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秉恪的冷厉脾气大半个京城的达官贵人都有所耳闻, 封王开府领双份岁禄后更是无人敢稍加辞色,喜宴上他只消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色,不到亥时便甩脱了一众红脖赤脸的老少爷们,早早回来压着他那香软的小王妃一直闹到三更天方才渐渐止息。

  屋外阶上坐守的老妈妈们听着屋里高高低低的声响, 一张张老脸都红了好几遍, 好在在一场酥润小雨的掩映下, 她们交头接耳的偷笑声倒也没惊扰到相当忙碌的屋里人。

  当然,最心疼幼云的赵妈妈可笑不出来, 她两眉横竖, 眼冒凶光,若不是碍于新姑爷尊贵势大,她都想——脑内忽地闪过从王府各处听来的端王风评,赵妈妈迎风打了个激灵, 算了,做人还是要冷静些。

  幼云自认是个体力很差劲的面团儿, 不过两个回合就哭唧着认输讨饶, 迷迷糊糊间连食不餍足的某人是何时鸣金收兵的都记不清了, 只晓得胳膊和腿重似千斤, 是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沐浴的,只好任由一双有力的长臂搂着她沉沉睡去。

  她坠入黑甜梦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呜呜赵妈妈看人真不准,还说他不会胡来的!

  黎秉恪醒来时外头已天光大亮, 丝丝晴光透过流彩缤纷的纱帐, 温柔地洒在他臂弯里的小人儿身上,他微微支起身子,怔怔地盯着那张白嫩柔美的小脸蛋看了一会儿, 终是没忍住俯身亲了一口, 又同她耳鬓厮磨了一阵。

  幼云轻唔了一声悠悠转醒, 缓缓眨着水雾迷蒙的大眼睛侧过头去,无意识地摸着手边一条健实臂膀上的浅浅伤痕,在看清眼前人的玉容后心下感叹:一睁眼就是美男,这样醒来可真好。

  不过她再怎么疲惫至极也还记得今日要进宫拜见皇帝皇后,因而小声问道:“这是什么时辰了?”

  “大约已过辰时了罢。”黎秉恪伸手轻抚了一下她眼下两道青黑淡迹,重又躺下来掖了掖被角,懒懒道,“反正都迟了,不如再睡会儿。”

  “还睡了什么呀,难道真的一进宫便去用午膳?”幼云一下清醒过来,急得一把推开搂在她肩上的铁臂,挣扎着要从被窝里爬出来。

  黎秉恪低笑两声,仔细地替她理了理纷乱的亵衣,腕儿上一使力揽过她的腰,鸦黑长睫下一双琉璃般绚丽流光的美目静静地看着怀里人。

  “在看什么?”幼云不能理解这人怎么一点都不着急,这个时辰收拾一番再进宫,真的只能赶上吃午饭了。

  “在看温柔乡。”黎秉恪答得一脸正经。

  “你你你,别闹了,再不起来赵妈妈就该来砸门了。”幼云这回坚决不受美色所惑,刚披了一件绸质寝衣坐起来,屋门就适时地被敲响了。

  “进来罢。”黎秉恪不紧不慢地系好寝衣衣带才叫人进来服侍夫妻俩沐浴梳洗。

  赵妈妈是过来人,不似丫鬟们那样闻到屋内的一股味儿后连头都不敢抬,她淡定地分出一半的人将黎秉恪先引至隔间沐浴梳洗,又亲自掀开帐子来接哈欠连天的幼云下地。

  “啧,怎么能这样!”赵妈妈一瞧见幼云疲倦不已的萎靡样儿便怒从中来,低声嘀咕了一句。

  夏菱小脸涨红,挨在屏风边儿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年岁大些的瑞燕倒神色如常,端来一个双燕衔春珐琅盆请幼云洗把脸清醒清醒。

  赵妈妈瞪着眼睛一招手,夏菱忙捧着白毛巾和香胰子走上来,动作娴熟地替幼云洗了脸,彩鸽则拿着一柄舒松筋骨的小木锤力道均匀地敲着幼云酸软的肩颈。

  黎秉恪动作很快,一会儿就沐浴完出来更衣了,隔间的彩鹭利落地指派一众丫鬟婆子提来大铜壶换好热水,赵妈妈向那头问过一声后,拿一条大绒毯罩住身上痕迹深深浅浅的幼云,服侍着她在隔间完成了晨间梳洗。

  幼云出来时黎秉恪已换好了一身华贵挺括的织金绣银团花祥云纹大红袍,身侧的丫鬟正把一枚极名贵的海棠花叶式白玉佩系在他腰间的五彩蝠纹腰带上,还有一个体面的嬷嬷站在他身后替他整理衣装。

  幼云偷偷欣赏了一会儿,直觉这样热烈眩目的大红色衬得他愈加英姿焕发,头顶极耀眼的赤金镶珠飞翅冠也得是他这样贵气逼人的天潢贵胄才压得住。

  夫妻俩目光相触,莫名的对视一笑,黎秉恪一边撑开双臂让嬷嬷替他抚平衣褶,一边对路过身旁的幼云安慰道:“不急,父皇近来精神不济,每日都得躺八九个时辰,我们去早了也见不着。”

  幼云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坐在镜前任由丫鬟们拿着四五个盛着不同膏露的白瓷小罐在她的脸蛋和脖颈上涂涂抹抹,面儿上十分耐心。

