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云这段日子过得兵荒马乱, 王府的庄子、园子、铺子、仆役刚打理完,转头又投入了盘点府库的大业中去,堪堪忙到清明的前两日才将库里的大小物件一一登记造册完毕。

  大功告成的隔日,早起时幼云不免蔫蔫地趴在枕头上赖床, 像只腮帮子鼓鼓的花栗鼠似的撒娇诉苦:“好不容易送走了那帮蛀虫硕鼠, 这几日又得打开家里的粮仓一粒一粒的数米粒子, 这管家婆当得太磨人了,我…今日可不可以晚点起身?”

  她抬眸向床边半露着胸膛不紧不慢穿衣的黎秉恪看去, 漂亮的大眼睛连眨两下, 闪烁着晨光般的斑斓光芒,眸底轻轻浮出几分顽皮的笑意。

  黎秉恪俯身在幼云的额头浅吻了一下,神色变得格外柔和,一边伸手捋顺了她散乱肩头的发丝, 一边认真地看着她,故意抓不住重点似的轻笑道:“是, 你这小管家婆确实磨人。”

  “嗷, 你!”幼云小脸一红, 趴在枕头上别过头, 嘟着嘴耍赖道,“我不管,你去帮我同赵妈妈说说嘛, 让我再赖会儿晚点起。”

  黎秉恪瞥了一眼悄悄从被窝里翘出来的两只小脚丫, 啧了一声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好笑的答应道:“好,我去说。你就只对着我窝里横, 这么怕奶母!”

  “嘿嘿, 你去说的话, 就算让我睡到晚上府门落锁她都会答应的,不然她唠叨人的功夫你可没领教过!”得到应允的幼云脸色一亮,又转过来支着小脑袋仰头嘻嘻哈哈地撒娇。

  夫妻俩还待再说笑两句,门外忽然传来四声急促的敲门声,幼云心头一跳,一般敲门都是三声或五声,这个数儿好像不怎么吉利。

  还不等黎秉恪出言让屋外人进来,夫妻俩忽又听见二门上的传事云板扣响了四下,正是报丧之音。

  幼云心里一慌,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伸脚就要下床。

  黎秉恪忙对屋外唤了一声进,满头细汗的赵妈妈匆匆跑了进来,垂首禀道:“王爷王妃,快些起身罢,宫里传信来了,太上皇…驾崩了。”

  幼云闻言轻掩了一下胸口,不算惊讶但也有点懵懵的,迟疑地看着黎秉恪紧绷的侧脸,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昨儿你去看了不是还说太上皇精神头儿还不错的么?”

  亲爹临终前儿子就近在京城也没守在床前见最后一面,说出去到底难过“孝”字这关,是以自来皇帝弥留之际,宫里都会把一众儿孙提前召进宫跪上一地彻夜守着的,可这回竟出了这种岔子。

  黎秉恪眼神幽深,神色不明,只沉声道:“这几日瞧着都还好的,太医也说或还能再拖一拖,皇兄这才叫我们先回府,不必一窝蜂的挤在宫里空等来着。”

  赵妈妈从袖里扽出一方白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看了看黎秉恪晦暗复杂的脸色,艰难地开口道:“人年纪大了多的是说不准的,还是先请王爷王妃快些梳洗更衣罢,这可不能耽搁。”

  幼云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先前睡懒觉的念头早抛去了九霄云外,蹬上鞋子就一个箭步冲去了隔间沐浴梳洗,一应亮眼的钗环首饰全部弃之不用,从头到脚能有多素就多素,反正待会儿去了宫里都是要披麻戴孝的。

  临出门前,一向冷静自持的黎秉恪竟有些魂不守舍的,阴沉沉的白衣衬得他俊秀的面庞显出几分平日不多见的哀伤来,朱红大门上的几十枚门钉他身后闪烁着刺眼的金光,将这幅色彩激烈碰撞的情景生生割裂开来。

  幼云在一旁见了暗暗叹气,亲爹再不好再有过失,那也是亲爹,做儿子的心肠哪有那么硬,大抵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的。

  待二人上了马车,幼云才想起来嘱咐留守王府的赵妈妈道:“刚才着急忙慌的都忘了,我们这一进宫或许大半个月都不得回来,府里就托付给妈妈和管事们了,一应孝饰还须尽快挂起来,每日巡夜更要严苛些,这当口儿谁要是偷摸吃酒赌钱一概重罚!”

