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在宫内行走多年, 揣度贵人心思那是立身之本,当下察觉到端王心情不佳,便不敢多言,一路赔着小心将夫妇二人引至了乾元宫。

  今日的乾元殿远不如几日前那般热闹, 里外静无人声, 只闻得上首轻轻的碗匙响动, 往日焚香不止的珐琅兽头大香炉里半丝烟气也无,反倒是一股呛鼻的苦药味儿直冲脑门, 令缓步进来的黎秉恪和幼云一齐皱了皱眉。

  幼云不动声色地轻吸一口气, 小心地顶着满头琳琅珠翠随着黎秉恪行了一个跪拜大礼,所幸在闺学里受了薛嬷嬷的严苛教导,腕儿上十八个晃晃悠悠的赤金红宝套镯一个也没发出声响。

  黎秉恪只冷淡地说了两句场面话,幼云就从公婆手里得了一个金质刻花大宝匣, 光是掂了掂里头奇珍异宝的份量,幼云都觉得刚才磕头磕得还不够诚心, 便是叫她再补两个也是心甘情愿的。

  夫妻俩依皇帝的吩咐坐到了宝座下的圈椅上, 幼云稍稍抬眼打量着上首的情形。

  皇后还是老样子, 面儿上一脸恭顺地端坐一旁, 手边是一个素三彩虎皮斑釉瓷碗,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热腾腾的汤药,半天也不见她出言劝老皇帝喝上一口。

  宝座上又咳又喘的老皇帝瘦骨嶙峋, 身旁却偏偏站着一个白胖圆润的李元宝, 这画面落在幼云眼里着实有些诡异。

  老皇帝今日为了接见新儿媳而勉强从病榻上起身,才在宝座上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开始大喘粗气,说起话来也声音虚浮:“见你们成了婚朕便放心了, 说来也奇怪, 昨夜竟没再做那样的噩梦了, 虽仍旧昏昏沉沉的,但一夜都不曾惊醒,看来俞监正所言非虚呐。”

  幼云一阵无语,俞老爷子恐怕都没想到信口胡诌的话儿能这么灵验,这明显就是心理暗示的功劳好不啦。

  皇后黑洞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烦,搁下手里的小勺把瓷碗让与陪侍的李元宝端走,黎秉恪也垂眼沉默着并不接话,幼云便有样学样地低头数起了袖口上镶嵌的一串小珍珠。

  老皇帝病得太久,脾气也执拗起来,浑不在意旁人是何想法,挡开李元宝端来的汤药,只向幼云亲切地问道:“王府住得可还好?朕已叫人在王府里单辟出一处小院儿用作金丹开光之所,回去可再看看还有何要添置的。”

  才住了一晚上哪里找得出什么不妥,幼云在黎秉恪斜视的目光下,恭敬地答道:“一切都好,谢陛下大恩。”

  “嗯。”老皇帝摸了一把稀疏枯软的胡须,怕新儿媳做了王妃被俗事缠身反而耽误了正经事,便又嘱咐道,“朕的金丹明日便送进王府去,可要替朕好生祝祷。王府里的庶务暂且放一放,恪儿自己多看顾些,别扰了玄阳元女清修。”

  黎秉恪眉心微蹙,似是很不习惯父皇这般亲近的口气,只点头却不答话,幼云忽地想起昨夜送进新房的那桌有荤有素的酒菜,狠狠地心虚了一下,亦不敢轻易出声叫老皇帝察觉出端倪。

  皇后瞧着儿子不大愿意多聊的样子,兼之在老皇帝跟前敷衍了一上午耐心已尽,便适时地笑问道:“昨个儿成婚礼数繁多,只怕两个孩子都累着了,用早饭了没有?”

