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顾忌着今日要回门, 新妇一脸疲态地回娘家也不好看,黎秉恪昨夜便没再胡闹,很老实地抱着幼云安睡了一夜,只在晨起时偷亲了两口媳妇的小脸蛋。

  幼云这回仍旧按亲王妃的服制, 穿了一件领口饰有黼纹的青底五彩摇翟纹大袖衣, 内里配着白纱中衣, 下裳同为青色,其上又绣了两行翚翟纹。

  彩鸽给她梳了一个京里时兴的桃心髻, 赵妈妈又特地开大锁取出一顶璀璨眩目的九翚四凤冠, 来配这套周严华贵的衣裙。

  赵妈妈看着华服加身的幼云,不由得想起那时她眼瞧着庶出的舒云因祸得福飞上了枝头,还暗暗担忧将来幼云嫁得不如两个姐姐会如何的伤心不平,没成想她的九姑娘竟是两房所有姐妹里嫁得最显贵的。

  可叹幼云这丫头运气真不赖, 虽然前半程险些一个跟头摔得爬不起来,但好在后半程都找补了回来, 就她这套服饰便是多少诰命夫人熬一辈子也摸不着的, 这个玄阳元女当得值了!

  世间风向总是转得很快, 赵妈妈当下便把对某个没轻没重的毛头小子的不满都抹了个干净, 一路暗暗轻叹着跟随王府的朱轮华盖四驾大马车来至林府。

  端王夫妇的场子林家怎敢怠慢,昨儿就四处送了帖子,延请一众亲眷今日齐聚府内宴饮。幼云进到鹤寿堂时, 同辈的三对夫妇夹着一个单身汉林行简已按次序坐成了一排。

  众人见端王夫妇走进了堂中, 自林老太太起一个不落,都纷纷笑着起身迎待。

  这种隆重的待遇令幼云很不习惯,微微瞟了一眼身旁给她带来如此尊荣的男人, 见他神色如常方才放心了一些。

  黎秉恪与幼云不同, 他生来就是有皇权背书的皇子, 打小见多了这种恭敬的优待,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若是他有心摆摆架子,岳父岳母和老太太还得倒过来给他行礼呢。

  幼云看了看上首并不眼熟的两把紫檀大椅,猜测这是林老太太为迎接他们回门刚从库房换上来的新座,又见地上并没有摆上两个跪拜磕头用的蒲团,便知两把大椅是要让与他们夫妻俩坐的。

  果然,众人寒暄一番后,没人敢叫超品亲王像一般女婿那样磕头行礼,林老爹径直略过了这一项儿,请了身份贵重的端王夫妇上坐,林老太太则在紫檀大椅的侧边落了座,往下众人方才各按辈分齿序依次坐下吃茶说笑。

  幼云生平第一次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的父母兄姐,不免心下惴惴的,十分理解为什么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那么多疑了,实在是高处不胜寒呐!

  黎秉恪侧头给幼云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幼云明白他的意思,这种类似的场面以后还多的是,她得从娘家人开始适应起。

  按例新嫁娘回门,娘家的长辈是要旁敲侧击地问一回新婚情况的,不过对着这位冷面名声在外的端王,饶是爱女如宝的林老爹捋了半天舌头也问不出一句话来,只有林老太太还能仗着辈分略微说了两句:“王爷,王妃年纪尚小,及笄前也没得空儿在老身跟前再教导一番,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还望您多担待着些,我和她爹娘这里先谢过了。”

  黎秉恪对着外人总是绷着一根紧弦似的,远不如在幼云面前那样放松,听了林老太太如此恳切的言语,也不过是微露温煦之色,淡淡道:“老太太放心,夫妻一体本该互相扶持,本王自会好好照拂王妃。”

  这话儿在经过两日相处的幼云听来,还以为他是对自己有多不满呢,满座的林家人却一齐松了一口气,甚至觉得今日的端王难得的和气。

  一家人怕说多了惹上首的贵婿不快,便又嘻嘻哈哈地扯了些别的话头,林老爹看着屋里四对成双成对的年轻夫妇琴瑟和鸣的样子,愈发觉得夹在其中的林行简很是扎眼,忍不住叹道:“近两年家里实在事多,耽误了给行简相看媳妇,是我们做父母的疏忽了。”

  陆氏素来不敢过分插手哥儿姐儿们的婚事,往上的几个几乎全凭林老爷和老太太做主,听了这话儿倒也没觉得对六哥儿有什么愧疚的,但碍于几位姑爷在场,少不得放下刚端起的描金红蝠茶碗,低头装装忧心的样子。