  赵妈妈自然晓得事情的轻重,急急应道:“王爷王妃只管安心进宫去,有什么短的缺的就使人回来取,王府内外院都有人排班照应着,万勿挂心。”

  幼云握了握赵妈妈的手,放心地坐回车里,吸了一口气定定神,又温柔地捉来黎秉恪冰凉的双手抱在怀里,也不说话也不劝慰,只轻轻摩挲着他的大手,静静地坐在他身旁相陪。

  今日一路上都是静悄悄的,马车驶过的几条街道都不复往日的繁华喧闹,显然京师已经戒严了。

  幼云垂下眼皮嘴角,挂着一脸沉痛的表情跟着一言不发的黎秉恪走进宫里,沉闷肃穆的皇宫里钟鼓不鸣,只有一大群匆忙换上白衣的太监宫女在忙着四处挂孝饰。

  幼云年纪轻,没经历过皇帝驾崩这样的大事,婚前又一直傻傻的做着万事不理的玄阳元女,太上皇只要求她一心念咒开光,也不曾派宫里的嬷嬷去教她这些繁琐累人的规矩。

  如今她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姚皇后身边,在黄嬷嬷的妥善安排下乖乖的去饰易服,等着太上皇小殓过后便跪去灵堂朝夕哭灵。

  太上皇毕竟不是幼云的亲爹,他老人家骤然薨逝幼云谈不上多么悲伤,不过身处那样悲声震天的环境下,稍微酝酿下感情也能掉下几滴眼泪来蒙混过关。

  况且依她的暗暗观察,其他几位王妃驸马也没比她多掉几滴真眼泪,只不过他们嚎得更大声些,听起来像那么回事罢了。

  灵前规矩大,及至大殓前,跪在皇室女眷堆里的幼云也只得空儿在人群的夹缝中看了几眼颓然垂泪的黎秉恪。

  他定定地跪在那里好似一座通身散发着薄浮寒气的石像,比起新皇一日三次的哭天抢地,他则显得静默多了,只有那从红通通的眼角不断滑落下来的一串串清泪显露出丧父的哀痛之情,叫幼云远远地见了十分心疼。

  大敛过后,铺了八层各色织金龙彩缎的梓宫便被奉置乾元宫,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及有诰命在身的贵妇都须前去瞻仰太上皇的遗容。

  举国第一大孝子新皇带着乌泱泱的一堆人在灵前设下几案焚香,分朝、午、晡三个时辰祭奠举哀,在他的英明带领下,满殿男男女女哭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

  幼云淹没在一片灰蒙蒙的麻衣中,挂着硬挤出来的两滴眼泪匍匐在地上勉强撑过几日。在她跪趴得腰背都快断成两截时,太上皇的梓宫终于被奉移到了殡宫暂放,待钦天监算出个良辰吉日再正式入葬——不过依据前头的例子,没三五个月这事儿办不完。

  在以日代月的二十七日内,新皇忙着往京外各处颁布哀诏,没空管他们这一班哭哭啼啼的孝子贤孙,于是幼云又夹在皇室众人中被放回家去各自斋戒,只逢到满月、百日等特殊的日子才去参加一下致祭礼。

  铺延了大半个月的漫长丧礼过后,幼云的两只耳朵都被京城寺庙道观的三万声钟鸣震得生疼,期间又跪又哭还得茹素,刚吃上肉没几天的幼云直觉精疲力尽。

  出了大丧百日后,小贩走街串巷的吆喝声重又点燃了京城的烟火气,嫁娶不禁的民间渐渐恢复了勃勃生机,一个晚年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帝王就这样在百姓心里翻篇了,毕竟对升斗小民来说,换了个皇帝,日子也还是一样的过。

