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小禄子后幼云又回到了东厢房, 摆出将军点兵的架势捧起了厚厚的花名册,才翻了两三页便头疼起来。

  虽然本朝的王爷只虚封不就国,王府的规模也赶不上那些在藩地胡天胡地的前朝王爷的金银窝,但到底是亲王府, 再怎么俭省, 除去置在外头的园子庄子铺子的管事仆役, 光府内的各色人等就有二百来号。

  当然,这其中有些长史、侍卫、典仪是轮不着幼云来管的, 还有先前幼云顶着玄阳元女的名头不好出面掌家, 王府的回事处、随侍处、外书房和司房这四处都由黎秉恪自己打理着,如今幼云只要撒个娇,大约也不会再扔回她手里。

  那么,剩下的庄园处、大小厨房、茶房、内书房、针线房等等就都是王妃的管理范围了, 幼云深觉两眼一抹黑。

  不过王府比普通人家好排布的地方在于,一应人员配备都有惯例可循, 派下来的人也基本是专业对口的, 并不用幼云来个翻天覆地的大换血, 也不用对着一群啥也不会的生瓜蛋子从头调|教起。

  先前没有幼云管家, 王府照样正常运转,如果她厚着脸皮想要偷懒也容易,轻飘飘的一句“一切如旧”即可, 可那样多少有些大权旁落的意味。

  只想躺平的幼云倒是能接受, 可已把刀尖磨得雪亮的赵妈妈必是不肯的,这会儿她已把内院服侍的百十号人摸排得差不多了,正一边翻点着花名册指给幼云看, 一边指派夏菱彩鹭听她的口述一一记录。

  夏菱记性好笔头也快, 一下午的功夫已与彩鹭分工记录好了内院的妇差, 待写到丫鬟们时忍不住好奇道:“咱们王府真奇怪,内院里竟一个太监也不见。”

  太监并不是皇宫的专属,反而是大多数王府的标配,管理王府内院一般少不了他们的身影,可端王府竟是个例外。

  幼云认真翻看着妇差们的履历,头也没抬道:“许是王爷不喜欢太监,咱们就用嬷嬷妈妈们也是一样。”

  有马巍王保那样的例子在前头,幼云对太监的印象也不大好,况且做姑娘时也没与管家的太监打过交道,她还是对妇差们更熟悉些。

  赵妈妈对端王又敬又畏,凡是他的喜恶必定遵从,且也不耐烦同那帮尖声细气的太监共事,便附和道:“这定是王爷开府时特意安排的,没有那些宫里派出来的太监也好,省得咱们为人掣肘了。”

  幼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单拎出一张履历笺子来,手指戳着上头的人名,轻声赞道:“旁的人我也不认识,就这个管厨房的罗妈妈倒不错,年资久经验足,人也爽利,管着红白两案的一大帮厨子很妥帖,进府这些天我要个什么样的菜色她都能想法子弄了来,就算是素斋也做得有滋有味的。”

  赵妈妈听了很无语,她家王妃果然是万事靠边站,先顾盘中餐,进府这么久了,就数召见罗妈妈的次数最多。

  赵妈妈向糊着软烟罗的窗外瞧了瞧西斜的日头,估摸着时辰该摆晚饭了,便转过头来劝道:“天色不早了,王妃快看看这些妇差现下领的差事有无不妥的,心内也好有个计较,待明日见了她们再重新排布。余下的几十个丫鬟寻常也进不到正院里服侍,都不急着这一时,叫夏菱带回去写,明早再请您过目。”

  幼云粗略地看了一遍,想着这些人都是太后当初精心安排过的,大抵不会有什么大差错,遂道:“她们当差这些天也没出什么岔子,便不好轻易动她们的位子,暂且先这样罢,明儿只把几个资历老的嬷嬷妈妈和管事媳妇子叫来让我见见就成,下头的人天长日久再慢慢看。”

  没办法,家里人口太多,要是一个个的见过去,看到年底都看不完,底下的那些小喽啰大约也不敢与王妃唱反调,只要把上头有些脸面的刺头给按住了,便一切都好说了。

  赵妈妈也没打算让所有仆役都乌泱泱地站满一院子来面见王妃,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她也是懂的,遂点头应了,吩咐夏菱彩鹭留下收拾笔墨纸册,自请了幼云去正房用晚饭。

  可巧主仆俩刚出东厢房就迎头遇见了出宫归家来的黎秉恪,幼云欢快地几步走上去挽着他的胳膊,夫妻俩你偷亲我一口,我娇嗔你一句,亲亲热热地进了屋,直把后头跟着的赵妈妈叹破了气。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虽然是在自家府邸,虽然还是新婚,就不能、就不能收敛些么!

