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云一回头, 但见身着玄青五蝠捧寿锦袍的黎秉恪大步流星地走进堂中,身后还跟来了那个罪魁祸首。

  吴都督抬头对上黎秉恪那双阴云翻滚的眼睛,立刻丢给吴夫人一个噤声的眼神,与众人一块儿行了礼, 迎上去道:“怎么连王爷也惊动了, 劳您跑一趟把我家这个不肖子捉了回来。”

  黎秉恪面无表情对吴都督点了一下头, 径直走到幼云身边环过她的肩膀,不咸不淡回道:“吴都督客气, 我岳家的事怎么能叫劳烦呢?”

  幼云仰头看了看身旁如高山般稳泰的黎秉恪, 偷偷在袖子底下抓住他的大手,回以明媚一笑,挨近了轻轻问道:“王爷不是说要去找姚阁老议事的么,怎么又去找了姐夫来?”

  “姚阁老偶感风寒身体有恙, 我便没去叨扰,想着你在此处, 就转道儿去了趟京营。”黎秉恪对媳妇说话的语气越温和, 吴夫人的脸色就越难看, 吴都督心内连连为夫人刚才的莽撞言行而叹气。

  林老太太眼见有个身份贵重的孙女婿来撑腰了, 便打定主意要晾一晾吴家夫妇,先把帮不上忙的孟氏打发回去看护幼子,又恭敬地请了端王夫妇上坐, 换了一套全新的金錾花玛瑙茶碗重新沏茶奉上, 状似闲聊地嘘寒问暖一番,只留满面疏冷的陆氏在下首招呼着一路快马赶来的吴宣。

  林老爷瞧着吴都督夫妇脸色讪讪的,也不好太过了, 有意出来打圆场, 便对吴宣问道:“适才亲家公还说贤婿有要紧事在身呢, 此番赶回来不会误了营里的公事罢?”

  吴宣很有眼色地挨个儿对林家亲长躬身作了揖,姿态放得很低,答道:“营里暂无异动,召我们回去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王爷已替我打了招呼了,待这头的事完了再返营也无妨。”

  林老爹淡淡地嗯了一声,此刻只想快刀斩乱麻,问清楚女婿是何想法:“早些了结这事才能不耽误你那头的公事,想必路上王爷也同你说了个大概了,贤婿总得给个说法罢?”

  林老太太听林老爹已提起了正题,这才把注意力从端王两口子身上移回来,两道目光如钢钉一般打向下首的吴宣,端着祖母的架子静待这个高门孙女婿如何作答。

  吴都督暗暗拉住欲走上去为儿子撑台的吴夫人,吴宣忍住不去看护犊子的母亲,抬头向岳父朗声答道:“此事都是我的不是,岳父大人要打要骂,小婿无有不从。来时我已想清楚了,我与表妹实是不该再含含糊糊的,是小婿疏忽,那时在云南一时心软没与她说个清楚,此番她既找来了,正好一并与她切结过往!”

  此话之清透如一盘玉珠散落在地,林家人互相望了望,除幼云外都面露喜色,吴都督夫妇也在边儿上神情欣慰地点头附和,那神态就好像养了二十年的猪仔终于如愿长成了够格出栏的大肥猪似的,引得幼云一阵讥讽的暗笑。

  幼云扫视了一圈堂中的几位老爷公子,偏过头对着黎秉恪努努嘴,古怪地一笑:看吧,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不论当初是怎样的山盟海誓,一旦感情过期便都成了空头支票,一脚踹开旧爱的动作可真够利落的。

  黎秉恪何其聪明,一下便看懂了幼云的暗讽,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掸了两下衣襟以示自己与他们不同。

  幼云端起茶盏摇了摇头,用啜茶来掩饰她嘴角愈来愈张扬的一抹讽刺,她心知人有亲疏之分,只能选一边站的话,那自然是没有闲心去同情不知是何居心的华枝表妹了,只要这个答案于舒云姐姐来说是极有利的,那就是个好答案。

  林老太太瞅着孙女婿不像是在哄骗作假,面色缓和了不少,心叹这个孙女婿倒还比他爹娘懂事些,口气也软和下来:“我就说姑爷是个好的,不会似那乡野村妇般不知轻重!适才亲家公提出的法子倒也可行,先把那丫头哄出来圈在哪处小院里,叫家里亲长陪着你去与她最后再见一面,把该说的都说清楚,待外头平顺了就送她回云南,撂给她家里人自去处置,姑爷觉着如何?”

