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一仗虽然打了个旗开得胜, 但光是想想吴夫人那一味护短的冷淡态度,林家人便心下郁郁的。

  是以事情一谈完,林老太太立刻哼哼唧唧地作一副头风发作的样子意图赶客,林老爹此番也对亲家甚觉不满, 脸色冷淡得好像冬日里冻得硬梆梆的冰湖, 也不说留人吃饭, 甚至早早地遣了小厮去给吴家的马车套好了马,只差没直言请他们快快离府了。

  吴都督也知此地不宜久留, 再拖下去自己那素来争强好胜的老妻只怕就要与端王妃互咬起来了, 遂暗暗拽住目露凶光的吴夫人,携他那埋雷坑爹的好大儿向林家人告了罪,自去二门处上马上轿,赶着回府收拾家里的一团乱麻。

  幼云看着余下的娘家人都神情恹恹的, 并不想同他们一道儿吃一顿郁闷的午饭,便使了个软甜的撒娇眼神给黎秉恪, 黎秉恪马上很受用地替她开口道:“既然老太太身子不爽, 本王及王妃就不多叨扰了, 王府已备好了午膳, 我们这就登车回府了。”

  林老太太不敢硬拗着端王留下用饭,只好软弱无力地虚抬了一下手,费劲地支起身子要送他们出去, 幼云连忙三两步走上去按下了祖母, 又好言宽慰了一番,才由垂眉耷脑的陆氏送他们夫妻二人出了门。

  回到王府已近午时了,赵妈妈体贴地领着一长串丫鬟把一桌饭菜搬至了正院房内, 又受了黎秉恪的暗示, 收走刚烫好的一壶山梨酒, 关上房门只留他们夫妻二人自行用饭。

  正午的日头渐渐炽热起来,大开的雕花木窗外几株海棠被晒得叶片发亮,花朵儿蔫卷,黎秉恪向外望了一会儿,实在瞧不着什么怡人的草木之景,好在还有一阵微风适时地吹来,往屋里送了一阵幽淡的清香,令夫妻俩稍稍平复了乱糟糟的心绪。

  幼云本来也不爱别人给她布菜,自己搛菜反而吃得更香,坐下先盛了两碗鲜掉眉毛的虫草菌菇土鸡汤,殷勤地奉了一碗给对面的黎秉恪,算是感谢他今日特地跑了个来回给她娘家助阵。

  黎秉恪含笑受下,庆功似的端着鸡汤跟幼云碰了个碗,夫妻俩对视而笑,如好汉拼酒般一口气喝了半碗暖汤下肚,方才胃口大开地动筷子用饭。

  今日厨房有一道青麻脆皮乳鸽做的很不错,皮酥肉嫩,咸鲜多汁,还伴有藤椒的麻香味儿,幼云一人就吃了一整只下肚,引得黎秉恪难得夸了厨房两句。

  饭后夫妻俩照例要说些体己话儿,不过今日黎秉恪确有要事在身,太子尚困在宫里侍疾,他作为胞弟得替皇兄四处奔走联络太子党人,因而夫妻俩只来得及喝一盏茶漱漱口,就着今日的闹剧略聊了几句。

  “没想到你们姐妹感情这么好,原听说你们不是一母所出的。”黎秉恪站在墙侧的多宝阁前背对着幼云,边把玩正中的玛瑙卧莲鸳鸯摆件,边状似随意地提起了话头。

  幼云专心致志地拈着一根绣花针,在绣绷上比划了半天也没决定好小老虎的金丝胡须从何入手,抬起头揉了揉脖子答道:“我一母同胞的大姐姐出嫁得早,家里只有我和八姐姐长日作伴,情分当然不一样。她脾气又好,几乎从不与人相争,这回我不替她多撑着些,你瞧吴夫人那企图浑水摸鱼的样子,有得给她委屈受呢。”

  黎秉恪放下鸳鸯摆件,又摸着架子上一对莹润生光的白玉双龙耳杯,笑着岔了一句别的:“这只是我打马球赢来的,那只是你从你三哥那儿讨来的罢?现下正好凑了一对来。”

  幼云把绣花针小心地插在石榴棉团针包上,凑到多宝阁前嗔道:“你就不能说得好听些么,这是我三哥哥送给我添妆的,怎么能叫讨呢!”话说三哥哥真够意思,御赐的彩头也是说给就给了。

