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谈妥后, 林家人的心情也阔朗起来,幼云走出淡香萦绕的正屋放眼一看,只觉外头佳木葱茏,奇石兀立, 一汪清池柔水荡漾, 满院繁花艳色灼灼, 春日特有的煦风顺着竹林一划而过,引来一片悦耳的沙沙声, 整个庭院比来时瞧着顺眼多了。

  吴都督夫妇估摸着林家人一路赶回家里差不多也该正午了, 便客气地要留他们用个便饭,陆氏小心地瞧了瞧婆母暗沉的脸色,连忙推辞道:“这就不麻烦了,家里有策哥儿媳妇早就备好了午饭, 都督和夫人只怕还有许多事儿要一一料理,我们就不多留了。”

  幼云面无表情地动了动嘴角, 心道同他们一块儿吃饭, 一怕是投毒, 二还怕消化不良呢。

  临走时, 林老太太还不忘向低眉顺眼的吴宣嘱咐道:“孙女婿也别急着立刻回营,既然营里暂无异动,缓两天再离家也不迟, 也好不叫你媳妇生疑。”

  唉,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能瞒一时是一时罢,好歹叫她先把孩儿好好的生下来再说。

  幼云听了暗自摇头, 凭舒云姐姐的聪慧, 公爹婆母连着两日一齐往外跑, 被急召回营的夫君也突然回家来了,便是找的借口再好,只怕她也已察觉一二了。

  罢了,先让这事冷却几天,给他们夫妻俩留个缓和的空当儿,过两天再上门去劝慰她好了。

  幼云这边拿定主意同林吴两家人告了别,乘车走到半道儿上,就遇见莫渝骑着一匹四蹄生风的黑马,顶着路两旁纷扬飘落的雪白梨花急急赶来。

  “王妃,宫里来人了,说圣上今晨已醒了,皇后娘娘召王爷和您进宫呢。”莫渝紧拽着缰绳逼停马儿,隔着车窗低声禀告。

  幼云闻言抚了抚额头,甚觉心累,好嘛,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了。

  事情紧急,回程便快了许多,下车前被颠得头晕眼花的幼云忽然想起一事,拉着夏菱耳语了几句:“待会儿我要进宫,府里的事一概顾不上,你去与你娘说,今儿就把瑞燕放回家去,叫她表哥家这两天就赶着把婚给结了,若再拖下去,当心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夏菱掩着砰砰跳动的胸口,连连点头应下,一路把幼云送到正房门口,便又折返回去找她娘和瑞燕去了。

  幼云一脚踏入正房,黎秉恪已经换好了一身簇新的墨绿宝相花刻丝锦袍,见了行色匆匆的幼云反而舒眉一笑,安慰道:“不急这一时,先用了午饭再去也不迟,姨姐那头的事儿怎么样了?”

  “都好都好,没吃亏。”幼云正忙着抹下腕儿上几个沉甸甸的金镶玉套镯,答起话来十分轻松,直略过那场拉拉扯扯的恶战。

  黎秉恪莞尔一笑,按着恨不得立刻往外冲的幼云坐至饭桌前,盯着她好好的吃完了午饭,才肯放她重新去更衣梳妆。

  身穿青色翟衣的幼云顶着重如板砖的九翟冠随黎秉恪上了马车,心里犹自惴惴不安,掰着手指头细数起来:“初八忙着回门不谈,初十我又回了趟娘家助阵,还把你也拖去了,今儿也没得空念几句经咒,反倒至京郊跑了个来回。等下父皇问起来,不会打我板子罢?”

  “哦,怪不得适才回府这么慌里慌张的。”黎秉恪嘴角弯弯,伸手替幼云理了理织金绣银的坠珠霞帔,打趣道,“如今父皇把你当个宝还来不及呢,只恨不能找个条案把你供起来了。”

  幼云眨了两下灵润的大眼睛,脑袋瓜转得很快,问道:“怎么,父皇又是服了金丹才转醒的?不是说一直昏迷着么?”梦里吃丹真的不会噎死吗?

  黎秉恪闻言眼底笑意徐徐散去,入目只剩一片冷清,沉声道:“两个监副自然是本事通天,昨夜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把金丹化成了一碗金汤给父皇喂下了。”

  幼云低头轻笑,看来庆王那边还差着一点火候,眼下还舍不得老皇帝驾崩呢。

  不过,他们到底在暗戳戳地谋划些什么呢?

  幼云这几日忙着华枝表妹的事,对外头的风声知之甚少,思索了一气还没摸出一点头绪,马车便已行至皇宫,她只好暂且撂开手去,换上一脸端庄谦恭的神色下车换轿。

  不出所料,这回又是迈着轻快的小碎步的王保来迎他们夫妇,不消幼云开口问,他就殷勤地给二人透了个底儿:“王爷王妃可来了,圣上今儿早上一觉起来突然就大好了,不仅能下地走动还精神百倍似的,招了几个小太监玩了几把投壶,连汗也没出一点儿,这真是天佑吾皇啊!”

