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白的月光在稀疏纷乱的花叶间慢慢流淌, 高大的绿瓦院墙下,一只离群的飞鸟呆愣愣地停驻在青竹篱笆上,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黎秉恪三两步踏上屋前的石阶, 步履匆匆地推门而入, 屋外呆鸟扑翅惊飞, 屋内的人则头也没抬。

  从林府回来后,这对新婚夫妻俩像是互换了脾性, 隐隐察觉情形有异的黎秉恪围着一言不发的幼云再三追问, 幼云不胜其烦,晚饭后板着小脸扮起了教书先生,三言两语打发了黎秉恪自去内书房习字。

  黎秉恪才不过写了一幅笔法虚浮缭乱的大字,就又按捺不住折返回来, 两扇风车锦地格子门一推开,只见他惦念的小人儿正坐在一盏明亮的绢灯下, 拿一方素白丝帕仔细地擦拭着一把银光瘆人的匕首。

  这画面……怎么跟他想得不大一样?

  “还不打算同我说说么?今日娘家谁欺负你了, 压箱底的匕首都拿出来了。”黎秉恪从后环住幼云的腰, 挺秀的鼻尖蹭着她的耳垂, 一半逗弄一半逼供。

  “哎呀,别闹,手里拿着开了刃的刀呢!”幼云扛不过两下便摇旗投降, 收好匕首转过脸去正色道, “有你这个镇山太岁在,就算我今日把席面都掀翻了也没人敢给我脸子瞧,不是这个事儿。”

  “嗯。”黎秉恪应了一声, 收拢双臂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 只拿一双深如静海的黑眸看着她, 耐心等待她的下文。

  幼云被黎秉恪这样紧拢着避无可避,视线越过他,看着墙侧的多宝阁正中摆着的一个玛瑙卧莲鸳鸯摆件上微微出神,蓦地想起今日林老太太给的忠告,便半开玩笑地轻声道:“祖母今天提点我了,叫我不论好事坏事都要同你说个全乎,要信你敬你,方才好过日子。是以,这个事虽然说来有些拧巴,我也得和你通个气,后头若是与人打起架来,你可要来捞我呀。”

  黎秉恪面色舒朗地失笑了两声,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道:“我不去捞你,我同你一起上阵。别怕,是谁招惹你了?”

  绢灯内的红烛调皮地蹦了一个火星出来,幼云就着暖洋洋的烛光朝着说要给她撑腰的男人展颜一笑,赶紧讨好地端起自己的杏仁茶让与他。

  黎秉恪并不急着伸手去接那个斗彩小瓷碗,居然戏谑地笑着微微张嘴,眉尾一挑示意得很明显。

  说好的高冷美男呢?这简直是挟恩图报!不对,好像还没施恩呢。

  幼云心叹要让外头那帮人见到堂堂端王这般无赖样儿,自戳双目的都大有人在,今日刚被震慑了一回的林老爹怕该给阖府老小四处延请眼科大夫去了。

  “咳咳。”幼云清了清嗓子掩下欢乐的脑内小剧场,坐直了身子拿小勺舀了一点杏酪,小心地喂给了对面奸计得逞的美男子,一副被人追上门讨债的口气问道,“可以说正事了罢?”

  黎秉恪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从幼云手里拿走瓷碗搁在一旁,敛去说笑的神色,作出认真倾听的样子来。

  幼云背对着盈盈烛光,顿了一会儿捋了一遍条理,才徐徐说来:“还记得同你打马球的明乐郡主是怎么出家为尼的么?那年龙舟会上,她追打的姑娘是我八姐夫的表妹,名叫华枝来着,当时京城里都传遍了他俩的前尘往事,估计你也听说了。如今那表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从庵子里逃脱了出去,还被路过的定南侯的副将救了下来,已随着他们一行人一道儿进京来了。”

  幼云越说越觉得这事太糟心了,表妹的战斗力都这么强么?还好她夫君年纪轻辈分大,只有四十岁往上的表姐,没有年纪相仿的表妹。

  黎秉恪听了沉吟了半刻,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青白玉扳指,道:“这华枝表妹逃了也就逃了,偏千里迢迢地从云南赴京来,必是有所图谋的,只怕还要同旧人纠缠不休。当初岳父大人怎会答应这门婚事的,就没瞧出不妥?”

