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黎秉恪果然没有回府, 只使了个小厮回来带话,嘱咐幼云明日早些起身,等他回来便一块儿去国公府吊唁。

  其实不用他嘱咐,幼云第二日也起得很早, 因为她几乎就没有睡着, 不是她不想睡, 实是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只要一闭眼, 那些血色笼罩的不堪记忆便会如鬼魅般纠缠不休。

  纵然有赵妈妈睡在外间的小塌上相陪, 失去了带给她安全感的枕边人后,幼云只能僵直地仰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盯着头顶床幔上金线绣成的一对比翼鸟睁眼到天明。

  今日的晨间梳洗很简单,彩鸽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替幼云梳好了发髻, 统共只用了一根白玉挂珠长簪并两支素银蝶花吊穗钗,可幼云犹嫌不够素简, 连腕儿上玉镯也不肯戴了, 夏菱只好翻找出一对被丢弃在角落的镶珠素纹银镯才算勉强过关。

  赵妈妈斟酌再三, 还是觉得堂堂端王妃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出去见人不好看, 硬按着原打算不施粉黛的幼云重新坐下,指挥丫鬟们在她眼下加盖了几层脂粉,方才放她出去用早饭。

  桌上热腾腾的早饭刚摆齐, 黎秉恪便夹带着一缕露气颇重的凉风匆匆进了屋。

  幼云看了看他疲惫的脸色, 也没多话,只招呼着他赶紧坐下,又叫站在桌边预备布菜的彩鹭彩鸽都退出去, 屋里独留他们夫妻二人趁着这点儿空隙说说话。

  因今日时间紧张, 用完早饭就得立刻启程去国公府吊唁, 夫妻俩便把那食不言寝不语的古板规矩暂且放一放,对捧着甜丝丝的红豆百合小米粥,你一问我一答地说了起来。

  幼云自然是先拣了最要紧的来问:“父皇他昨日醒了后怎么样了?瞧着可还好?”不是盼着他老人家不好,也别太好就成。

  黎秉恪夹了一筷子三鲜烫干丝,侧头瞥了一眼关得严实的门窗,放心地直言道:“父皇醒是醒了,但终究是上了年纪,经此一难,身子也瘫了,说话含糊不清,此前最懂他心意的李公公也吓疯了,现下只有近身服侍父皇多年的黄公公还能半猜半蒙的听懂几句话儿。”

  幼云低头想象了一下往日说一不二的老皇帝如今犹如困兽般躺在床上,还眼斜口歪流哈喇子的狼狈样儿,唇边嘲讽地笑了笑。

  “那…父皇可有说如何惩办那些逆党?”幼云其实觉得这话几乎等于白问,老皇帝都成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一应大小事务还不是皇后母子三人说啥就是啥,不管老皇帝哼哼唧唧的是何意思,见风使舵的翻译机黄公公自然会一概按照新掌权人想要的结果去翻译啦。

  果然,黎秉恪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答起话儿来轻飘飘的,却令幼云微惊了一下:“父皇说他要传位给皇兄,如何处置那帮乱臣贼子也都交由皇兄自去裁夺。”

  短短两句话,幼云听得胸口怦怦直跳,能够决定一堆官宦人家是鸡犬升天还是粉身碎骨的大事就这么一夜之间便尘埃落定了?

  看来太子自从爱情幻想破灭后行动起来挺快呀,老皇帝昨日刚醒,今日他就迫不及待地让黄公公翻译出了这番话,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的,还以为他还要装模作样地扮几天床前孝子,再像小媳妇似的羞羞答答地提起继位一事呢。

  幼云给一脸理所当然的黎秉恪递去了一个“我懂我懂”的眼神,夫妻俩默契的微笑了一下,那感觉就像是一对坏事做惯的贼夫妻在关起门来清点战利品似的。

  幼云两三口吃完剩下的半个黄鱼春卷,顺嘴又问道:“登基大典定在了哪日?”太子总不会急不可耐得明日就要坐上那把金灿灿的龙椅罢?

  “五日后,咱们得先送舅父出殡。”呼吸沉重的黎秉恪喝下了最后一点热乎乎的甜粥,可是后背冒了些汗也不觉得暖,反而从脚底板升上来一股寒气,令他的心如冻结般坠坠的难受。

  幼云就着一碗软烂入味的酱蒸牛腩拨拉完半碗小米粥,心下粗略地算了一下,五天后出殡也就是说宋老国公统共才停灵七天,对于动不动就要请一箩筐的高僧来做满七七四十九天法事的权爵人家来说,这是很匆忙的了。

  黎秉恪默然地盯着面前空落落的青釉碗,因连日操劳而略显憔悴的俊容上慢慢浮现出一抹愧色,一时间,舅父握着他的手写就的几幅大字、每年生辰送他的那些稀罕物件以及歇宿在国公府时的一粥一饭,都在脑内来回滚过,叫他心里不得好受。

  美人伤心总是更令人心疼,幼云见此也没了用饭的心思,撂下碗筷轻轻安慰道:“国公府上下必能明白此中利害,老国公在天有灵也不会责怪我们的。”

  黎秉恪闻言闭着眼点点头,眼下还有一干逆党要与他们清算,出逃的靖王和福王世子又尚未没追回,太子党的功臣们也还没得到应有的升擢,皇宫及几家皇亲重臣的府邸也得从上到下摸排一遍漏网的暗桩奸细,这些都需要太子尽快登基才能名正言顺地动刀。

