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清殿里的这把双龙戏珠鎏金宝座虽然比不上金銮殿的七屏龙椅那样威严赫赫, 但被下首两排低调的黑漆雕花桌椅一衬托,倒也显出几分至高无上的意味来。

  老皇帝到底也是坐了几十年的龙椅,仿若看不见下头儿孙们灼热的目光,泰然自若地独坐在宝座上, 还不忘招来端王夫妇就近落座。

  夫凭妻贵的黎秉恪毫不客气地携幼云占走了庆王夫妇的位子, 幼云偷偷打量了一下庆王的脸色, 他面儿上虽还能维持着兄友弟恭的假笑,但那双狭长的丽目里却似有两簇锋利的绿光在幽幽晃动, 引得幼云心头一凛, 真觉他像条藏身竹林的毒蛇在伺机而动。

  在这番暗流涌动之下,幼云粗略地看了一回下边一溜儿王爷公主的神态,可惜他们都是从宫里熬出来的老戏骨,这点场面功夫根本不在话下, 俱神色如常的依次挪位入座,只差没把事不关己写在了脸上。

  幼云看了一会儿甚觉无趣, 直到视线一路下移落在了对面一排的末座上, 方才心里一惊, 那两个欺天诳地的道士正装模作样地坐在席上捋着几根稀疏的胡须。

  幼云与他们目光相接, 竹竿道士轻蔑地一颔首,干瘦的面颊隐隐现出古怪的笑意,整个人犹如朔风吹彻的塞外孤城, 通身冒着阴冷的寒气。冬瓜道士依旧憨憨的, 居然还对着有过数面之缘的幼云微微点头,浑似一只分不清阵营的大尾巴狼,没一会儿的功夫已被他师兄隔着衣袖拧了好几把肥肉。

  不服输的幼云忙着向不怀好意的竹竿道士隔空扔眼刀, 都没听清老皇帝在上首说了些什么慷慨陈词, 满殿皇亲国戚就忽然一齐起身举杯应和, 口里满是大吉大利的祝祷之词。

  幼云慌忙端起银杯,糊弄地跟着哼了两声,眼角余光瞥到庆王福王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方才慢了一拍放心地喝下了这杯酒。

  今日席间异常平静,除了两三个对皇位毫无竞争力的王爷公主曾出去更衣外,其余人都老老实实地守着食桌。

  黎秉恪看了看幼云苦兮兮的小脸,果断地弃了面前数道热腾腾的荤菜,只陪着幼云一同吃素。

  幼云对他这份同甘共苦的好意回以懒懒的一笑,对着御膳房单做的素斋虚晃了几下筷子,偏过头瞧见庆王和福王面色自然地用饭饮酒,对满桌的美味佳肴很是雨露均沾,似乎在力证饭菜酒水并没被动过手脚。

  幼云细想了想,庆王坐的是福王原本的位子,他吃得再香也没有参考性,反而是福王落在了三王爷的位子上,他这大快朵颐的样子,才算可信。

  幼云暗自点头轻呼了一口气,又瞧着一队鱼贯而入的宫娥捧着剔红莲托圆食盒进上了各色甜点,心知这是宴席进入尾声了,顿觉浑身筋骨都松快了不少,只恨不能就地伸个大懒腰赶紧摇铃下班。

  老皇帝发表了一段三句离不开得道成仙的美好展望之辞,幼云在他饱含热切希望的目光下很配合地笑了笑,施施然起身随众人一齐向老皇帝敬了一杯散席酒。

  温热的酒水顺着喉咙下到肚里,幼云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看来这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团圆宴——

  等等!

  庆王怎么刚坐下就又起身了?

  剧烈的不详预感排山倒海般席卷心头,幼云惊慌地往黎秉恪怀里缩了缩,与他墨黑如夜的眼睛对视了一瞬,黎秉恪暗暗在袖下捉住了她的手裹在掌心。

  幼云僵硬地转过身去看向庆王,只见他端着一壶美酒疯疯癫癫地就地洒了一圈,站在食桌后昂首开口,语惊四座:“父皇,今日儿臣已按您的意思为皇弟挪了位子,现下该轮到您给儿臣让让路了。”

  老皇帝听了后一口糕点差点卡到喉咙,撂下吃了一半的八珍糕,抬起头来连眨了两下浑浊发黄的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摸了摸耳朵怀疑自己的听错了,怒问道:“混帐东西,你说什么呢?”

