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松茂沉着脸携夫人拜访林府时, 林府的大小管事正忙着在府中上下查点,凡是颜色稍鲜亮些的物什全部着人摘下,一股脑地塞进竹编大筐拖去库房锁起来。吴家夫妇俩不声不响地打量着府中的情形,思及这两日宫内传来的消息, 心下暗赞了几遍林家人的警醒。

  圣上眼瞧着就要不成了, 今儿是初十, 连张嘴再吃一颗金丹续续命都不成了,早些着手准备总是没错的, 免得一时消息传来, 来不及收拾妥当,叫人抓了把柄。如今他们家可是出了个王妃了,自然万事都得未雨绸缪。

  吴松茂夫妇被面容沉肃的管事婆子引着往正堂的方向走着,路两旁一溜儿梨花开的正盛, 放眼望去尽是雪瓣纷扬,琼波压枝。只不过被这铺天盖地的梨花一装点, 这条青砖小路未免显得素色过浓, 反而令夫妇俩生出几分不安来。

  进到堂中, 吴夫人一见到身着华服美冠的幼云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拨茶碗, 便眸色一暗,偏口里还得热络地寒暄:“端王妃也在?听闻这两日圣上龙体不大安泰,还以为王爷王妃都在宫里侍疾呢。”

  幼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也不用行礼, 捉着吴夫人的手引她在对面的红木嵌螺钿扶手椅上坐下,微笑着答道:“劳夫人惦记了,昨儿王爷与我确实进宫去了, 不过又被母后给拦了回来。现下宫里正忙乱, 我们做晚辈的自然是一切依母后的吩咐, 不去添乱便是帮忙了,只是要累着太子殿下及太子妃代我们侍奉圣上床前了。”

  皇后娘娘也是宫里混了一辈子的老人精了,这种紧要关头当然是牢牢霸着乾元殿,决不叫庆王福王有机可趁,进宫作乱。为了显示一视同仁,一众皇子皇孙都被挡在了皇宫外,端王夫妇也不好例外。

  当然对外说得也好听,圣上急病,诸事繁杂,宫内上下全副精力都先紧着圣上的龙体,故无力照管排布前来侍疾的儿孙,暂由太子夫妇代为床前尽孝。

  反正老皇帝这会儿口不能言,宫里就是皇后娘娘最大,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无人敢驳。

  幼云昨夜坚决拒绝了意图不守信用的某人,今日起了个大早来至娘家全副披挂上阵,只等着细听吴都督夫妇作何决断。现下那夫妇二人已在椅上坐定,林家人也懒得打哈哈,由林老太太起了个头,慢慢问了起来。

  “亲家老爷太太,咱们两家既是儿女亲家,就不必学那老鼠进洞,拐弯抹角的了,我老婆子说话直,二位别见怪。嗯,昨日那个递话的僮儿后来如何了?”林老太太抬抬手让丫鬟给众人各换了一盏热茶,面色慈和地先试探了一句。

  吴夫人也是脂粉堆里的佼佼者,这一项如何能想不到,当下胸有成竹地答道:“那个僮儿自然是不能轻易放回去的,现下在我们府上好吃好喝的养着呢。昨儿我细细问过了,他也不是华枝带来的仆从,原是京郊破庙里的乞儿,收了两个铜板便糊里糊涂地来传话儿了。”

  小孩子不懂事,若随意放了出去,怕他受了华枝的教唆会在外头添油加醋的胡说,要是再编个顺口溜出来,叫满城的乞丐敲碗讨饭时传唱一遍,那可就惹出大乱子了。

  幼云听了嘴角噙着一丝古怪的笑,柔声赞叹道:“夫人真是菩萨心肠,许他一个破衣烂衫的孩童进门传话不说,还留下他赏口饭吃,如此甚好,在府上讨个小差事也远胜过在头风餐露宿地乞讨过活了。”

  堂堂都督府门口岂能没有两个守门的家丁,一个小乞儿哪那么容易见着深宅大院里的老爷太太,必是带了些什么要紧的信物去,令前院的管事不敢怠慢。

  果然,吴夫人脸色一僵,不复刚才挺胸昂首的气势,眼神闪躲起来不敢答话。

  两边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吴都督朝林家人拱拱手,道出实情:“我家那混账不懂事,为了斩断孽缘叫那丫头死心,在云南临分别时,把打小就戴在脖子上的长命金锁给了她作抵,还任她说一个不违背忠孝节义的心愿来,替她全了心愿便就此别过,再无瓜葛。那丫头鬼精,当场不肯说,只收了金锁去,昨日使了小僮儿来亮出金锁,我家管事一眼便认出了,这才把他带进府的。”

  呵,自家孩子做了什么埋雷的破事都能用一句“不懂事”还开脱,幼云心生鄙夷,侧过头去啜茶不语。

  林老太太和林老爹双双黑了脸,满肚詈骂翻来覆去地滚了好几遍才生生压下,连一向温顺的陆氏也忍不住刺了一句:“亲家老爷说的是,天底下也没有人生下来就懂事的。”不懂事还不都是你们这对贼夫妻没教好。

  林老爹到底是混迹官场多年,深知一味置气也无用,沉默片刻又紧着问道:“难不成那丫头提的要求就是再见她表哥一面?”