  幼云很宝贝家里兄弟姐妹送她添妆的几样金玉摆件,一股脑都放在了正房的多宝阁上显摆,这下趁此机会一一指着带黎秉恪认了一遍:“这是我六哥给的剔红珍珠树盆景,好看罢?还是他补上了京卫指挥使司知事的时候祖母奖赏给他的呢。”

  黎秉恪凑近细看了看,见那盆景以珍珠堆花,赤金作枝,碧玉为叶,观之生姿摇曳,颇有神韵,端的不是凡品,遂打趣道:“怪道你六哥至今还未娶妻,私下攒的好彩礼都掏腾给你了。”

  “你这是嫉妒我有哥哥疼!”幼云飞了一个娇俏的眼神给他,又摩挲着一柄足有手臂长的翡翠凤蝠纹如意炫耀道:“瞧,这是我大姐姐给的,做小妹的不亏吧?我出嫁的时候,哥哥姐姐们都混出头来了。”

  黎秉恪依稀能认得这是父皇哪一年中秋节赏给永平长公主的玉如意,估摸着是长公主后来又给了小儿媳,兜兜转转现下摆在了他的王府里。

  幼云最后踮着脚尖指着上头的一对做工极其繁复的赤金花丝嵌珠玉福纹赏瓶,道:“喏,八姐姐给的,这怕是她带去的嫁妆里数一数二好的了,她竟也舍得拿出来给我添妆。你见了这个便可知,今日若是我陷入那样的境地,八姐姐也必会替我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的。”

  黎秉恪的视线从上扫到下,看到最后渐渐羡慕起来,自嘲地笑了笑,道:“你们一家兄弟姐妹感情真是极好,哪怕不是一个娘生的,也这般守望相助,不似天家情分淡薄,处在一个席上吃饭都能揣着百样心思。”

  他说的是实话,太子与他在宫里这么多年,别说周贵妃母子与他们针锋相对,就是其他娘娘生的一堆庶兄庶姐也左右摇摆着不与他们亲近。除了十殿下和宜安公主随淑妃一起站队皇后派,能常常一块儿说笑玩乐外,有的兄姐一年到头也就逢年过节宫里开宴才能见上一面。

  若是太子与端王有难,那些墙头草兄姐别跟在庆王后头来踩一脚就很好了,哪里敢想他们似幼云姐妹这般彼此掏心掏肺地互帮互助。

  幼云见黎秉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心里软了一下,拉着他的手把他引到屏风后,边替他换上外衣,边温言道:“好了好了,我不该提这茬的,你不是外头还有事么?早去早回罢,晚上咱们斟一壶热酒来,小酌一杯再慢慢聊。”

  黎秉恪趁着幼云替他整理腰间挂饰的空当儿俯首在她香软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心情复又晴朗起来:“好,吵闹了一上午,你也去躺会儿歇歇罢,乖乖等我回来。”

  幼云机敏地一缩脖子躲过了他伸来刮她小鼻子的手指,边推着他出门,边召来婆子去知会前院的小厮备马车,娇声道:“为着我姐姐的事,让你早上来回奔波了,下午就别骑马了,怪累人的,乘马车去罢。”

  黎秉恪微微眨动鸦羽般的长睫,笑眸里荡漾的温柔春水令幼云连连躲闪不敢直视,好好地送了他出门后,还独坐窗下羞了一会儿才叫来瑞燕说话。

  瑞燕被叫来时正在院子里拿一个镂空黄铜手提熏炉,仔细地熏着刚翻晒出来的一床石榴百子大红被,进到正屋还以为幼云是有什么吩咐,没想到幼云第一句就问了她的亲事:“我出阁前就听祖母说了,你家已为你与你表哥说好了亲事,你表哥家还是我陪嫁庄子里的庄头?还没来得及问呢,是哪个庄子呀?”