  吴夫人被林老太太暗戳戳地嘲讽了一下,当即有些难堪,正想抢先替儿子答话,吴都督就暗地里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眼神之冷厉叫她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幼云坐在上首瞧得一清二楚,连灌了两口热茶下肚才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吴宣拧眉踌躇了一下,幼云心中立即警铃大作,暗道不好,刚夸过他拎得清,这么快就要打脸了?

  果不其然,这回吴宣说出的话儿叫林家人火冒三丈:“未避免夜长梦多,明儿我便去把表妹约出来相见,只不过她秉性柔弱,又在铁槛庵那样的地方受了这么久的罪,她家里人收了她回去也定会再把她送进庵子里去的。我想她忍着一身苦痛千里赴京,未必是为了继续与我纠缠,大抵是实在受不住锉磨才逃出来的,她现下举目无亲,甚是可怜,总得…总得留她在京安置,放她一条生路罢。”

  “放她一条生路?姐夫这说得像是我们要逼死她似的!姐夫莫不是忘了罢,这京里想要她偿命的可不是我们家!姐夫不如猜一猜,若让庆王妃知道你那好表妹又重返京城了,她还能不能活得过三日?”幼云怒不可遏,气得发抖,一阵冷嘲热讽如数根银针倾泻而下,狠狠刺向堂中站着的姐夫。

  林老太太猛力拍桌,直觉五脏六腑沸热不止,激动之下连连咳嗽,陆氏顾不上怒瞪女婿,连忙端了茶水为林老太太拍背顺气,口里气愤地念着:“瞧把我们家老太太气的,做人孙女婿的怎么好这样说话呢!”

  林老爹腾地一下站起身,五指绷张,青筋暴起,宽大的衣袖毫不留情地照着吴宣的脸扇了一下,极度愤怒之下舌头也不听使唤了,半晌都没骂得出一个字,只好重重地往地上砸碎了一个新茶碗。

  林行策强抑怒意,合掌轻拍了一下,刚要站起身来通讲一遍仁孝节义的大道理,就听上首的端王凉凉地质问道:“这意思莫不是打算养她一辈子?不如直说要收她为外室了。”

  吴都督听得端王的冷言冷语颇觉头痛,握拳的手背上经脉暴凸,暗叹知儿莫如母,自家夫人昨夜所猜真是半点不差,糊涂儿子果然心软,还是见不得青梅竹马的表妹回去受罪。

  吴夫人急促地吸了两口气,把昨夜备好的说辞在心里过了一遍,甩脱了吴都督的钳制,走上来护着儿子道:“不过是留着她一口气罢了,挑个京郊的宅子远远地关着她,不叫我儿再去见她便是。说起来我儿连成婚前的几个通房丫鬟都打发出去了,现下舒云又有了身子,他身边无人服侍,我们连个姨娘也没抬上来呢。”

  “亲家太太!你家那表妹是个什么货色你养了她这么久心里真不知吗?我告诉你,我家舒云就算是许一个娼门女子入府为妾,都不许她做姑爷的外室,除非你家宣哥儿不做我们林家的女婿了!”林老太太怒火更炽,话音落地犹如锋利的碎冰,震得满堂无声。

  幼云见吴夫人嘴唇微动,早猜到她要说什么,但碍于不知内情的黎秉恪还在场,便语气强硬地暗示道:“当时吴夫人您可是在长公主府信誓旦旦地保证了好一番,我家才肯许嫁我姐姐的,此事若传出去,我家多少占着理儿,都督府不论说什么只怕都会叫旁人耻笑罢!”

  两家婚都结了,这时候吴家再去说当初偷梁换柱的隐事,那真是自扇耳光,林家大可以说是吴家心怀怨恨在泼脏水。

  吴夫人受了威胁立马涨红了一张脸,黑眸里燃起了两簇火苗,咬牙瞪视着幼云,幼云不屑地回以阴冷一笑,两眸雪亮犹如前夜擦亮的弯牙匕首。

  “真要说起来,这个华枝表妹还是吴夫人您一手教出来的呢。”黎秉恪隔着桌几轻拍着幼云的小手,幽幽地望着吴夫人母子,及时添了一把柴,话里勾出了利刃般的暗锋。

  吴都督见场上敌众我寡不说,连端王也下场帮腔,赶紧拉下老妻,朝黎秉恪拱手探问道:“那王爷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谁惹出来的祸,谁就去平。”黎秉恪俊美的玉脸染上了几分嘲弄之色,口气坚决道,“都督,此事弄不好是要妨害大局的,没得对家还没杀过来,我们自家阵营先起了内讧,就为了您那外甥女值么?”

