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翰林院的修撰们真是熬得头发都要白了, 前有一场血案定乾坤,后有半城素缟送国舅,现下宫里又要举办登基大典,史官的笔杆子早不知写断了多少根了。

  京里的官宦权爵们也不比房梁冒火的翰林院清闲到哪儿去, 前一日刚起了个大早沿途抢占位置, 设下路祭送宋老国公出殡, 今儿又得天不亮就起身梳洗更衣,入宫朝贺太子荣登大位。

  不过这张让人哈欠连天的皇宫一日游入场券也不是所有官宦人家的女眷都有资格拿到的, 而作为新皇唯一胞弟的正牌老婆, 恹恹欲睡的幼云肯定是跑不掉了,只能不情不愿地离开温暖柔软的被窝和某人健实可靠的胸膛,心不在焉地坐在妆台前应和着赵妈妈的东询西问。

  “可惜王妃的九翟冠摔得不成样子,是不得用了, 今儿只好先戴这顶九翚四凤冠了,让彩鸽给您多用几个累丝宝钿花补上缺儿, 好不好?”赵妈妈站在外间边指挥丫鬟摆碗放筷, 边回头看了看幼云那堆珠累玉的小脑袋, 摇摇头犹嫌不足。

  幼云对此很有经验, 干脆完全放弃了挣扎,只从铜镜里对身后的黎秉恪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多瞄了几眼身后人的美貌缓解郁闷的心情。

  黎秉恪看了看桌上空落落的大宝盒, 伸手轻轻拨了拨幼云发间垂下的红宝滴珠流苏, 俯下身温声解释道:“近日宫里事多,新发冠还没来得及赶制,不过皇嫂不会忘了这茬的。”

  “一顶发冠换条命也不亏, 自然是登基大典更要紧, 什么时候补上来都成。”幼云看着妆台上昨儿宫里刚赏下的一大匣子新式宫花, 忽地想起一事,转过身去眼眸含笑地打趣道,“都忘了问了,那日你看出来宫花有误,斩钉截铁地下令对逆王穷追猛打,他们有没有人说你绝情?竟不顾我的安危。”

  黎秉恪托着下巴仔细回想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出来,点点头意有所指道:“旁人都还好,就只你八姐夫瞪我瞪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幸好我长了嘴,解释得快才没平白被冤枉。”

  幼云想象了一下八姐夫浓眉倒竖的愤慨样儿,很欢乐地捧腹笑了一阵,欣慰的感叹道:“如此看来,舒云姐姐已趁着逆王谋反这把大火把夫妻俩的心墙烧塌了。我就说她是个聪明的,自会寻一个最好的时机与姐夫摊牌,把那劳什子表妹抹杀个干净!”

  之前幼云对着姐夫那样咄咄逼人,这回姐夫还为了她的安危怒瞪了本朝著名冷面王爷,说明舒云姐姐已在其中调和了一番,把姐夫的心牢牢抓在了手里,否则吴宣怎么会替上回见面不怎愉快的姨妹如此出头呢?

  “你不恼她么?”黎秉恪面朝半开的纱窗负手而立,微弱的晨光斜斜地溜进屋里来,在他半晦半明的深眸里洒下了点点荧星。

  机敏如他,但凡察觉出一丝不对劲都会刨根究底的弄个明白,那日他的王妃下落不明时吴府是怎样的情形他已着人悄悄探听过了,诚然姨姐此番哭求也是有九成真心在的,但她也的确很会讨巧地选择了这个最有利的时机解决自家的乌糟事,现下他只想知道幼云知道后对此是何想法。

  “这有什么可恼的,难道她傻得像只小白兔,束手无策任人揉搓我就高兴了?她这般有本事摆得平事儿,我还更放心些呢。”幼云浑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从舒云出嫁前轻而易举地打发了那个心思活络的丫鬟苗儿开始,她就知道舒云很擅长怀柔手段,收服个心软又耿直没心计的姐夫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黎秉恪对这个答案倒也不意外,只唇角勾了勾笑,便轻轻纵过了这个话题,仿佛无事发生般按部就班地与被问得摸不着头脑的幼云一块儿用了早饭进宫而去。

  这次的登基大典虽然准备得匆忙,但该遵循的旧例一样没省,流程很是繁杂,各路人马也很忙碌。

  礼部官员得去祗告天地宗庙,尚宝司设宝案,教坊司设中和韶乐,鸿胪寺设表案、诏案,御前亲卫设云盖、云盘,文武百官则负责穿好朝服,精神抖擞地在奉天殿排排站,伸长脖子等着跪拜新的效忠对象。

  新皇呢也不轻松,贵为天子也免不了把脑袋磕得晕乎乎的,除了敬告祖先得行大礼磕头,还得先后至宁寿宫和慈宁宫,分别在瘫痪在床的太上皇和神智不清的太后娘娘跟前行五拜三叩大礼,而后才可去奉天殿接受群臣的朝拜。