  幼云心道除了大姐夫,剩下两个女婿有哪个是苦命的林老爹自己挑来的?还不都没法子拒绝嘛。

  诚实这种东西往往要七分真里掺上三分假,事关全家的体面,幼云不得不拿出林家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吴夫人在我大外甥安哥儿的百日宴上一眼就相中了我八姐姐,等不及过完年便来上门求亲了,我家祖母和父亲听说那华枝表妹已被她家里人锁进了庵子里再也出不来了,吴夫人又再三为她大儿作保,这才下定决心允了这门婚事。不成想后来又出了灯会上那样的事,便也来不及细细考量了。 ”

  “那现下预备怎么办?你这里匕首都擦得雪亮了,是吴家有了什么不好的说法?”黎秉恪瞥了一眼桌上那把弯牙匕首,说话不自觉地偏向了岳父一家。

  幼云摇摇头,舀了一勺杏酪去去嘴里漫上来的苦味儿,叹道:“还没呢,明日父亲要带着三哥哥和大姐夫找吴家去说道说道,若是两家能说到一块儿去呢最好,若是不能……唉,我这玄阳元女呀,回门过后就得困在府里清修,也不能出去帮阵,只能坐在这里擦一擦小刀了。”

  “若是你姐夫非要同他的表妹再续前缘呢?”黎秉恪执着地要问到底,提出了最坏的一种走向。

  幼云手里“叮当”一声扔下小勺,再抬起头来时面上乌云翻滚,眼中电闪雷鸣,她铿锵有力地怒道:“那就什么也别说了,给我找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来,他们这对情比金坚的表兄妹至少得叫我砍下一个人的脑袋。”

  随着人声晃动的烛光在幼云圆润姣好的侧颜上翩然起舞,令近在咫尺的黎秉恪自然地想起了她自请去做玄阳元女的那天,乾元殿外的宫灯也是这般照亮了她的孤注一掷。

  “好,你要什么样的宝剑我都替你找来,不过先看看你那姐夫会不会这么拎不清,或许他浪子回头了呢。”黎秉恪宽慰了两句,又微笑着低头欲在幼云的脸颊上偷亲一下,没想到这回幼云反过来先攀着他的脖子,在他侧颊上轻轻印了一枚香吻。

  朱唇柔润,两情缱绻,黎秉恪犹如被登徒子调戏了似的微愣了一会儿,只听怀里人小声道:“你怎么待我这么好呢?”

  “都是要还的。”黎秉恪眸内热意渐起,说完这一句便广袖一甩,横抱着幼云站起身来,湿热的吻堵住可她来不及惊呼出声的樱桃小口,快步走进了里间。

  幼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时人已被抛进了柔软的床铺,坐在床边的黎秉恪正面对着她单手解衣扣。

  幼云一下慌了,呜呜了两声想起身,却敌不过黎秉恪俯下身来温柔的一吻,挣扎了没两下便四肢力气尽散。

  “唔,你怎么、怎么……明日还得早起给圣上的金丹念咒开光呢,放我这回嘛。”幼云眼见推不开眼前结实厚重的胸膛,便开始撒娇耍赖。

  “不是你先亲的我么?不认账可不行。”黎秉恪嗓音低哑,暧昧地轻笑着在她的脖颈处吻咬了一遍,又哄道,“乖,你姐夫那边我会想法子与他委婉地说说的,讲明利害关系,想来他不会如此不识好歹的,明儿就去好不好?”

  哼,哪有还没放款就先上门讨债的!