  林老太太却漫不经心地撇着碗里的茶叶,宽慰道:“咱家简哥儿刚升了从七品的经历,说个亲事还不容易?也就是前两年没顾得上他,不过哥儿不比姐儿着急找婆家,晚些成婚也不要紧。”

  自来婚姻市场就是对男子的年龄更宽容些,三哥林行策娶孟氏过门时也是一枚大龄男青年了,反而是林家的几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成婚得早,到了幼云这里几乎是上月及笄,下月就嫁人了。

  陆氏见婆母先开了口表示不在意,才放心地附和道:“正是呢,现下几个姑娘都有了好着落,策哥儿散馆后也刚授了个吏科给事中,咱们正好腾出手来替简哥儿张罗张罗,若是赶着些,年底便能有信儿了。”

  其实她想说,简哥儿落在最后议亲反倒是一家兄弟姐妹里最讨巧的,他什么也不用做,只等着姐妹们个个高嫁,兄弟又高娶了孟家女,便能一道儿水涨船高。这回他胞妹又替他拐回来一个皇后嫡出的王爷妹夫,京里想跟太子端王搭上转折亲的人家能从东城门排到西城门,他未来妻家的门第定然低不了。

  幼云自从做了玄阳元女,消息实在不灵通,这几天又忙着嫁人,对娘家的事缺乏关心知之甚少,听了陆氏的话立马眼睛一亮,暗叹吏部可是个实打实的热门单位,果然有亲爹和老丈人双双护航,三哥哥少奋斗十年不是梦啊!

  大姐夫郑允砚是靠皇亲国戚的身份荫封的官儿,对全靠正经本事搏功名的岳父一家很有几分敬意,当即向林老爹夸赞道:“初闻妻弟入了吏科为给事中,我家上下都狠夸了一通,我母亲更是耳提面命地令我多至岳父府上讨教学问,还说岳父府上一门三进士,父子双翰林,放在哪儿都是段佳话呢!”

  林老爹被奉承得有些飘飘然,看向大女婿的目光饱含得遇知己的欣喜之情,又偷偷瞥了一眼面色沉静一言不发的黎秉恪和对面插不上嘴的武官吴宣,心道果然还是他亲自挑选的大女婿最合他心意。

  幼云细想了想便知大姐夫为何如此热络了,林老爹和林行策同是翰林出身,未来都是有望冲击内阁的,便是林老爹差着一口气,至少有孟家助力的林行策大有希望。人都说一代中兴便可三代躺平,林家这是隐隐有腾飞之象了。

  错过太多剧情的幼云努力从他们的谈话中搜寻着碎片信息,座中的女眷们却都兴趣缺缺,林老太太又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翁婿俩你来我往的吹捧,小心地瞧了瞧黎秉恪的神色,及时地叫停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也别让娇客干坐着喝清茶呀,外头酒席早就备好了,咱们挪挪步去开席罢。”

  林老爹虽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想着席上仍旧可以与越看越欢喜的大女婿继续详谈,便依老母的吩咐请端王起身,带着一众儿子女婿自去外头把酒言欢,留下陆氏热情招呼着女眷们在内院花厅用饭。

  刚才有黎秉恪压阵,幼云不过是个妻凭夫贵的陪衬,这会儿离了黎秉恪,单独坐在了女眷这一桌,见往日说笑无忌的长辈姐妹都有些拘谨客气,幼云才真切感觉到这一身王妃的装扮带来的尴尬气氛。

  林老太太本来要把主位让与幼云坐,毕竟她的夫君是超品亲王,满座女眷无人敢僭越坐在她上头,但幼云再三推脱只是不肯。陆氏只好替老太太告了罪,仍旧扶了婆母在主位上坐定,又特意安排两个姐姐一左一右的陪着幼云,生怕传到外头叫端王以为她们怠慢了他的王妃。

  幼云往左看看初云,初云僵硬地偏过头去,假装刚才盯着青色翟衣挪不开眼的人不是她;幼云再往右看看舒云,舒云捧着微隆的肚子只是和善地笑了笑,但也不敢像以往那样亲热地先开口说话。

  这顿饭吃得很僵硬,幼云晓得大家都在等她先开口,但她从前在家是老幺,从来没有这种第一个提话头的机会,一时之间是真的斟酌不好该说些什么。

  提娘家这头的事吧,她确实不知道家里的近况,聊起来只怕更尴尬;提王府那头的事吧,她才待了两天,连王府大门口的两只石狮子都没混熟呢,也找不出来什么话题。思索到最后,她只好顺着老太太提出的食不言寝不语的场面话,低头认真吃饭敷衍过去。

  不管嫁到怎样显赫的人家去,做姑娘的总是觉得娘家的饭菜更合胃口些,初云舒云对着一桌子龙井虾仁、白果鸡汤水煮鱼等未出阁前熟悉的菜色大快朵颐,只有幼云守着一份单做的素斋苦哈哈地扒完了一碗米饭。