  这关键的时候在太子党内搞分裂的大罪林家担不起,半路入股的吴家更担不起。

  黎秉恪挥挥手阻止了吴宣开口陈情,只向一家之主吴都督提议道:“咱们用个折中的法子,人么必定是要送回去的,不过您可亲自去云南嘱托她家里人为她寻个人家嫁了,或是关在她家的某处庄子里,只不叫她再受罪便是。若她其后再进京寻衅,那岳父家可就没什么好话讲了,一顿棒子打了出去,您家某人可别心疼。”

  吴都督听端王都发了话,又看了看煞气逼人的林家人,想着太子离继承大统只有一步之遥了,眼下万不能同端王和林家交恶,便把心一横,推开挡在前面的吴夫人,重重地打了吴宣一个耳光,骂道:“孽障,你爹我还没死呢,这里焉有你做决断的份儿!王爷说的是正理,那丫头绝不能留在京城,待大事一定,我亲自送她回云南,不叫她回庵子里受苦已是大恩了,你别再夹缠不清,不识好歹!”

  吴宣其实真没想着要收表妹为外室,儿时的风花雪月哪比得过现世的功名利禄,他愣头愣脑地傻过一回,也为表妹拼了一次命,便也放下了。只不过他怕娇弱如菟丝子的表妹回了云南无人照拂会再受虐待,才想留她在京城离得近些,保她过上安乐的小日子也算对得起她了。

  吴宣这下听了父亲不容反对的语气,虽仍担忧表妹家里人阳奉阴违地苛待她,但也不敢忤逆,低头垂首之际见一向护着他的母亲也被父亲按在一旁,只能心疼地遥看着他,遂只好暂且认下这番安排。

  吴家是偃旗息鼓了,可幼云还有话儿没说完,她小心地向黎秉恪寻求一个支持的眼神后,又乘胜追击道:“还有一事,姐夫去见表妹时烦请知会我们一声,也好让我们一同去做个见证,免得传话传不利索再引出什么误会来。”

  不去亲自盯着怎么能放心呢,说不准见了一面后今日说好的一切又不作数了。

  吴夫人忍耐多时,终于甩脱了吴都督,伸着脖子驳道:“王妃把我们家当什么人了,还要同那煤窑里的监工似的亲自去看着么?传出去也不好听罢!”

  其实她是怕儿子见了表妹真的旧情复燃,若亲家就在边上看着便难以运作遮掩了。

  “传出去再不好听也比不上您家那表妹做的事难看!这般奇女子,不见见怎么行?”幼云站起身来,直挺挺逼视着胸膛一起一伏的吴夫人,“夫人好歹也体谅我们一点儿罢,那些一跪二哭三上吊的招数素日唱堂会可没少演,谁知道您家表妹还有何手段没使出来呢?不去看着些我们只怕觉也睡不安稳了。”

  林老太太坐在侧边把手里的一串念珠拨得快要冒出火星了,听了这话立刻停下手中动作,赞同道:“王妃这话说得对,既然要做个了断,咱们两家的亲长就都得在场,叫他们当着咱们的面切割清楚了,否则有个什么变数算谁的?”

  吴夫人双眼阴凄凄的看着一唱一和的祖孙俩,攥着拳头还待再辩驳一二,吴都督却早知他们既不占理又有端王在上压着,大势已去还有什么好说的,遂眼疾手快地一把挽住夫人,小声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别说了!”

  黎秉恪耳朵很尖,听得此言指尖一松撂下茶碗盖,起身拉过幼云,给今日的胜仗做了个结语:“明儿什么时辰在何处见,还请都督定下后早些遣人来相告一声,我与王妃自会在王府静候。”

  幼云微抬下巴,斜睨着心有不服的吴夫人母子,袖下的手指微动轻摸着黎秉恪温暖有力的大手,心下一片晴朗:哼,我林家的主场怎么能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