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这个闷热而静默的夏天最终以太上皇的棺椁送入陵寝而收尾, 之后便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至九月末舒云诞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时,京城各家各户的屋门上都已挂上了毡帘,闲置了大半年的炭盆也纷纷重新启用起来。

  因有国丧压在上头, 都督府没敢为长孙羡哥儿摆酒宴庆满月, 只低调地请了亲家过府吃顿便饭, 顺便看看胖嘟嘟的小外孙。

  林家人接了帖子自然是齐齐整整的欣然赴约,连大着肚子的陆氏也要跟来凑个热闹, 底下站了一长溜儿的儿女媳婿里只缺了一个黎秉恪。

  不过他这可不是刻意对着连襟和姨姐摆他亲王的架子, 而是有正当理由的。

  新皇年纪轻又刚登基不满一年,里外多得是大小事情要挨件打理,旁人他也信不过,只一个劲儿地拘着胞弟早晚议事。是以黎秉恪实在抽不开身, 上午来至都督府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进宫而去,独留幼云在娘家人的左右簇拥下乐得自在。

  时隔半年, 这回再见面, 吴都督夫妇对待林家人可比上一回处置华枝表妹时客气多了。男宾们进门见过了羡哥儿后, 便被吴都督领去了外院好茶好饭的招待着, 女眷们则由满面堆笑的吴夫人引至大儿子的小院。

  妆扮一新的舒云早已抱着怕见风的小小孩儿在屋里等着了,今日她穿了一件温婉大方的雪青色织银丝十样锦妆花褙子,里头配着藕|荷色银线绞珠中衣和一条万福镶花紫缎长裙, 行动间头上一支精致华贵的赤金多宝桃蝠大钗一闪一闪的, 似是在告诉幼云,它的新主人在收服了夫君的心后过得有多滋润。

  幼云见此放心不少,给咧着嘴流口水的羡哥儿戴上一枚沉甸甸的福禄双喜长命锁后, 又在吴夫人热络的张罗下, 推辞了一番在上首搭着豆绿如意纹椅袱的大椅上落座, 端着一杯最适宜秋季养生的二子茶同她们闲谈起来。

  世人都爱看人下菜碟,吴夫人也不能免俗,眼见林家这半年来步步高升,一家父子三人又都圣眷正浓,便再不敢端着她二品诰命夫人的架子,安顿好各人后就头一个挑起了话头,先向座中品级最高的幼云嘘寒问暖道:“七月底王爷王妃忙着随圣上奉移梓宫入陵寝,可累着了罢?现下这大事已了,后头就能歇歇了。我这儿有两副秋日温养身子的好方子,过会儿就让人抄一份给王妃带回去。”

  幼云正忙着逗弄初次见面的软面团小侄子,闻言淡淡的笑了笑,随口应道:“这原就是我们应尽的本分,怎么敢喊累呢,还是先谢过夫人挂念了。”

  面儿上装装孝子贤孙也就算了,幼云的内心很想说送太上皇这最后一程真的很累!从入葬前三天开始她就没有安生过,每日天不亮就得进宫挨个儿的祭告天地、太庙、奉先殿和社稷坛,把棺椁送入地宫后还得陪新皇过一遍啰啰嗦嗦的告成礼。

  如此,前后拉扯了三四个月的冗长繁琐的丧礼才算走完了全程。

  幼云在痛苦的回忆中失神了一小会儿,手中的拨浪鼓都忘了继续摇下去,小小的羡哥儿没了耐心,忽然响亮地哭了起来。

  幼云一阵手忙脚乱,木木地哄道:“哎呦哎呦,别哭别哭,姨母陪你玩儿呢。”

  抱着羡哥儿的初云听了,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对幼云打趣道:“你这一听就是还没做娘的人,对着丁点儿大的孩子说别哭别哭,他还真能理你不成?”