  这不怪幼云记不清,因她嫁得高门,老皇帝又给了她半副公主嫁妆,金银器物多不胜数,林府便把给她准备的嫁妆里的那些黄白之物分了大半出来,都替她置办成了田地庄子,因此她的陪嫁庄子倒有八九个之多。

  瑞燕虽有些面色羞红,答话倒也不忸怩:“我是全凭爹娘做主的,表哥家就是那润泽庄的庄头。”

  “哦,那庄子可不小,里外得有小一千亩的良田,看来你表哥家是个殷实人家。”幼云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又吩咐道:“我那妆台底下有个红木大盒子,钥匙就在你这儿,你去把它打开,把里头一个石绿的锦囊拿来。”

  瑞燕不解其意,但还是依吩咐摸出了腰间的一串钥匙,去里间打开了大盒一看,里头花花绿绿的放了好几个不同花色的锦囊,她目不斜视,只取了石绿色的出来,重又锁好了盒子。

  幼云挥挥手挡开瑞燕递上来的锦囊,笑道:“这取出来就是给你的,虽然你跟了我没多久,但你素日办事妥帖,又在祖母那里服侍了好些年,一份嫁妆还是要给你的,拿着罢。”

  瑞燕一听立刻就要把锦囊往桌子上搁,被幼云一把推了回去,她还不肯,仍推辞道:“我虽只是个丫鬟,也知道不平白拿人好处的道理,我在王妃跟前也没帮上什么,怎好收这份嫁妆的?王妃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东西可使不得。”

  幼云很坚决地塞进她手里,认真道:“里头东西也不多,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一对素圈金镯,你别急着推辞,我还有事要托你呢。你仔细听着,待你去了庄子里,别只顾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也同你夫家人一起抽空替我把其他的庄子通跑一趟罢。我想过不了多久我就得上手理家了,总得先把自己这头理清了,才好腾出手来去管公中的。”

  老皇帝没剩多少日子了,待太子继位,幼云便不用在装模作样地扮玄阳元女清修了,到时候一堆家务事砸过来,铁打的人儿也得晕,不如早做准备,先把人手布置下去。

  瑞燕闻言眼眸一亮,嘴唇微动了几下,像是有话没问出来,幼云替她解了惑:“你已十七了,若不是祖母看你稳重要多留你一阵子来帮帮我,去年就该嫁了的。圣上近日龙体欠安,瞧着也……若是遇上国丧,虽然平民家只一月不得嫁娶,但咱们人在王府,那时我怎好未守满三年孝便急着发嫁自己的大丫鬟呢?没得耽误了你。”

  瑞燕点点头,老皇帝只剩一口气了,真说不好还能拖几天,她表哥怕是也等不了她三年。

  幼云把她拉近了些,眸中一片诚恳地看着她,又道:“我猜过几日圣上的精神头儿或许能好上许多,你今儿便去叫你家里人把被褥家具等陪嫁物什准备齐全,再叫你表哥家就近挑个好日子先备着,宫里一来消息我就把你放回家去,赶紧把婚结了是正经。”

  趁着老皇帝回光返照宫里庆贺的那几日,还有机会赶在国丧前把瑞燕的终身大事办结。

  瑞燕听了立时就要跪下来磕头,口里小声道:“这嫁妆实在太过丰厚,瑞燕受之有愧,王妃为我一个丫鬟如此上心筹谋,便是叫我再陪王妃三年也是情愿的!”

  生平最不爱受别人跪拜的幼云惊了一下,赶忙起身拉起她,嗔笑道:“做什么呢,夏菱没同你们说么,我是最不耐烦别人跪啊拜啊的,嫁妆不是你一个人有,她们的我都备着呢。你见着新夫婿可别一高兴就忘了我派下的差事了,届时我可是要捉你回来考较的!”

  瑞燕红着眼睛,咬唇点头不已,手里紧紧攥着锦囊,暗想这是王妃在给她机会,这桩差事若是办的好了,以后她夫家可不止一个润泽庄庄头了,王妃陪嫁的那么多大小庄子,眼下还缺个庄务总管呢。

  瑞燕暗下决心待嫁去了表哥家,就算不吃不睡,也得拖着表哥把那八九个庄子摸排得一丝不差。

  安顿好了瑞燕这边,幼云又远远地望了一眼在院子里忙着给她扎秋千的夏菱等一伙丫鬟,算了算她们都是十五岁上下的年纪了,自言自语地叹道:“那几个还没定下人家的丫头们,只好先对不住她们了,能捞起一个是一个罢。”

  幼云很忧愁,一群女使的终身大事压在手里,还一压就是三年,女子本就不易,耽误了她们中的哪一个都会很愧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