  幼云听林老爹的语气之冷淡,连称呼吴宣为女婿也不愿了,还不轻不重地羞了吴都督夫妇一句,遂暗暗给了老爹一个赞许的眼神。

  吴都督面色羞惭,只点了点头不说话,吴夫人轻轻扫视了一圈林家众人的神色,只觉面露讥笑的幼云尤其扎眼,不过忌惮她如今品级高,还不得不回以歉然一笑。

  幼云忍住不去看吴夫人的假笑,自顾自地低头作一副忧心状,叹道:“可怜我姐姐还怀着身子,要是叫她晓得了,还不定得担心成什么样儿呢!”

  吴夫人早就想到了这一茬,忙道:“王妃放心,此事我们瞒得严严实实的,还没让宣哥儿他媳妇知道呢,今日我们夫妻俩连出门都是一前一后的,就怕叫她多心伤身。”

  “所以,夫人打算瞒我姐姐多久?瞒到他们表兄妹俩把这一面见完?”幼云反应极快也懒得再装,闻言冷笑了一下,声音寒凉不已。

  吴夫人冷不防受了挤兑,看了对面低她一个辈分的幼云好一会儿,将胸中郁气忍了又忍,方才低声道:“如今自然是不叫她知晓的好……”

  “若此事能了结得干净利落,不叫她知道也好,只不知亲家现下如何打算呐?”林老太太做事讲究快狠准,见拉扯了这半天还没提及最要紧的事,便单刀直入地向着那对低眉垂眼的夫妇问了出来。

  对面的夫妻犹如被人剪了舌头,陷入了一阵长长的沉默,林老爹耐着性子把手边的清茶喝得见了底儿,才等到吴都督理好了头绪。

  “那丫头心眼多,又不为家族所容,若是豁出去闹将起来,咱们两家面儿上也难看不是?是以,我们昨儿商议了一法子,先稳住她,在外头置一处小院将她圈养起来,待宣哥儿回来,叫他们当着父母尊长的面再见一回,把话都讲明白了便把那丫头打发回去,从此后再不许他们有任何往来。”吴都督自认为此法很稳妥,说来又轻快又顺溜。

  幼云听了几乎却想要拍桌怒吼,商议了一夜就商议出这种法子?干脆脸皮再厚一点,直说让华枝给吴宣做外室好了!息事宁人是这么个息法的?

  还不待幼云横眉竖眼地发作起来,上首的林老太太就先佯装失手地摔了一个茶碗盖,直盯着那夫妇二人尖锐地反问道:“那个小蹄子不趁着他表哥没回来,赶紧把她轰出京去再找个庵子关起来,还要给她安置在外头?亲家这话说出来也不嫌难听?若这样说,那我老婆子可得问一句了,你家这么有把握能叫他们再见一面往后便永无瓜葛?”

  一向不敢在婆母面前多言语的陆氏也恼了,站起身帮腔道:“咱们做父母的心软也得有个度不是?此事若是不处置得果决些,只怕还有得是藕断丝连呢。”

  林老爹重重捶了一下大腿,林行策也皱眉不悦,父子俩正要合力开口怒怼,吴夫人就抢先解释道:“华枝她虽寄住在我家多年,但到底也不姓吴,我们不是她的父母,未知会她家里人也无权将她关进庵堂哪。再者,她现下攀附在定南小侯爷那边,我们贸贸然前去赶人,岂不惊动了小侯爷?到时候就更难把此事捂下去了。”

  吴夫人说的是人情世故,吴都督则从政|局大事切入,压低声音道:“现下欧阳小侯爷正要与宋国公府的姑娘议亲,咱们总不能在这时候添乱罢?圣上眼瞧着就快……这阵子京里京外都不安定,这节骨眼上万不能生事,咱们得防着有心人拿此事大做文章啊。”

  林老爹神思一动,把在掌心转了半天的空茶碗搁回小几上,思索了一会儿仍不肯松口:“国公府也未必就差小侯爷这一个女婿,小侯爷也未必会为了副将救下的一个姑娘而耽误正经事。送一个姑娘出京而已,都督怎么说得好似要在百万大军中取敌将人头一般难如登天。”

  吴都督闻言连连摇头,左右看了看满堂的女眷,沉声道:“亲家公有所不知,自圣上病重起,西南就不大安稳了,庆王妃的娘家数代都有子弟驻守西南,在那里可是根基深厚啊!不然亲家公以为,国公爷舍得将他家姑娘远嫁到处处不如京城舒坦的边疆去吗?诚然小侯爷未必真的在意同行了一路的姑娘,但找上门去打闹起来总是不好的,若再叫人从中一挑拨,咱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幼云心里猛地刺痛了一下,眼前闪过宋霓的如花笑靥,忽地想起那时她是怎么说的来着——“我肯定是愿意的,他日若有个什么,我合该第一个出头!”