  幼云微窘地摸了摸大哭不止的羡哥儿的额头,抬头扫视了一圈,座中果然只有她还没生养小孩儿。

  初云的孩子打小就难养难带,几年照顾下来她是愈发的稳重妥帖了,口中温柔呢喃着平摇了羡哥儿哄了一会儿,听他哭声渐渐弱了下去,便提议道:“好了好了,孩子出来这半天或许是饿了,叫奶母先抱下去罢,小孩子娇嫩,饿不得的。”

  舒云初为人母很是小心谨慎,听长姐这么说连连点头,也不问过婆母,径直起身抱过厚软的襁褓,叫来一个老实巴交的妇人将孩子抱了下去。

  吴夫人悄悄对着儿媳微挑了一下眉,终究什么也没说,转头又看了看今日说笑十分活跃的初云,想起了什么似的顺着接口道:“小孩子都是娇弱的,可疏忽不得。你家郑三郎开年便要出京赴任了罢,你是必定跟着去的,可你家安哥儿怎么办?一路奔波劳累的小孩子也不知受不受得起,还是打算把他放在大长公主膝下养着?”

  提起郑允砚的这任外放,初云脸上笑意渐浓,两手不自觉地交替摸了摸腕儿上的一对价值不菲的翡翠镯,忍不住显出几分得意之色来,口气轻快地答道:“大长公主年事已高,眼瞧着就要奔着七十去了,我们做儿孙的外放出去又不能在她跟前孝敬,怎好再为小儿啼哭的小事劳烦她呢。况且安哥儿这个年纪正是顽皮的时候,他自生下来就是我亲自带大的,这回也还是我们夫妻俩带他去任上抚养罢。”

  幼云喜长姐之所喜,也跟着附和了两声,暗叹大长公主眼光靠谱,这把十足十地站对了队,大姐夫又和新皇胞弟是连襟,正在加紧组建亲信队伍的新皇把他调去了盐政上的肥差也不令人意外。

  孟氏在一边忙着服侍身怀六甲的婆母,听了好半天才在这空当儿插上一句嘴:“安哥儿如今已好多了罢?中秋节那会儿见他已不再似往年那样咳喘连连的了。江南水土养人,去了还会更好些的。”

  幼云听着这欢快上扬的语调,才想起来认真看了一回满面春光的孟氏以及笑出了一脸深刻皱纹的林老太太,心下暗乐了好一阵:林家举家升迁,人人得力,难怪向来翘着尾巴的吴夫人如今这么客气,连带着对舒云都让步了三分。

  嫂嫂孟氏这么如此高兴不仅是因为三哥哥上个月刚升职成六品吏部主事,更重要的是新皇显然是有心提拔胞弟的妻家进他的亲信队伍的。

  这回宫变中,文官的功劳都不大,短时间内新皇不敢动得太扎眼,就先把学历硬如铁板的林行策略提了一下,不过只要新皇眼里看得见林行策这个人,后头万事都好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还有那运气不错的林老爹,顶头上司沈尚书投错了阵营,毫不意外地被秋后算账了,空出来的位子么,新皇虽没下明旨令谁补上,但却让林老爹暂时顶着户部尚书的日常事务,大概缓个一年半载的就会寻个机会给林老爹颁发聘任书了。

  要说这遭儿还是武将得益多些,林家的舅爷威国公已是封无可封,就不多说了,他一手教练出来的林行简那日也勇武异常,跟着王鸿度指挥使冲锋陷阵救驾有功,不仅一刀砍下了叛将刘奋的人头,还协助威国公射杀了匆忙逃跑的福王,用肩头胸口的两道刀伤换来连升两级,现下已经是从五品的镇抚了。