  “我说,您该退位了。”庆王嗓音沉如古钟,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也不再恭敬的自称儿臣。

  老皇帝心中骇然,握着鎏金兽首扶手的枯枝老手青筋暴起,一拍桌子震掉了一个錾花银杯,哑声问道:“你、你这是要弑君篡位吗?好大胆子!是朕平日惯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了!来人,庆王得了失心疯,给我把他拖下去!”

  庆王丝毫不惧,阴森森地轻笑了两声,一挥衣袖大声道:“父皇还是省些力气罢,不必再叫了,不会有人应的!”

  老皇帝左右大喝了几声,发觉除了几个太监其余果真无人来应,立时气得周身微微颤抖起来,枯槁如朽木的老脸上透出青灰的死气,仰面瘫坐在宝座上,口里念叨着:“你、你,逆子!”

  幼云深深叹了一口气,除了一心修道诸事不问的老皇帝,在场的谁不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遭手足相残的祸事?

  几位王爷王妃公主驸马虽然面露恐惧,倒也不至于像老皇帝那般惊骇,对面的宋家人则同幼云一样,见悬于头顶多时的利剑终于落了下来,反而松了一口气,都只静静地拿眼觑着他们的主心骨太子。

  太子稳如泰山般坐在席位上,脸上挂着温润如玉的笑容,抬头朝老对手轻叹道:“皇兄,你有两不该,一不该罔顾人伦法度,意图造反,二不该选在此时动手,不过两日的匆忙排布,皇兄可有十成十的把握?”

  听他如此说,幼云心下稍定,又瞟了一眼他身旁粉面含笑的太子妃,暗道:皇兄皇嫂加油呀,我还想活着回去吃小肉丸呢。

  庆王冷哼一声,狂妄的目光越过了幼云和黎秉恪,直视着太子摇头道:“都这个时候了,皇弟还要诓本王么?世上哪有万全之事,本王今日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他话音刚落,紧闭的殿门外就奔来一群身披重甲的健壮黑影,外头太监和宫娥尖细的惊叫声犹如一群掠过低空的老鹰,伸着锋利的鹰爪撕扯着殿内众人的耳朵,几道利剑出鞘的刺耳唰唰声过后,一片粘稠腥红的鲜血扑洒在门格上的霞影纱上,殿内一时充斥着女眷们的哭嚎尖叫。

  幼云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那片水墨般肆意泼洒的血迹,脑内不住地回想御街巡游遇刺的混乱场景。

  此刻她才真切的认识到宫变不是闹着玩儿的,是要动刀动枪的,是真的会死人的。

  幼云无力地倚靠在黎秉恪的怀里,他温暖的大手覆上幼云眼睛,不容许她再去看门外惨烈杀戮的暗影。

  老皇帝捂着痛颤的胸口,费力地支着胳膊挣扎着要起身,四肢却全然不肯听他的话,竟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他急急向满头冷汗的李元宝叫道:“蠢奴,还不快过来扶朕!”

  庆王冷冷地抖了抖衣袖,杀气腾腾的眼神令李元宝膝下一软,脚步踉跄地跪在了地上,白胖的额头照桌角狠狠磕了一下,顷刻间鲜血直流。

  庆王绕过食桌走到宝座阶下,看着老皇帝的狼狈样儿不屑道:“父皇就别白费力气了,我这美酒尝着如何呀?不多不少,三杯即可令您手脚慢慢瘫软,这会儿正该起效了。”

  “你!”老皇帝目眦瞪裂,咬牙抬了几次手连两根筷子也举不动了。

  幼云顿了一下反应过来,稍稍动了动手脚,发觉它们依旧灵活自如毫无异样,转头又见身着绿衣的福王夫妇好似两条刚打捞上岸的大海带,面条一样瘫软的身躯齐齐歪靠在圈椅里,只有两双眼睛向外透露着跃动不止的兴奋光芒。

  哦,果然庆王给自己人备下的酒水都是无毒的,可半途出了岔子,福王夫妇便心一横,豁出去演戏演了个全套,座中就数他们俩喝的最多,这会儿发作得也最厉害。

  幼云猛地明白了庆王为何一直拖到这会儿才发难了,最后那一杯散席酒恰是今日众人第三回 一齐举杯饮酒,他这是怕有漏网之鱼呢,非得等到大家都至少饮满三杯了才动手。

  幼云暗暗拽了拽黎秉恪的袖子,黎秉恪却并未低头看她,只一把搂过她微微发抖的肩头,深邃的眼睛一直看向前头的太子。

  太子也不幸中招,笔直的脊背渐渐佝偻,但神色依旧不慌不忙,朝咳喘连连的老皇帝宽慰道:“父皇莫慌……”

  他话还没说完,门外便传来迅急猛烈的打斗声,两剑相交叮当作响,双方人马大开杀戒,此声此影刺得幼云一阵心惊肉跳,深深埋在黎秉恪怀里不敢抬头。

  不过她私心想着,太子党提前埋下的援兵来了,这下算是有救了罢?