  唉,这倒是一语成谶了。

  吴都督给出的理由虽然听起来很顾全大局,实则还是有些站不住脚,林老爹沉吟不语后,又换了林老太太出击:“既然能把那丫头骗出来圈养,怎么就不能把她骗出来再派人送出京呢?这样便不会打搅滇边来的贵客了。”

  幼云坐在下首频频点头,因心里头有气,说话也不怎客气:“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已是对她最后的宽容了,至于怎么把她弄回去,这可不该我们来想法子罢?姐夫上回那样刀光剑影的都能送她回云南,怎么这回都督府便千难万难的不能了?”

  吴都督瞥了一眼黑云压面的祖孙俩,不慌不忙地轻哼一声,淡淡道:“亲家公是文官,有些风声只怕还没吹过来,老太太和王妃若有疑惑,不如问问你家在京卫指挥使司任职的简哥儿,再不然也可问问你家舅老爷。”

  林家女眷齐齐转头,半惊半疑地看向末座一直插不上话的林行简,林老爹和林行策则互换了一个眼色,似是对此事隐隐有所察觉,只是未得证实。

  今晨刚赶回来的林行简看了看外头五六米外站定的丫鬟婆子,稍稍放下心,走到堂中小声说道:“前儿传出圣上昏迷不醒的消息后,京外便有人蠢蠢欲动了,昨夜我刚得了一点消息,从南城门进京的路似乎不怎通畅了。”

  幼云闻言大惊,怪道姐夫连夜被叫回了京营,皇后娘娘又百般防着庆王进宫,怕不是…怕不是有人起了造反的心思?

  “老太太,王妃,如今出京可谓是一脚入泥潭,不知深浅,若咱们贸然送人出京,人家稍一打听便知是我都督府和端王妃的娘家派的人,极易打草惊蛇呐。”吴都督说完这一段,一直紧握拳头终于舒展开来,看着上首林老太太不停拨弄念珠的焦虑样子,便知林家人这是松动了。

  “如此,这个瘟神是送不走了。”林老太太翻手覆手之间已经权衡明白了,搅合了大局林家担不起这个责任,为着众多孙子孙女中的一个冒此风险,在她看来十分不值得。

  幼云眼见祖母父亲都哑火不语便暗暗着急,害怕这回又要为了大局委屈舒云,不肯就此轻轻纵过吴家,追问道:“若姐夫回来得了消息,就是不肯听亲长的话与他表妹断个干净呢?把华枝安置在外宅,未免也太方便他们了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特意给姐夫安了个外室呢。”

  说到底这事就怕拖,今日让步许她住在外宅,明日说不准她就真做了吴宣的外室。

  吴夫人听着这夹枪带棒的话儿好似叫人照脸上扇了一耳光,强自撑道:“这我们自会好好劝说他的……”

  “这本来就该都督和夫人去想办法的,我要问的是若姐夫不肯,该当如何?”幼云寸步不让,非要得个确切的说法,也是要逼一逼吴都督夫妇,叫他们晓得此事若办不成,她这里绝不会轻易放他们过关。

  吴夫人怎么舍得真让唯一的亲儿子受什么大罪,更不愿同她唯一的指望就此翻脸,私心想着若儿子死活不愿断干净,就先如此哄住亲家,时间一拖长,林家便不好旧事重提了,这一段便可糊过去。

  他们夫妻俩料想林老太太和林老爷也不会真为了一个庶女就和都督府闹翻的,毕竟舒云可是高嫁,当初若不是吴家帮林家圆了那个弥天大谎,这会儿林家早就颜面尽失了,只这一条便能踩住林家的尾巴,过后再补偿舒云一番也就平事了。

  至于那个华枝么,哼,先做个外室吊着她也无妨,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真得到了往往就爱淡情驰了,到时候再收拾她!

  这番打算里里外外算计得很全乎,吴夫人只没想到今日端王妃也回娘家来了,还这般为她庶姐出头,一直咬着不放。

  吴夫人恨恨地直视着幼云,不正面答话,反而阴阳怪气道:“王妃说话好歹也客气点,果真是和出嫁前大不一样了,传出去岂不叫人说嘴。”

  幼云毫无惧色,冷冷地上下刮了那夫妇二人几眼,心道果然逃避话题惯用的招数就是挑人态度上的刺儿!

  她正要还击,忽听门外传来一朗阔的熟悉男声——“吴夫人说的对,本王的王妃有倚仗自然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