  幼云两颊烧起一片红云,白嫩的爪子试图抓着黎秉恪因习字练剑而生有老茧的右手不让他乱动,却被他微微使力反扣在头侧的锦缎软枕上,幼云无法,只好软绵绵地哀求了两声,黎秉恪却不买账,反手拉下了彩绣百子红帐,任由帐外未来得及吹熄的灯烛撒满一室温热柔光。

  ……

  是夜一场急风骤雨过后,第二日辰时末幼云散乱着乌发起身时,屋顶洗濯一新的绿瓦上还在断断续续地悬下晶莹透亮的水珠,只可惜青竹篱笆内的几株楚楚可人的胭脂海棠被纷扬的雨露吹袭一夜,未睡足也。

  幼云斜披着一件浅粉绢质中衣,跪坐床上趴在黎秉恪的肩头昏昏欲睡,口里哀哀道:“做人媳妇真累,今夜能放我睡个整觉么?”

  “好罢,今晚就饶你,不过昨夜可不是我先挑的头。”神清气爽的黎秉恪语气轻快,爱怜地伸手揉了揉幼云的小脑袋。

  呜呜,再招惹血气方刚的美男她就是小猪!幼云捂着心口暗自啼哭。

  夫妻俩还没从一片狼藉的紫檀大床上下来,赵妈妈就又重又急地敲了两下房门,小心探问道:“王爷王妃可起身了没有?”

  幼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听出赵妈妈这是有事要报的意思,忙三两下系好肚兜,探出脑袋应道:“进来罢。”

  赵妈妈这回没有心情再去暗瞪胡天胡地的新姑爷,只火急火燎地绕过屏风径直走到床边,略尴尬地看着正为幼云穿好中衣的黎秉恪,卡壳了一下才道:“王妃,娘家那边派人传话来了。”

  “哦?人呢?先带到东厢房去,我一会儿就过去问她话儿。”幼云眼皮一跳,心生不好的预感,急急地吩咐道。

  赵妈妈瞥了一眼夫妻俩身后乱糟糟的被窝,老脸一窘,道:“呃,传话的婆子等了一会儿后就、就先回去复命了,我说给王妃听也是一样。”你们俩睡到什么时辰了心里没点数吗?

  幼云忍不住瞪了一眼身旁向她讨了一夜债的男人,见赵妈妈支支吾吾地不敢说,便道:“昨儿我已经把来龙去脉都与王爷说了,也没什么好遮掩避讳的,赵妈妈你只管说来,父亲他们去交涉得如何了?”

  赵妈妈瞟了瞟神色淡定的黎秉恪,语气低沉道:“那婆子来说,两家似乎谈得不怎么如意,今晨那劳什子表妹又使了个小孩儿去都督府带话,口口声声说再见一面八姑爷就死心,就当是这辈子最后一见了。”

  呸,不要脸的小蹄子,说得好像当初八姑爷送她回云南时两人没诀别过一样!

  幼云脸色瞬间黑透了,不自觉地紧抓着黎秉恪的衣角又问道:“那吴家怎么说?我姐夫怎么说?”

  “今儿两家刚通了消息还没谈好,吴都督说容他们家商议一夜,明日再去林家登门拜访。”赵妈妈说得愤愤不平,肚里大骂这事吴家有什么好商议的,“八姑爷他昨日回门宴后就被急召回了京营,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的公务,还不曾闻得消息呢,尚不知何时回来。”

  夫妻俩听了一齐皱紧了眉头,这边表哥表妹的还没闹明白呢,三大营里又出了什么事?

  赵妈妈这里话刚说完,门外忽又跑进来一个瑞燕,在外间试探了一句得到应允后,定了定神走到里间地禀报道:“王爷王妃,宫里刚来人传话了,说圣上自昨夜起便叫不醒了,怕是……”

  黎秉恪闻言长睫微动,眸色一忽儿明一忽儿暗地变幻了好几遍,但面上始终没露出异色来。幼云没他那样淡定,仿如身陷囹圄的犯人即将重见天日般脸色一亮,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心情总算晴朗了一点。

  好罢,老皇帝昏迷得真是时候,除了他老人家没人会紧盯着限制她出门,如此明日她便可以去给娘家人撑撑场面了,昨夜的刀子总算没白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