  但以上种种幼云作为女眷是看不着的,夫妻俩到了宫门口便分道扬镳,一个去奉天殿前排围观他那金龙飞天的好皇兄,一个则去皇后宫里坐等拜见新一任母仪天下的金凤凰。

  幼云被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太监领进偏殿时,里头已站满了浑身闪闪发光的权贵女眷,这些可都是从京城千百户官宦人家里脱颖而出获得入场券的幸运儿呢。

  其中有些人幼云很眼熟,比如那几个低眉顺眼的王妃公主,一朝变了天,这帮墙头草很有眼色的做小伏低起来,围着辈份最大的永平大长公主小心奉承着,几人一眼瞥到端王妃来了,都很自觉地让出一条道儿来,好让大长公主和端王妃这两个押对了宝的赢家互相寒暄一番。

  虽然论亲缘关系如今谁也不如端王得力,但永平大长公主到底是长了一辈的,又是幼云长姐的顶头上司,幼云还是很恭敬地行了一礼。

  不算熟悉的两人隔着几十岁的年龄差也没什么好聊的,说了三五句客套话走全了过场,显示了一番原太子党的戮力同心,便各自端着一脸职业微笑饮茶静坐。

  偏殿里除了那些新皇心有不喜但又甩脱不掉的皇亲国戚,剩下的便是押宝得胜的原太子党的家眷,人群里面儿上最喜气洋洋的那几个便是全家刚被提拔上来的新贵女眷。

  话说为了让这些新贵的老婆们拿到入宫门票,前日新皇特地借着老皇帝的名义,为此次平叛逆党的功臣家眷赐封了一堆诰命。这其中救护太后有功的宋霓也被封了荣安县主,今日幼云偷偷看了一眼,她的手伤还没好,依旧缠着厚厚的细麻布。

  幼云心想着日后只怕还有的是要与这帮新贵们来往应酬的日子呢,便有心与一帮新面孔混个脸熟,得力助手夏菱又不在身边,只好亲自上阵,不着痕迹地在人群中扫视了几圈,略略记下了其中几个服饰最打眼的命妇。

  一会儿后便来了一个颇有些威信的老嬷嬷领着一队面生的太监请众人移步正殿,幼云定睛一看,那不是三清殿里的老熟人黄嬷嬷么?

  瞧瞧人家,一把年纪了还圆满完成了一任外放,现下回到总部顺利升职了!

  幼云走过黄嬷嬷身旁时冲她热络地笑了笑,算是回应她去年的包庇之恩,若没有她老人家帮着驱赶居心不良的画屏画桥,幼云也没机会吃上热乎乎的小肉丸解馋呐。

  黄嬷嬷依旧是高人不露异色,神色淡淡的低了一下头表示不敢当,善意地提点着幼云排在永平大长公主的后头入正殿拜见新皇后。

  众贵妇心知新官上任的姚皇后手里尚捏着三把火没处点着呢,便都不敢有丝毫懈怠,又跪又拜得很是心甘情愿,只盼着新皇后那三把火都可劲儿地往新一届后宫扔去,千万别烧着了她们自家的房子就成。

  幼云被赐座后首先看了一回在场的三个宫妃,原先东宫里没有侧妃,所以她们至多不过是从侍妾升上来的,说不定还只是连名分也没有的通房,是以穿着打扮都规规矩矩的不怎华丽,看样子位份都不高。

  幼云又瞟了一眼面色舒泰的新皇后,转头细看了看宫妃们的样貌,见她们俱是中上之姿,且眉眼间与那威名在外的红棉没有一分相似,不由得暗暗一笑。

  新皇后这波真不亏,虽然差点满盘皆输丢了性命,但到头来竟不需自己动手就除去了心头大患,剩下的几个都是没根基没样貌的乖顺人儿,兼之太上皇哪天一驾崩,新皇干脆连选秀也要延后三年了,这后宫短时间内估计一点风浪都翻腾不起来。

  幼云心下一叹,若那红棉不是个奸细,日后保不齐又是一个周贵妃,历史差点惊人的相似啊。

  运气绝佳的姚皇后今日心情甚好,赐宴众命妇时,不仅对功臣的女眷们亲切有加,就是对那几株墙头草也是和颜悦色的,不过她们身为离皇权最近的那部分人,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席间个个缩着脑袋乖得很,无人敢拿着这份客气当福气。

  姚皇后坐在上首满面春风,与刚刚升级成长公主的宜安说笑了两句,又特特对幼云提一嘴尚在赶制的翟冠:“父皇如今也用不着那些丹药了,你也能腾出手来把王府庶务一一接手过去,想来是有的要忙呢,不过也不用急,有什么难处就尽管向本宫开口。哦,补给你的那顶翟冠也快制成了,过几日本宫就着人送进王府去,这遭儿让你受委屈了。”