  幼云隔帘看着沿路大片白涔涔的梨花直通深宫,随风轻摆时犹如仙袂飘飘,不由得想起了许老太太办丧时那高高挂起的惨白丧幡,心头冷颤了一下,又见宫道儿上冷冷清清的,不似她预想的那般皇子皇孙扎堆地进宫嘘寒问暖,便向王保问道:“今儿父皇单单只召了我们夫妇二人前来么?”

  王保笑起来答话时两条粗短的眉毛一抖一抖的:“那是,圣上可惦念您呢,旁人都可不见,端王与您是一定要召来的。皇后娘娘怕人多惊扰了圣上休养,今儿只许了您二位进宫面圣。”

  如今色衰爱驰的周贵妃是说不上话了,宫中大权都握在皇后娘娘手里,庆王福王不得她点头,就是胁下生双翅也飞不进来。

  幼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进了乾元殿果然只见着太子夫妇捧汤喂药地侍奉在老皇帝跟前,地下除了仍住在宫里的十殿下和宜安公主,别无旁的儿孙。

  老皇帝看起来确实要比前一阵子那行将就木的骇人样儿好多了,虽然身形还是瘦骨伶仃的,但面容已不再枯黄干皱,甚至还现出一抹鲜亮得很怪异的绯红来。

  幼云在跪拜之间悄悄打量了一番,总觉得老皇帝好像一支爆着火星儿的红烛一样,外头瞧着油润明亮的,实则就快要烧到底儿了,偏偏他老人家还浑然不觉。

  老皇帝这回不再头歪身斜的需要人扶着了,他甩脱了李元宝,独自在宝座上坐得笔直,高高兴兴地给他的救命稻草及稻草她夫君赐了座。

  宝座的右侧是后妃,左侧是儿孙,周贵妃夹坐在皇后和淑妃中间,面儿上虽然还能维持着平静,眼神里却透出了丝丝寒亮的刀光,孤木难支之下,说话也阴阳怪气的:“端王夫妇来了?哎呦,进趟宫不容易罢,真是有福气的孩子,能进来亲眼瞧瞧陛下如何了。只可怜上头的数个王爷公主们,先前被拦着不得进宫来在陛下床前尽孝,现下陛下已大好了,皇后娘娘怎的还是不让他们进来问个安?”

  皇后眼下大权在握,懒得搭理这点子挤兑话儿,不屑地扫了她一眼,淡淡道:“太医说了陛下还须静养,吵吵嚷嚷的叫陛下如何安歇?没的徒耗了陛下的气力,才是不孝。”

  周贵妃自打进宫起就没顺着皇后的意思过,当即灿笑着越过了皇后,只语调高昂地向老皇帝奉承道:“今早监副大人来说这是之前服下的金丹起效了,陛下此番顺利渡过此劫,想是离修成正果不远了,略微耗些气力也不打紧罢。”

  幼云凉凉地瞟了一眼睁眼说瞎话的周贵妃,低头暗笑了一下,他渡劫,我玄阳元女还飞升呢,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吹得神乎其神的。

  殿内众人暗暗鄙夷,奈何老皇帝听了很受用,抚掌大笑道:“正是正是!朕一觉醒来,直觉身轻如云,神思清明,多亏了两位监副化开金丹救朕出苦海呀!嗯,得赏他们些什么才好。”

  皇后怎么肯让庆王党独得好处,一见周贵妃得意洋洋预备开口讨恩典的样子,立刻抢先道:“陛下要赐恩也不能忘了玄阳元女呀,两位监副炼丹去了也不在,不如先问问玄阳元女?”

  幼云坐在下首一阵心虚,心里大念隐身咒,老皇帝却没盘问她这几日的动向,极其慈和地问道:“皇后说的有理,玄阳元女更是有功,朕赏你什么好呢?金丹正在丹炉里炼着,不日就送进王府去,可得替朕好好祝祷。”

  “替陛下祈福分忧是本分,不敢讨赏。”幼云万分恭敬地站起来垂首作答,心里十分抗拒老皇帝的热情。

  “一时想不出也不要紧,何时想好了再来与朕说。”老皇帝挥挥衣袖令她坐下,又自顾自地兴奋道,“朕已大愈,合该大开宴席庆贺一番,这样罢,过两日把孩儿们都召进宫来,让朕也享一享天伦之乐!”

  此言一出,底下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皇后眉头一低,眸色隐隐不悦,勉强笑了笑,却也没出言违逆皇帝的意思;周贵妃矫揉造作地摸了摸头上色泽明丽的杏黄宫花,笑得越发灿烂;太子夫妇面露犹疑地对视了一眼,片刻后又颇有默契地恢复了平淡如水的神色;淑妃母子三人脸色僵了僵,深深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幼云当下头痛欲裂,之前三次惨淡的经历绕得她晕晕乎乎的,看着地下的错金螭首八窍香炉都觉得像是长着八个脑袋的嚇人怪物。

  幼云偏过头给一旁岿然不动的黎秉恪递了个生无可恋的眼神——

  我能不去参加吗?

