲惫,身上带着不知哪里沾染上的灰白色的尘土,羽毛也很凌乱,这很奇怪,月牙不知多少次曾听池内胜抱怨过自己的鎹鸦非常臭美,经常会梳理自己的羽毛,力求把自己保持在最完美的状态。

“月,你说说,这个臭鸟是和谁学的?”池内胜一副头疼的样子,“这么臭美。”

月牙还记得池内胜坐在他身边时指着自己整理羽毛的鎹鸦时那副指指点点的模样,嘴巴上虽然满是嫌弃之意,但是仔细瞧来却满是疼爱的意味。

鎹鸦大概能知道自己的主人在说它,扇着翅膀飞了起来用自己尖锐的鸟喙不停地啄着池内胜的脑袋,池内胜抱着自己的脑袋大喊大叫,月牙就坐在一旁轻声说一句:“活该。”

物随主人型,池内胜明明自己就很臭美还不明白自己的鎹鸦是和谁学的吗?

但是现在池内胜的鎹鸦却脏兮兮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月牙最开始才没有立刻认出这是池内胜的鎹鸦。

因为改变太大了。

月牙抬起手,鎹鸦轻轻地落到了月牙的手臂上。

皱着眉头摸了摸鎹鸦凌乱的羽毛,月牙低声问:“怎么了。”

黑豆大的眼睛眨了眨,鎹鸦张开鸟喙高声地鸣叫起来。声音凄厉沙哑,好像将这天空割裂了一般。

“池内胜——战死!”

最后一点红日隐没在天际,光线消失,黑暗瞬间席卷了整个京都。

这听起来像是个拙劣的笑话,有些戏剧性,又有些荒诞。

前些日子临出发前池内胜还没个正形,听着缘一的笛声还呲牙咧嘴朝月牙露出一副痛苦的神色,但是在月牙一晃眼的功夫之后池内胜居然就这样死去了。

死亡对人类来说真是太轻易了,他们的生命就像春季的樱花,只是短暂的灿烂的绽放那么一瞬间便会迅速的凋零落在地上化为泥土。

比如池内胜,比如宫下渚,也比如当初的医生和花子。

月牙垂下眼帘,身后的屋子里燃着的烛火明明灭灭,他背着光没法看清他在想什么。只是安静的坐了那么片刻,月牙伸出手摸了摸靠在他怀里的鎹鸦低声说了一句:“累了吧。”

“哥哥……”

缘一似乎并并没有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他伸出手拉住了月牙的手,只感觉一点冰冷。

“缘一,先吃饭吧。”

月牙看起来一切如常,并没有为池内胜的死讯而产生过多的波动,他拉着缘一走进了屋里,怀里还抱着灰扑扑的鎹鸦。

缘一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自己能说什么话,沉默在藤屋蔓延,只有月牙牵着他的手让他有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

“好的,哥哥。”

*

没有人会哭泣,因为泪水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它既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结果更不能去复活死人,因为痛苦悲伤而流下的泪水只会说明自己的软弱。

缘一不会,月牙更不会。

池内胜的鎹鸦落在一旁,他已经被月牙收拾干净了,但是因为刚刚失去主人的原因,它看起来并不开心,甚至隐隐有些抑郁。

月牙给它梳理羽毛的时候不知道掉了多少毛,但是鎹鸦半点反应都没有。

它不臭美了。

缘一似乎也是担忧的,把自己饭团偷偷地放到窝在一旁的鎹鸦旁边轻轻地摸了摸鎹鸦的羽毛。

“吃点饭团吧?”