  赵妈妈小心地打开一个錾金大宝盒,取出了亲王妃才可用的金累丝珠翠九翟冠捧至妆台前恭候,彩鸽在陆氏身边服侍多年,是梳头的一把好手,不多会儿便把幼云那一头亮丽如缎的乌发盘得一丝不苟,又拿来数根珠钗穿插发间,端端正正地给她戴上了九翟冠。

  幼云伸出两根手指拨了拨坠得她耳垂生疼的四珠葫芦耳环,艰难地稳着脖子起身穿上御赐的真红大袖衣,其上又加了两条深青色金绣云霞凤纹霞帔,整套装束确实是又庄重又华丽,但就是太累人了。

  幼云浑身酸痛还得撑着这一身分量不轻的冠服,才走出二门上了马车便两眼泪汪汪了。

  黎秉恪很自然地伸手欲揽过幼云,好让她靠在他身上省点力气,幼云却连连摆手婉拒好意,只拿手扶着脖子道:“可别,弄皱了衣裳更麻烦。”

  黎秉恪失笑,左手绕到她脑后托着她的脖子,安慰道:“父皇病体孱弱,不会留我们很久的,一会儿拜完就早点回府了。”

  幼云挺着脖子不敢稍动一下,只好转动眼珠瞥了一眼肩侧的长臂,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的手臂…好像留疤了?”

  黎秉恪笑眸闪闪,坐近了些反问道:“怎么,怕我讹你?”

  “这倒不怕,反正都咱俩绑在一块儿了,你要讹我我也跑不掉。”幼云前半句说得很潇洒,说到后半句时又踌躇了一下,抬头问道,“就是…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呢?又是挡刀又是送肉饼的,是因为我自愿入殿当玄阳元女么?”

  黎秉恪闻言敛去笑容,微眯了一下眼睛也不答话,仰靠在腰后的宝蓝绫缎大迎枕上,一副神思飘远的模样似是在回想些什么。

  幼云等不及他慢慢斟酌词句,自顾自地认定了自己的理解:“早就说了,我做玄阳元女没有谁欠我的,换了宋家的几个姐姐遇上那事估计比我还干脆呢。得了,这茬就算过了,王爷以后千万别再惦念着了,不然挨的那刀我还得想法子还呢。”

  黎秉恪听着幼云的语气变得疏离了一些,眸色暗了暗,依旧支着手肘,手指轻敲额头沉思不语,面前的黑漆雕花小桌上一杯清水照出了他静如美玉的冷色面庞。

  幼云谨慎地瞧了瞧他沉静严肃的神色,只觉早起时的亲近之感已徐徐散去,赶紧表忠心道:“赐婚这个事确实很突然,但又不能抗旨,不过王爷放心,往后我一定……”

  “我要是不愿意这个赐婚,早就翻脸了。”黎秉恪从为数不多的回忆里分神出来,边把幼云的小手握在掌心,边倾身过去计较起称呼来,“叫王妃到底太生疏了,我叫你幼云好么?”

  幼云没想到他会突然岔一句这么无关紧要的话,不由得愣了一下,点点头道:“这个…都行的,我刚刚想说……”

  幼云突然被打断了话头,眨着眼睛想了半天刚才她是想说什么来着?

  哦,她想说往后一定好好扮演您的端王妃一角,咱水平不一定够,但胜在诚意十足呀,如有需要,演也给您演出一对京城著名模范夫妻来。

  考虑两人到往后还有好长的时日要做托付后背的队友,幼云分析了一下夫君平素对外的性格,觉得此刻还是打直球更好些,便磕磕巴巴道:“殿下,您可以信任我的,我一定竭尽……”

  “是昨晚睡得不好么?”黎秉恪终于理清了断断续续的回忆,坐直身子笑了一下,再次打断道,“一觉起来都变生疏了,昨天还说‘你我’呢,今天一口一个殿下王爷。”

  睡得确实不好啊,幼云扁扁嘴心有不甘,还是想把话说通透一点,免得将来成了一对怨偶。

  没成亲前她就想清楚了,在古代做媳妇实在太难,虽然睡了美男但还是留有余地比较好,王府的侧妃侍妾可比普通人家的姨娘难应付多了,跟三妻四妾如家常便饭的王爷谈感情早晚会有伤心日的,不如一开始就当老板供着好。

  幼云正打算按老板的要求换回“你我”的格式说话,老板本人却开始追忆起第二次见面的尴尬场景: “想想那回见你时,我和侄女的马球赛还没开局,你就在那儿灭我的威风,明明斥责一顿便可了了的事,我偏偏没由来地想逗逗你。”

  他怎么回事,能不能先说正事,就我们俩之间那点子回忆,揉成线团都不够织一个围脖的呀!

  幼云不太理解新老板的风格,怎么忽然就煽情起来了?

  “很多事都是难以说清缘由的,就像我喜……”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外头恰好传来王保高扬的笑语,后半句幼云没能听清。

  下了马车一见王保,幼云瞟了瞟他那新袍都遮盖不住的肚腩,微微笑了笑,嗯,这体型有向元宝公公靠拢的趋势哦。

  王保细细看了看眼前的这对新婚夫妇,只见一个虽然疲惫僵硬但面露笑意,果然之前下的殷勤功夫都没白费;另一个瞧着神清气爽,面儿上却黑云翻滚,给他扶马镫时似乎还狠狠瞪过来一眼。

  这、这才刚见面,洒家哪里得罪端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