  不能。

  幼云很绝望,为什么老皇帝的盛事魔咒回回都冲着她家来啊!

  第一回 龙舟会埋下了华枝表妹这个暗雷,今儿一场恶战后才刚清扫完;第二回花灯会差点逼得林家老小去跳河,折了个舒云姐姐进去才算平事;第三回御街巡游,白晃晃的长刀直接砍到了幼云的面前,一条小命差点糊里糊涂地交代出去了。

  所以,4.0版本会友好一点吗?幼云几乎吐血。

  老皇帝沉浸在病体康复的喜悦中,完全不顾众人或明或暗的脸色,继续乐呵呵地提议道:“早起听说边疆将军们派来述职的人都进京了?就叫他们一起来赴宴罢,朕也好慰问一番戍边的将士们。”

  皇后看了一眼下首眼珠转得滴溜溜的周贵妃,温声向老皇帝劝阻道:“陛下,将军们派来的人大多是久驻边疆的副将,他们劳苦功高又自在惯了,怕是宴饮的礼数未必周全,若不慎殿前失仪,反倒两厢不美了。况且这本是家宴,席间都是王爷公主的,未免叫他们拘束了。”

  生□□热闹的老皇帝沉吟了一下,还是点头道:“皇后思虑得周全,那便算了。不过我瞧名单里定南侯不是派了他家哥儿来么?想来那孩子的礼仪是不差的,就捎上他罢。”

  周贵妃心情舒爽地饮了一杯玫瑰露,优雅地拿帕子掖了掖嘴角,有意岔了一句:“圣上今日刚醒,还不知道呢,您昏迷的这些天儿呀,国舅爷已去相看过那欧阳小侯爷了,好像要把他家霓姑娘许过去呢。”

  听听,这是在暗指皇后的娘家背着老皇帝搞小动作呢,恶人还先告状了,怎么不摊开来说说西南的事?幼云目露鄙薄,暗暗讥讽。

  太子反应也不慢,转了两圈茶碗盖儿的功夫已为舅家想好了一篇颇为契合仁义礼智信的说辞,只可惜完全没能用上。

  老皇帝也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毫不在意,只摆摆手道:“都说边境苦寒,国舅肯许嫁嫡亲的孙女过去,看来这个后生甚是不错呀,那朕更要见一见了。既如此,就叫国舅一家也一道儿来罢。”

  皇后戒备地看了看挑拨不成的周贵妃,原以为她定会追着陛下,要把庆王的岳家裕宁侯府也塞进来充个场面,但奇怪的是,这回她竟安静得很,并没提这茬。

  皇后派的几人见此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觉不安,满座只有一个十殿下黎秉恒傻兮兮地笑出了一口大白牙。

  对比众人的沉闷,十殿下笑得太过耀眼,幼云很难装作看不见,出了大殿第一句就向黎秉恪问道:“适才你看见了么?父皇许宋家赴宴,十殿下坐在那儿笑什么呢?”

  “他呀,又能见着我那表侄女了呗。”黎秉恪自然地牵过幼云的手,目光深邃地看着如诗如画的晚霞下接二连三的飞过了数点归鸦。

  幼云冷不防又吃到了一个新瓜,瞥了瞥前后垂首跟随的内侍宫娥,小声而激动地又问道:“哈,你那么多表侄女,又是哪个呀?肯定不是霓儿,不然十殿下早就急了。”

  “嗯,宫里是非多,人人都长了一副九曲十八弯的肚肠,皇弟也是见多了这些爱拐弯抹角的鬼模样,因而直爽的性子才更可贵罢。”黎秉恪嘴里说着别人拐弯抹角,心里自嘲地暗笑了两声,在皇宫里待久了,他也难以出淤泥而不染,在王府外说话总是这样点到为止。

  幼云闻言眼眸亮了亮,露出了顽皮的笑容,叹道:“啊这,那岂不是……”霞儿?

  回想宋霞那与她温婉柔顺的穿衣风格截然相反的大咧咧的性格,幼云乐得好像一只偶然摘到大松果的小松鼠,笑靥上现出了两个圆圆的酒窝。

  “那…你是不是也喜欢那样的性情?”幼云在袖下细细地摸了摸黎秉恪的大手,嘴动得比脑子还快,突然蹦出了一句。

  黎秉恪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幼云,淡淡的橘金色光晕笼罩着他如莹莹白雪般清俊的脸庞,一双蛊人心魄的美目中绚丽的晚霞流动如水,随着他直视的目光缓缓注入了幼云那泛着涟漪的心湖

  一时间,他背后的残阳斜照,余霞成绮,幼云统统看不见了,耳边只听得他清润如朝露的轻语:“倒也不是,但我喜欢你对我坦直些,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