  饭后林老太太屏退众人,叫陆氏带着孟氏、初云和舒云自去抹骨牌玩儿,单独把幼云叫至鹤寿堂里间问话。初云舒云都经历过这么一遭儿,丢给一问三不知的幼云一连串同情的眼神,逃也似的携手走了。

  幼云乖觉地从郭妈妈手里抢过修剪刚采下来的桃花枝子的活儿,举着修枝剪子和忙着插花的林老太太凑到了一个桌上,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认罪道:“祖母不必问了,圣上令我别的一概先别管,只在王府单辟出来的小院儿里安心给金丹开光祝祷,王府里的一应事务我连个边儿都还没摸着呢,您问什么我都答不上来。”

  林老太太闻言老脸一垮,抬手把桌上的松石绿釉粉彩花瓶往里捎了捎,免得恨铁不成钢之下控制不住脾气,一拂袖摔碎了陆氏刚孝敬给她花瓶。

  “别拿圣上来搪塞我,圣上难不成见天儿地在王府看着你?做了王妃说话也硬气了,怎么祖母教训不得你了?临嫁前一夜我是怎么说的来着?那府里别说宫里出来的姑姑嬷嬷爱揽权,就是那些个妾室也怕是个个都有来头的,你不紧着收拢大权,难道等着她们钻空子?”林老太太反手把一根花叶破碎的细枝拍在小桌上,开口就是一连四问。

  幼云心知在场的祖母和郭妈妈都是可靠嘴严的,赶紧把黎秉恪昨夜给她吃下的定心丸又吐给了祖母:“祖母别急,王爷昨日同我说了,府里的管事仆妇他都不怎么信熟,全凭我调遣,便是要都换上我的陪房也无不可。还有昨夜我问了,王府里暂且还没有妾室,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有人来分权,待我忙过了这一两个月,再收拾府内庶务也不迟。”

  满京的大小官员都知道,老皇帝的身子至多拖不过端午了。

  林老太太大半辈子过来,相交过的夫人太太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从没听说过才相处了两天便这样体贴信重媳妇的夫婿,惊讶了半晌才道:“嗯,现在说得好听未必日后真的管用,不过王爷有这份心便很好了。如此你更要待他诚实些,遇事不管好的坏的,都要头一个告诉他,万不可欺瞒擅处。我瞧着王爷不是个眼里能容沙子的,你别仗着两分小聪明在他眼皮子底下胡来,要多与他商量,别轻易违逆他的意思。”

  至于妾室么,不管端王以往在宫里有没有通房,只要没跟进王府来,林老太太就当作没有,心下稍霁了一些。

  幼云点头如捣蒜,心想我哪里敢呀,您那孙女婿只消抛一个眼神过来,我不是被美色迷倒,就是被肃杀的气势吓到,每回都是乖乖服软的。

  林老太太看了看瓶中春意灿烂的桃花,又听着幼云说王府里竟然一个妾室都没有,忽地想起一事来,先给幼云透了个底:“这几天长驻边境的将军们派来面圣的人都陆续进京了,滇边定南侯派来的那支前儿也来了。”

  幼云心头一跳,昨天宋霞刚提过这定南侯欧阳家,今儿祖母又提了一遍,宋家要嫁女的消息都已传开了?

  林老太太所说的后半段话和幼云想的方向相去甚远:“你大姐夫家同定南侯那边有段七拐八拐的姻亲关系,昨儿你大姐夫去接风时,听说里头有位护送小侯爷的副将顺路带来了一个沿途逃难的姑娘,你大姐夫不好追着人家姑娘看,回去派了府里的婆子假托送糕饼又去细瞧了一回,听那婆子的描述…只怕就是那位华枝表妹。”

  幼云犹如晴空之下突遭雷劈,后头半天是如何同姐姐们玩乐说笑的全然不记得,只魂不守舍的捧着一杯热茶勉强维持着不叫舒云夫妇察觉异常。

  幸而黎秉恪同岳父下了一盘棋走全了过场便回到了幼云身边,细心地发觉她脸色不好,悄悄问她也只是摇头不说,遂匆匆寻了个由头带她告辞归家。

  直到被黎秉恪抱上马车,幼云耳边犹在回响祖母的深深叹息:“唉,日子才顺当一点呢,又来了。这事儿还没告诉吴家呢,明日他们爷儿们自会寻个机会去试探一下,安哥儿身子不好,初云整日跟在后头操心劳累,舒云又正怀着身子,便只能同你一个说说了。暂且别告诉她们,先看看吴家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