  话说除了做填房外,嫁过来就能直接做五品官儿夫人的机会可不多,若不是有国孝压着,热情万分的媒婆们都能把林家门槛给踏破了。

  林家如此扶摇直上,别说吴夫人态度大转弯了,多少公侯夫人都上赶着探口风,欲找林家哥儿做女婿呢,林行简现在可是京城著名黄金单身汉了。

  不过都督府也不赖,这回也捞到了实在的好处,轻伤不下火线的吴宣被新皇特意点名夸赞了一通,刚被提到都督府经历司做了从五品的经历,吴都督也被委以剿灭逆王余孽的重任,顺利度过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魔咒。

  朝中这番有升有贬的变动下来,以端王府为中心的几家女眷俱是其中的受益人,趁今日聚在一块儿你夸夸我家子侄,我赞赞你家夫君,再暗戳戳地争争风头,一直热聊到日落西山才收住了话头儿。

  直到临告辞前,被金灿灿的儿孙前途晃得脑袋不甚清楚的林老太太才想起来关心一下羡哥儿他爹他爷:“聊了半天全在我家那打光棍儿的六哥儿身上了,还没问过姑爷和亲家公呢!他们都要出征了罢,也不知道还赶得上给羡哥儿过百天么?”

  舒云笑盈盈地扶着祖母起身,心知祖母是怕爷儿们都不在家,婆母会借机薄待她和孩子,赶紧宽慰道:“还没定下来何时出征呢,说不准就拖到年后了。羡哥儿的百日反正也不能做宴,就还是咱们娘儿们吃顿便饭,说说笑笑的意思一下就成了。”

  陆氏小心地捧着圆滚滚的肚子走下台阶,留心看了看那对彼此站得不远不近的婆媳俩,想了想还是对吴夫人说了两句软和的好话:“爷儿们一走,偌大的都督府就只靠着你们婆媳两个撑门户了,若有什么不方便的要帮忙的,亲家母就只管来说。咱们两家是再亲密不过的了,合该互相搭把手的,亲家母千万别客气。”

  吴夫人瞥了一眼一左一右拉着舒云嘱咐不止的林老太太和幼云,和气地谢了一回后,忽朝幼云的方向笑道:“亲家也别只顾着我们这头呀,我们好歹还有婆媳俩互相搭班支应着呢,王妃那边可就她一个人照看整个王府,更需咱们多帮衬着点了。”

  幼云闻言撂下舒云这边的话头儿,一头雾水地看向吴夫人,摸了摸下巴暗自疑惑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近旁的林家人都是文官女眷,消息不通也没收到风声,互相看了看彼此惊疑的神色,大眼瞪小眼的愣在原地等着吴夫人的下文。

  气氛凝滞了一小会儿后,吴夫人才刚醒神似的眨了两下眼睛,掩口惊道:“这…王妃还不知道?端王这回也会同我家都督和宣哥儿一道儿到西南去的,圣上要派他去做监军呢!”

  幼云脑袋恍恍惚惚的,一时答不上来话儿,掩在宽大衣袖下的指尖慌乱地一遍遍捻着袖口镶嵌了一圈儿的小珠,一忽儿的功夫掌心已沁出了一层薄汗。

  舒云见此脸色微滞了一下,瞟了一眼面色无异的婆母,连忙为幼云找补道:“我们也是这两天才晓得的,王爷外头事忙,想是没来得及同你通个气呢,估摸着今日回家就会与你说了。我都没忧心呢你就更不必了,横竖监军是不用亲自上阵的。”

  幼云一下回过神来,纵使内心再猝不及防,对外还是得把面子给做全了,装作刚想起来的样子轻轻“哦”了一声,笑道:“哦,夫人是说这个呀,昨晚我隐约听王爷提了一嘴,因赶着给羡哥儿的虎头帽绣胡须我也就没在意。不妨事,回去再找王爷问个确切的,他又不是武将,只做监军而已,没什么可担心的。”

  丫的,上次问他,他怎么说的来着?

  ——“领兵的将领还在挑呢,总不会是我的。”

  居然跟我玩文字游戏,回去就找他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