  门外打斗声渐渐止息,得胜方的领头人重重地推开殿门,裹挟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大步走了进来。

  幼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来人走到灯下才看清了他的面容,那人生得一张端方的国字脸,浓重的眉头吊着稀疏的眉尾,锐利的三角眼里翻滚着激荡的杀意,塌鼻薄唇更为他添上了三分凶相。

  幼云观他举止粗犷中又带着些许养尊处优的痕迹,正猜测着这是太子麾下的哪位大将,那人便径直走到庆王面前一拱手,递了一把尚在淌血的长剑过去,锵声道:“殿下,外头俱已料理完了,太子的人一时半会儿且不会来,咱们快些把东西拿到手便可送他们上路了!”

  幼云呆若木鸡地捂着胸口,直觉自己好像一脚踏空,毫无防备地坠入了寒意刺骨的冰湖,强烈地窒息感似冻彻骨髓的冰水般慢慢没过了她的头顶。

  对面一直不曾言语的宋老国公低低地叹了一句:“姜副统领好大的威风啊!”

  他姓姜?幼云紧张之下神思转的飞快,一听便晓得了这位斑斑血迹从头染到脚的壮汉就是庆王妃的胞弟,禁卫军副统领姜沛。

  幼云当即一阵绝望,太子你个老六!说好的早有防备呢?不带这么坑的!

  看了一圈皇后、太子夫妇及她身边这位大蚌壳的脸色,幼云见他们神态一致地抿唇不语,心下连叹完了完了,赴完鸿门要赴黄泉了。

  可不知怎的,背靠着黎秉恪的臂弯,幼云很难同那群公主王妃一样做出呼天抢地的求饶姿态来,她定了定神,静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是死也得死个明白。

  周贵妃听着下头哭哭啼啼的求饶声,斜眼看了看太子一派的惊疑神色,得意地摘下一个浑圆的东珠戒指,旁若无人地拿在手里来回把玩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替这群待宰的羔羊解惑:“太子,这时节东宫里的木棉花开得如何了呀?红棉那丫头真不枉费本宫尽心培养了她一场,为了太子你呀,本宫自你十五岁起就接连放了足有二十个宫女出去,偏只她一个有本事赶在太子妃嫁进来前哄住了你。不过折了那十九个也无妨,有红棉给你做了同床共枕的侍妾,本宫就算够本了,只是难为了太子还特地为她种了那么一大片木棉花。”

  太子冷俊的面容逐渐浮出了一层痛苦的青白色,太子妃姚氏没有去看他,而是了无生气地垂下了眼睑,任由面前一壶太监失手打翻的清酒慢慢浸湿了她华美如霞的衣裙。

  周贵妃像出了口恶气似的笑得花枝乱颤,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站起身来凉凉地挑拨道:“太子,当年你和红棉在御花园一同救下的那窝狸花猫如今怎么样了?要说太子妃真是好气量,整日瞧着它们在东宫里飞檐走壁,也不觉得心烦呢。”

  这话听起来很是阴阳怪气,别说太子夫妇低着头不答话,就连对面的宋家人也不自在地一齐皱了皱眉。

  幼云闻言无语地抚了抚额头,群臣口中正经端方的太子还有这么风花雪月的时候呢,可叹人家都是一起救助毛茸茸小动物,再顺便谈个情说个爱,不像她和端王,只会为了肥憨憨的黄豆引发一场破财血案。

  周贵妃玩味地看着那对素日众人都夸伉俪情深的太子夫妇,拿一柄色泽艳得扎眼的牡丹薄纱菱扇轻掩笑唇,不遗余力地嘲讽道:“太子,你的人怎么还没来呢?不是同他们说好了,若遇险境,就派人在神武门附近的拐角处放号炮、燃青烟的么?哦,本宫晓得了,是你的安排的人呐,都已去见了阎王了呵呵。”

  幼云初听时很迷茫,什么红棉木棉的她是谁呀?听到后头突然明了,太子这是被一位颇信任的枕边人从背后插了一刀呢。

  听起来这位枕边人不仅是东宫里得宠的侍妾,也是周贵妃安插的钉子,大约还是太子的初恋。

  周贵妃笑得越来越恣意,幼云绝望地闭了闭眼,仰头长叹:事已至此,小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