  赵妈妈叹是这么叹,满头黑线地招呼着小丫鬟们摆好了晚饭,还是很有眼色地携众人默默退下,四扇风车锦地纹槅扇只虚掩着一扇,留下没羞没臊的夫妻俩自行用饭。

  幼云今日刚得了一堆赏赐,心情甚好,一用完了饭便拉着黎秉恪至里间新换的大叶黄花梨雕填罗汉床上坐下,急着开口炫耀道:“你回来得迟没见着内侍来宣旨,今日我挣回来三千两白银呢!放在娘家都够半年的花用了!”

  黎秉恪早在宫里闻得了消息,蹬掉靴子盘腿坐上罗汉床,很配合地夸道:“是是是,我们府的王妃自然是忠勇可嘉,那圣旨都是我看着皇兄写下的。”

  幼云娇俏地笑了一下,心里很受用,趁手向老板汇报了一下高管的工作计划:“父皇如今也用不上我这冒名的玄阳元女了,家务事我便得一一捡拾起来,明儿我打算先见一见家里的嬷嬷妈妈们,把府里料理好了再去顾外头的庄子园子。”

  “怎么,咱们家的管家婆要上任了?”外头的大事一定,黎秉恪说话的语气都轻松起来,边打趣边伸手摸了摸新换的罗汉床,甚觉满意。

  嗯,原先的软榻太小了不方便,还是这罗汉床够宽敞。

  “正是!”幼云只顾着心里的大事,完全没注意到黎秉恪慢慢弯起的唇角和渐渐幽深的眼神,兴冲冲地又同他说了一遍工作细纲,满怀期待地跪坐在炕桌边,支着手肘托着俏丽的小脸等待领导的评价指示,亮亮的杏仁眼晃得黎秉恪一阵心波荡漾。

  黎秉恪浅笑着端起桌上的玉叶长青一口饮尽,压下喉头悄悄爬上来的燥热,清了清嗓子道:“府里只拣几个管事的婆子看看就成,母后当初已排布得大差不离了。她们大多整家都在府里讨生活,你说一她们要是敢说二,就撵出去永不复用,杀他几只鸡,剩下的猴儿便知道日后要看谁的脸色当差了。”

  赐进王府的仆役若是犯错被撵了出去,不管人去到哪儿,旁的人家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收留的。

  那可真是打破饭碗出去饿死了,相当的有威慑力,就是于王爷王妃的名声有碍,是以寻常的小错也不会采用此法,黎秉恪如此直白地说来,颇有几分为媳妇撑腰的豪气。

  “嗯,府里的人都在眼皮子底下也好辖制,若有人不肯过安生日子,我自然有法子趁着外头的东风换下她们,明儿不过是叫她们来问问话儿,好叫两边熟络一下。”幼云感受到某人不安分的手又摸上了她的腰,扭了一下身子,赶紧转移话题说正事,“开府时赏下的两处园子又没有出息,只是放着时不时去看看风景而已,也不打紧,就是庄子那边比较麻烦了。”

  王府的六七个庄子个个都有大几十顷的良田,罪臣抄家时罚没而来的那几个还好,里头的管事受过大难又没有倚仗,想来都是小心谨慎的,就只怕三个旧皇庄的庄头不好应付。

  黎秉恪当惯了呼风唤雨的天潢贵胄,对此等小人物丝毫不怵,慢条斯理地又斟了一杯茶拿在手里,指点江山似的道:“庄子里的那些管事早不知换过几任主子了,都聪明着呢,你明儿先动了府里的人,他们那边立刻就能闻得风声盘算起来了。你再不声不响地晾他们几天,自会有求上进的机灵人儿冒出来的,择几个堪用的顶替了那帮托大拿乔的朽木也就是了。”