鎹鸦睁开了自己黑豆大的眼睛,低下头用鸟喙轻轻啄了一下缘一放在手心的饭团,然后又闭上眼睛将自己的头塞进了翅膀下。

缘一有些无措,悄悄地收回了手。

“不用担心,鎹鸦不会有事的。”

月牙看出了缘一的担忧,低声安慰着缘一的心情。

“你先吃饭吧。”

可是这个屋子里的两人都没有什么胃口。

*

缘一练了一天的剑,已经很累了,月牙不希望他想着池内胜的事无法入睡,于是悄悄使了一点妖力让缘一先睡着了。池内胜的鎹鸦也是如此,窝在屋里的角落闭着眼睛睡着了。

月牙需要和鬼灯交谈,地狱之事还是隐秘不能为阳间所知,所以缘一最好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拿出那个铜镜,月牙在平滑的镜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镜面如水波般荡开阵阵波纹,在波纹中逐渐显现出鬼灯那严肃威严的脸。

“鬼灯大人。”月牙低声唤着鬼灯的名字,“我犯了一个错误。”

“我心软了。”

当初被彼岸花介绍着在鬼灯身边辅佐之时,鬼灯就曾严肃地告诉月牙绝对不可以对任何深怀罪孽之人心怀怜悯,有了怜悯就会心软,心软之后就会不公。

地狱需要的是能够冷静公正地处理一切事务的狱卒,但凡有一点点柔软的念头都要立刻舍弃。

当时的月牙没有丝毫的情绪牵绊,可以理所当然地说,正是因为足够的冷静理智不会被外界的情感烦扰鬼灯才会这样倚重他,让月牙成为他手下当之无愧的二把手。

不管多么伪装的多么柔弱无害的鬼,一旦查清他身上背负的罪恶月牙都会眼都不眨地听着鬼灯的命令执刑。

但是月牙现在不再像当初刚刚入职时那样冷静理智了——他有了私情。

鬼灯隔着镜子看着月牙在昏暗的灯光下隐晦的脸,他不知道月牙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却是有一点理解的。甚至他对今日月牙回来找他的事早有预料,甚至这一天到来的还有些早。

“你知道为什么吗?”

鬼灯没有仔细询问发生了什么,他觉得月牙是不想说的,于是只是沉声问。

月牙眼里闪着细碎的光,就好像初春时河水解冻那漂浮在河面上稀碎的冰片。

“我……不知道。”

鬼灯为月牙揭了秘。

“因为你恢复了当初的记忆。”

就是这样简单。

没有恢复记忆的月牙是在鬼灯和彼岸花常年教导下养成的性格,妖怪的血脉在月牙的身体里占据上风。本性就是冷漠的妖怪的思想在月牙脑子里深深扎根,在彼岸花和鬼灯的教养下一直成长为参天大树,容不得半点动摇。

但是月牙恢复记忆了,身为人类之时的记忆束缚住了他的脚步,就好像河中的水草,起初是没有半点威胁力的,但是一旦伸进去脚让它缠绕上就会像附骨之疽一般无法摆脱,直到将你拖入河中溺死。

现在月牙的记忆就是藏于河中的水草,拖着月牙向河底沉去。

这就是当初彼岸花为何无比抗拒月牙恢复记忆的理由之一。

恢复记忆的月牙身体里那部分的人类血脉觉醒了,只要是人类就会有七情六欲,更遑论月牙那胸腔中正强劲跳动着的心脏。

鬼灯伸出手隔着镜子指了指月牙胸膛的左侧,月牙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上去,胸腔中的心脏正努力的跳动着为月牙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你的人类之心,觉醒了。”

正是因为这颗人类之心,他才会一错再错,容得无惨在这世上苟活。

月牙心脏闷痛,就好像有锤子一直在他的心脏上敲打,撕裂般的痛楚在那一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月牙猛地揪住了自己的衣领,单手撑着地面喘息。

大脑嗡嗡作响,耳边像是有无数人在嚎叫,太阳穴上的血管也跳了起来,月牙额上隐隐出现了青筋,他头疼欲裂,世界万物的声音似乎都在这一刻灌进了他的脑袋里。

有着母亲轻柔的哼唱着歌曲哄孩子入睡的声音,有夫妻两人依靠在一起甜蜜夜话的声音,有家长里短的争吵,有绝望痛苦的呐喊。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但是都一样的吵闹。