  皇嫂做了皇后说话更有水平了,幼云倍感压力又很感激,听出皇嫂这是在为她接管府务铺路呢,便恭敬地起身行礼,温顺地答道:“宫里诸事繁忙皇后娘娘还记挂着妾身的翟冠,真是折煞妾身了。娘娘提点的是,妾身预备先把府里的人手排布好,再去把先前父皇母后赐下的几个庄子理一理,这里先谢过娘娘的恩典了。”

  姚皇后是个顶顶聪明的人,一听便明白幼云的意思,对着幼云心照不宣地一笑,再次施恩道:“若是府里忙不过来,只管来向我讨两个年资久的老人儿去,她们都是在宫里当差多年的,必能相帮一二。”

  有德高望重的姚阁老做祖父,姚皇后人品还是有保证的,她心知要不是幼云挺身而出,顶着刀架在脖子上的压力完美完成了老皇帝给的任务,他们就真的要被红棉那贱人给害死了,是以她很乐意拨拉一把这位居功不自傲的妯娌。

  幼云虽然说话的水平及不上皇嫂,但理解能力还是过关的,当下便听懂了皇嫂这是说,若遇上了托大拿乔或自恃上头有人罩着的奴仆,可以请她派两个资历更老的嬷嬷去弹压一番,顺便可以给不知水深水浅的幼云扫个盲,摸清刺头们的“上头人”到底是谁。

  这回幼云着实感受了一把有人撑腰的快乐,但本着能自己解决绝不麻烦别人的处世原则,回府后便赶紧找来了赵妈妈和三个大丫鬟,撸起袖子先自行整活起来。

  皇嫂手里也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实在不行再去搬救兵吧,总得先看看刺头们年资如何,才好让皇嫂派个正好压他们一头的帮手来呀。

  幼云拿定主意后便在正院东厢房铺排开一大摊子笔墨纸砚,刚翻开一本比新华字典还厚的花名册,守门的叶子便来通报说宫里来了一个公公宣旨了。

  黎秉恪还被心情激动的新皇拘在宫里谈天说地,独自接旨的幼云有点慌,赶紧命人设下一张包浆醇厚的紫檀香案,大开正堂的四扇格子门,毕恭毕敬地迎进内侍跪下接旨。

  其实幼云只为如何应付宣旨的内侍而发怵,对新皇上任后赐到王府的第一道圣旨的内容则毫不担心,闭着眼也能猜到是道恩旨。

  果然圣旨啰哩啰嗦地夸奖了一番宫变那天幼云的英勇表现,直把她夸得好像一个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及至末尾才说出了要点——也没啥,就是做哥哥的想补贴弟弟一点银钱而已。

  幼云听着太监念到“赏银三千两,双份岁禄如旧”时,心潮澎湃之下眼前呼啦啦飞过了一大片白花花的银锞子,心里直把新皇从头夸到了脚,很想抱着保住了双份岁禄的圣旨狠亲两口。

  话说上次出现这种金银乱飞的幻觉还是御街巡游被刺杀后,在太上皇面前为黎秉恪求得恩典那回呢。

  至于太监后头报的一长串珠宝器物名儿,幼云听得云里雾里,跪了许久都没听到尽头,直到宣旨的太监快念得断了气,那叠厚厚的单子才终于翻过了最后一页。

  幼云接过圣旨和赏赐礼单后摸了摸,顿时心下一惊,按这赏赐单子的厚度,新皇挺阔气啊,赏银赏俸禄也就罢了,还拖来了堆得小山般的奇珍异宝,这怎么好意思呢嘿嘿。

  传旨的太监殷勤地上前扶起膝盖跪得生疼的幼云,幼云抬头一看这次来的不是上回的那个瘦猴公公,而是今早在宫里为她引路的那个圆头太监,遂笑着客气了一句:“我说怎么瞧着公公眼熟呢,原来是早晨在宫里刚见过的。”

  那脑袋圆如球的太监也很上道儿,收下一个丰厚的大荷包后赶紧自报家门:“奴婢是刚调到御前伺候的小禄子,新任掌印李如海李公公是奴婢的师父。”

  哦,上次那个瘦猴太监叫李如海呀,这可巧了,刚吓疯了一个李公公,补上来的还是个李公公。

  小禄子不愧是掌印大太监收的徒弟,人很机灵讨巧,临走时点头哈腰地同幼云说了好几篇儿恭维话儿,方才一步三回头地告辞回宫,留下幼云对着一大堆从天而降的金银财宝眼冒金星。

  唔,府库存银还没盘明白呢,这又添了一大笔,工作量倍增啊,幼云很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