  但若死于逆党刀下的国舅还未下葬,太子便急着举办登基大典,那也太冷情太不体面了,是以须得尽快办结宋老国公的丧事,才好排布后面的桩桩大事。

  幼云猜想,宋老太太那样通透明事理的人必是能理解以上种种缘由的,只不知那个最爱与娇俏的小姑娘处在一块儿说说笑笑的小老太,眼睁睁看着相伴大半辈子的丈夫横死眼前,往后余生还能不能似从前那样开怀大笑了。

  静默了半晌后,心事重重的夫妻俩互相搀扶着起身,各自理了理素净的衣裳,不敢误了时辰,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了口气,携手出门登车前去国公府吊唁。

  今日这样哀天叩地的场景,幼云上一次见是在许老太太的灵堂,而宋家此时的滔天悲意还要远远胜过那回。

  幼云一路走来,只见国公府从石狮子镇守的外院门到挂满孝饰的内宅门扇扇大开,门窗上俱糊着白纸,灵堂外孝棚丧幡一一齐备,灵堂内香烛挽联井井有条,府内仆从虽神色悲戚倒也迎送得体,显见是有当家太太尽心操持的。

  宋老国公此番实属死于非命,做人儿女的最见不得此种死法,灵前披麻戴孝的一干儿孙几乎哭得无肠可断,个个匍匐在地悲痛不能自已,说是泪流成河也不过分了。

  与宋老国公舅甥情意深厚的太子也是悲痛欲绝,特命礼部主祭,昨日又携太子妃亲来祭奠了一番,黎秉恪为了等昏睡不醒的幼云一道儿来,这才晚了一日。

  不过哭成泪人的宋老太太丝毫没有责怪之意,甚至还支起虚弱不堪的身子,抓着黎秉恪的手嘱咐他祭拜完就赶紧去忙外面的要紧事,再者多顾着些神智呆傻的皇后,这里一切皆有宋家的子孙支应着,不必挂心。

  幼云站在人来人往、悲乐齐鸣的灵堂,突觉一阵眩晕,湿漉漉的悲伤之情猛然涌上心头,又犹如疯长的剧毒藤蔓一般缠住了她的手脚,麻痹了她的神智,令她只能木木地跟着黎秉恪磕头烧纸,连成串的冰凉泪珠挂了一脸都未曾察觉。

  临走时幼云细心地瞥到了宋霓那十根裹着细麻布的手指,倏忽间心像裂了一道口子似的疼得厉害,几乎想上前与她抱头痛哭一场,但见她已然哭得撕心裂肺了,更不敢再去招惹,只好一路抹着泉涌般止不住的眼泪,回到王府暗自伤神。

  上午痛哭流涕了一场,夫妻俩都有些闷闷的,幼云尚可窝在府里慢慢收拾碎了一地的糟糕心情,黎秉恪却连午饭也来不及用,便得紧赶着入宫辅佐他那屁股朝天的皇兄定夺后头那一长串的大事。

  幼云估摸着皇宫里正缺人手,边为黎秉恪换了一套新做的银白素纹外衣,边主动请缨道:“你就让我跟去罢,太子妃守着东宫抽不开身,我去帮着照料母后也好呀,都是妯娌,没有一个忙得脚不沾地另一个却在家里躲懒的道理。”

  黎秉恪扶了扶头顶的银翅冠,耐心地与两眼闪着小星星的幼云讲着道理:“你对镜瞧瞧自己,我昨夜没能回来陪着你,你是一夜都没合眼罢?自个儿都还要人照料呢,就别去跑一趟受罪了,趁外头天光亮不害怕,赶紧回床上补一觉。宫里这两天尽是打打杀杀的,你见了又该吓得睡不着了。皇嫂那里自会体谅你受了惊吓,身体虚弱不堪劳累的。母后这两日是愈发的神智不清了,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一切都有太医呢。安心在家等我回来,嗯?”

  幼云闻言顿了一下,眨眨眼的功夫便明白了,宫里这是在进行大清洗呢,查处逆党总是免不了刑讯逼供,只怕多的是她见都没见过的残忍刑罚,光是想一想就似乎能闻到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浓重血腥味了,还是不要去掺合了。

  不过提起这茬,幼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边送黎秉恪出门,边问道:“那个王保抓着了么?要不是我聪明,差点就被他卖了。”

  “那家伙又没什么用处,半途就被逆王扔下了,可巧落在你六哥手里,还没棍棒招呼他呢,他就哭天抢地的招了个干净,直说在刘奋面前出卖了你是他罪该万死!”黎秉恪面露狠相,冷笑连连,显然已想好了怎么让这棵墙头草哭得更惨些。

  幼云却释然一笑,点头道:“他这般倒省得我告状了。”

  黎秉恪颇有不舍地看着才三两天便瘦了一圈的幼云,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温声道:“放心,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幼云忍不住倾身过去,在他温暖结实的胸膛上浅靠了一下,嗓音陡然变得低哑起来:“今日进宫是要商议登基大典的事罢,那如何发落逆王一党是不是昨日已商量完了?”

  “是,父皇已醒,旨意也都已拟得差不多了,大约下午便可盖上玉玺了。”黎秉恪温柔地拍了拍幼云的肩膀,特意说得很含糊,并不想一一列举那些凌迟腰斩之类的酷刑来吓着他这已如枯叶般脆弱的小王妃。

  “那个红棉呢,太子殿下预备如何罚她?”幼云一时还想不到那些只在书上看过的嚇人的酷刑,估摸着其他人无非就是斩首抄家流放一条龙,便只对这个女子的下场十分挂心。

  黎秉恪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迟疑了一下终是避无可避,只好尽量把那令人闻之色变的四个字说得平稳些。

  “五马分尸。”

  幼云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张开嘴却叹不出气,顿住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啊”了一声,原来这就是她的结局啊。

  原来一个帝王的初恋是以这种鲜血淋漓的方式收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