  幼云闻言点点头,这和她想的差不多,庄头们虽然难缠但到底是纸糊的老虎,只要祭出尚方宝剑恐吓一下,他们也不敢在这风声鹤唳的当口儿闹得太过,速战速决地换上新人顶替了他们,后头就都顺当了。

  “可府里还有设了个庄园处呢,那些办事的怕是一个学一个,都是滑泥鳅,口里没几句真话,又不能下重手真把他们怎么样,若不给他们上上规矩,日子一长个个都要养成肥老鼠了。”幼云嘟着水润的小嘴,神情很严肃。

  黎秉恪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诱人红唇,喉头紧了紧。

  他心知幼云说的没错,庄园处的人主要工作就是收取佃户粮租,别看他们平时笑呵呵的,满口的恭维话儿,实则可会哭穷了。

  一到年底他们就一面找主子哭诉地租难催收,一面又假慈悲地找些天灾人祸的借口,替佃户求情减租,一番欺上瞒下的精彩表演后,租子里短缺的那部分就都落进了他们的口袋。

  不过这里头也有些别的东西,叫做人情世故,黎秉恪得暗示一下他这愤愤不平的小王妃。

  “水至清则无鱼,这本就是个肥差,放在庄园处的都是咱们府能在别处用得着的人,咱们也得开开指缝,漏一点儿下去叫他们吃饱饭,碰上有些事靠着他们跑腿便能省下好些精力。”黎秉恪坐近了些望着幼云,眼睛里虽然氤氲着点点温柔笑意,但眼底却分明起伏着幽黑的暗流,显见是存有深意的。

  幼云不笨,当下便听懂了,说白了庄园处就是留给那些关系户的好去处,不能一下摁断了这些硕鼠们的油水,要特地留条缝隙慢慢渗下油水吊着他们。

  眼下端王虽然与新皇颇亲近,但兄弟俩终究各自成了家,一宫在内一府在外,也不再算是最紧密的一家人了。

  待日后换了新皇的儿子继位,那光景就又不同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靠这些硕鼠去帮着王府疏通关系,自然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养着他们了。

  “晓得了,那我便每年春秋各去巡一回庄子,当年能收上来多少租子自个儿心里先有个数,年底再旁敲侧击地给他们透个儿底儿,租子交上来大家面儿上就都好看了。”幼云一点就透,仰起头来眼神透亮,含笑应下了黎秉恪的暗示。

  这无非就是要勤检查,给他们点压力不敢乱报数,临考前再给他们圈一下考试范围,只要他们能给够幼云心里的数额就成,余下的就当赏他们的压岁钱好了。

  上头的话刚说完,软腰上的大手便越来越放肆,幼云被挠得痒痒,强撑着没笑出来,思考了一下又道:“你的那些庄子我就不放我的陪房进去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嘛,他们去了只怕不仅不能拨乱反正,反而自己先被糟烂的沼泽给囫囵个儿吞了。我就听你的,等着庄子里那些转风向的、求出头的人自来找我,他们对各自的庄子还更知根知底些呢,避得开坑儿才好施展拳脚。”

  黎秉恪低头轻轻笑了一声,光洁的脸颊亲昵地蹭着幼云滑嫩的小脸蛋,嗔道:“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们不是一家的么?不过你要整顿府务就得动作快些了,今儿我去宁寿宫瞧了一回,父皇他快……至多不过是这月底下月初的事了。”

  “嗯…哎呦!”幼云刚应了一声,就冷不防被黎秉恪横抱起来。

  黎秉恪朝着近旁的黄花梨罗汉床和四扇屏风后的紫檀大床两边看了看,冲两手捂脸只敢从指头缝里偷看的幼云挑了挑眉,那意思很明显:两个床选一个?

  “明儿还得早起料理家事呢,别、别闹得太晚好不好?”幼云埋首在他怀里,伸出一根手指向挂着粉嫩纱帐的大床勾了勾,妥协后还不忘讨价还价。

  呜呜,明日早起计划泡汤了,丫鬟的履历来不及看了怎么办,幼云在某人肩头狠狠咬了一口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