  但与皇权凑得近的人家就不一样了,近支宗室二十七个月不许嫁娶,远支宗室及各官宦权爵人家一年不许嫁娶,也不得宴饮作乐,一帮声色犬马的权贵们被迫过上了清简如水的日子。

  幼云如今有了“身穿热孝不登门”这个绝妙的理由拒绝对外营业,每日除了安抚一下家中暗自伤怀惆怅的某美男外,就是打理打理仅有两位主子的王府,无聊时就把白花花的成堆库银搬出来清点一遍,再潮湿阴冷的心情都能顺溜地转回大晴天。

  不过这般悠闲的日子里,还有两件事叫原打算闭门谢客的夫妻俩不得不一出了百日热孝便外出了几趟,一件是新皇点兵点将预备捉拿逃亡在外的靖王和福王世子,另一件则是——

  “什么?你说岳母她…有了三个月的身孕?”黎秉恪站在翘头长案前仔细端详着一张线路纵横的地图,听完幼云刚从娘家带回来的消息也有些微惊。

  “准确的说是三个半月还、还多一点儿。”面色严肃的幼云拧着手帕特意纠正了一下,毕竟这差的半个多月可要紧得很呢。

  黎秉恪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神色紧张地低头对手指的幼云,笑了笑宽慰道:“这里头不是还差了半个月呢么,能说得清便无妨。”

  幼云叹了一口气,随意拣了个绣墩坐下,不无担心地幽幽道:“半个月大夫是能诊得出来,可就怕外头的人不信。唉,母亲她盼了很多年了,这本来是桩好事的。”

  对林家来说这消息吧确实喜忧参半,本来上头的几个哥儿姐儿都已长大成人,哥儿们仕途顺遂步步高升,姐儿们也一个嫁得比一个好,便是底下再添一个小萝卜丁分去一份家产,于如今蒸蒸日上的林府来说也是无所谓的。

  可是吧…这个时机有点微妙啊。

  林家作为官宦人家按制要守一年国孝,后头只要不纳妾娶妻都还好说,只是前面的百日热孝期内,为人臣子可不兴行房的,陆氏这一胎不早不晚正好卡在了红线附近。

  眼下林家还出了幼云这个王妃,更要提防个个是千里眼顺风耳的御史言官逮着这个疑点激|情开麦,半个多月说短也短,早产十来天的比比皆是,陆氏便是养到足月生产也难免招来怀疑。

  黎秉恪见幼云神色呆呆的坐在下头揉着衣角,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心有不忍,便一边小心地卷好地图,一边问道:“不必太担忧了,明儿咱们就往皇兄皇嫂那里递个话儿,报备一下此事再请个太医来作保便成,想来不会有谁这么不长眼非要咬着本王的岳父岳母不放的。那你…在娘家是怎么说的?”

  幼云眨巴着眼睛歪了一下脑袋,面儿上笑得一派真挚无邪,口气坚定不移:“呐,这回我可把你从头到脚好好夸了一通,你可别怪我没回来同你商量就自作主张呀。我母亲好容易要有个亲生孩子了,我当然是宽慰他们外头万事还有咱们英明神武、才智超群的王爷撑着天呢,叫母亲只管好好休养,年底给我再添一个弟弟妹妹来。”

  黎秉恪看着幼云奶猫般歪头撒娇的样子,心里比熟透了的柿子还甜软,淡淡笑了一下默认不语,爱屋及乌的他也乐得给岳家撑一回台。

  幼云见所求得手,赶紧从夏菱手里抢过一盏热茶,讨好地奉上案头,顺眼瞥到桌上卷了一半的西南地图,沉吟了一下小心地问道:“这…是靖王和福王世子在西南现身作乱了?”

  “嗯。”黎秉恪略点了一下头,很快系好了地图的绦带,似乎不怎么愿意提这个话茬。

  幼云察觉了些许不安,非得问个准话儿:“那…朝廷要派兵去追剿么?不会派了你去罢?你又不曾在军营里待过,行军打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没呢,先看看他们作何动静罢。霓儿身上又加了一层国孝,离得最近的定南侯那边便不好轻动,领兵的将领么皇兄还在挑呢,总不会是我的,放心。”黎秉恪答得很轻,只在说到最后两句时眉心稍动了动。

  幼云不疑有他,闻言松了一口气,自顾自地暗叹道:太平日子还没过几天呢,又有一轮余浪要拍过来了,今年的日子可真难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