他好像听到了血肉被撕裂的声音,温热的鲜血源源不断的灌入喉咙然后吞咽,他们嚣张肆意的大肆评判着这个人的血肉是否鲜嫩,血液是否香甜可口。

却从没想过被吃掉的人类的痛苦。

月牙捂着耳朵不想去听,但是那些声音往他脑袋里钻。

然后月牙听到了轻轻的呼吸声,小小的柔软温暖又充满了生命力。

是缘一的呼吸声。

月牙放下了手,他转过头像躺在被褥中的缘一看去。

枕边依旧摆着那个用小小的白绢包裹着的短笛,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面崭新的面具。

上面是月牙精心绘制的太阳。

月牙怔忡了片刻才回了神,他看向了正凝视着他的鬼灯,扯着嘴角露出了微笑。

“我知道了,鬼灯大人。”

月牙轻声细语,带着掩饰不去的疲惫,“那些被鬼吃掉的人类现在如何了?”

“大部分在审判清自己身上的罪孽后,已经转世了。”

鬼灯低声解释,这算是不错的结果了,地狱连着几个月加班加点的工作才算是将生死簿上混乱的死者一个个送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有罪的人依然要受刑,无罪的人自然而然喝下孟婆汤去往轮回之处。

但是无惨一日不死,恶鬼一日不尽,那么地狱的工作量一日都不会减少。

可气的是,这都是既定的命运,地狱无法插手只有月牙能够终结。

“我明白了,鬼灯大人。”

月牙将铜镜支起来然后对着镜中的鬼灯深深地拜伏了下去,交叉的双手和额头相触,月牙轻声说:“我会解决无惨的,大人。”

声音顺着微风卷到了窗外,然后渐渐隐没在黑暗中。

*

铜镜关闭了,月牙将那面镜子仔细地收了起来然后从榻榻米上起身。

他脚步很轻,一步步走到了沉睡的缘一身边。

缘一睡得很香,漂亮的脸蛋还带着婴儿肥,但是也足够看清未来的缘一会是怎样一副俊朗的长相。

月牙伸出手摸了摸缘一的头,然后又摸了摸缘一露在被子外的手。

有点凉,兴许是因为天气比较凉的缘故。

于是月牙把缘一放在被子外的手轻轻地放进了被子里。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想到缘一是听不到的又放弃了。

于是弯下腰像从前一样在缘一的额头上落下一个清浅的吻,满是疼惜之意。

伸出手拿起缘一放在枕边的那副面具,上面的红线颜色鲜亮,绘制出的狐狸嘴角上扬一副活泼俏皮的样子。

这有月牙的私心,他希望缘一可以像那日在稻荷神社的飞檐上看到的狐狸那样活泼俏皮,所以特意刻了一个快乐的狐面。

可爱的很。

月牙看着那根红线将它拆解了下来,然后月牙将手心划破,鲜血顺着伤口争先恐后的向外冒,月牙将红线握在满是鲜血的手里将它浸湿,随着红光闪过,伤口愈合了,那根红线依旧鲜亮。

再次将那根红线缠绕上面具之上,月牙把面具放在了缘一的枕边,然后起身走到了桌旁提笔写下了一封信。

是给缘一的。

拿起屋内的日轮刀,月牙出了门。

藤屋的婆婆并未入睡,好像预料到什么似的站在门口,手中还提着一个纸灯笼。

“大人这是要离开吗?”

藤屋的婆婆从来都是安静且慈祥的,月牙来了这么久听她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停下了步子,朝婆婆露出了一个微笑。

“是的。”

婆婆并没有阻止月牙的离开,但是月牙经过她身边时停下了脚步,看着婆婆的眼神温暖而安静。

“如果天亮之后我没有回来,请让缘一去找产屋敷凛哉吧。”

“让缘一不要等待我了。”

说到这里,他又像是觉得有些难过,闭上了嘴巴。

但是沉默之后月牙又轻声说了一句话。

“请告诉缘一。”

“我很抱歉,我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