  “回母后,还没有。”黎秉恪答得很干脆耿直,幼云低着头偷偷瞪了他一眼,他佯作看不见,反而勾起唇角微微笑了笑。

  皇后懒得理会小夫妻暗戳戳的小动作,似是抓到了一个脱身的好借口般,顺势提议道:“陛下,既然孩子们还未用早膳,外头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咱们移步去开席罢。”

  “皇后带着他们去就成了,朕去榻上躺一会儿,午时还要再念两卷经咒,今日晨起服用了两颗玉寿丹便可抵得三顿饭了。”迷信丹药的皇帝近来连饭也不大吃了,这会儿身子又实在疲累不堪,只抬抬手招来李元宝要回去歇息。

  李元宝躬身半驼半扶着瘦弱的皇帝绕过红木嵌玉石大屏风往里间而去,临走时还不忘朝皇后母子讨好地笑了笑,示意他们放心。

  幼云见状心下安然一叹,如此看来老皇帝确实没几天活头了,连两边不沾的御前大太监都开始找下家了,瞧他向皇后一派示好的样子,现下太子的赢面很大呀。

  皇后送走颤颤悠悠的老皇帝后松一口气,脸上温良恭顺的神色荡然无存,吩咐宫人先领着端王夫妇去前头摆宴的泰清殿,自己则赶着回宫换下这一身沾染浓重药味儿的衣裙。

  幼云谨慎小心地跟在黎秉恪身旁,被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进到一处黄瓦红墙的偏殿里等候开席,一脚踏进门槛时,盯着前头乐颠颠引路的王保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在笑什么?”黎秉恪眼力极好,低头轻问。

  “啊,这你都看见了。”幼云暗下决心下次进宫一定把脸绷成石头,很小声地诚实道,“我在想,第一回 带我进宫的那位马公公真是许久没见着了。”

  黎秉恪闻言轻哦了一声,看了一眼殿内快步迎上来的几位舅家亲眷,来不及为幼云解惑,先拉着新妇同他们寒暄了一番。

  在春晖馆附学好几年,宋家人幼云大多都熟识,见今日姑娘里只来了一个宋霞,硬生生改了称呼笑问道:“表侄女,今儿怎么就来了你一个?你家其他姐妹呢?”

  在牢里关久了,那些闺学的小姐妹现在各自婚嫁如何幼云是一概不知,估摸着年岁,猜测她们只怕都嫁出去一半了。

  宋霞今日低调地穿了一套米黄镶领墨绿底子的提花缎面衣裙,听着年岁比自己还小的昔日同窗叫她侄女,别扭地行了个礼,尴尬地笑道:“见过王妃,还没同王妃说呢,我家大姐姐二姐姐俱已随夫家赴任上去了,霓儿姐姐这几日感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宫里的贵人们,今儿便没来。”

  哦,还以为她被关在家里绣嫁妆呢,幼云松了一口气。

  一夜之间差了一个辈分的同窗两人亲热地携手在一对绣墩上坐下,幼云瞥了一眼桌上随意摆放来凑个景的水晶龙凤糕,暗暗为空瘪的肚皮掬了一把辛酸泪,宋霞低声说笑及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哈,世事真难料,王妃入长清观的那天我和霓儿姐姐求了好久,大伯母才许大哥哥带着我们去远远地瞧了一眼。可叹那时的眼泪都白流了,转了一圈我倒降了一个辈分,成表侄女了。”宋霞左右瞟了瞟满殿殷勤侍奉的宫人,不敢在人前逾矩,老老实实地称呼幼云为王妃。

  幼云许久未见宋家姐妹,也完全不生分,打趣起来仍像从前那样俏皮:“是呀,没想到竟让我白得了这么大的表侄女!不过我还以为能省下一份出给表侄女的添妆钱呢,不成想你们两个的那份都没逃得过去。”

  “你!”宋霓面色略带羞恼地看了看幼云头上珠光灿烂的九翟冠,不敢像小时候那样伸手去戳幼云的小酒窝,只气哼哼地嘟囔道,“这才做了一日的表婶呢,就开得这种玩笑了!”

  幼云抖着肩膀憋笑得很辛苦,看着宋霞微红的小脸暗叹,嫁人真好啊,不仅能实现出门自由,做姑娘时不好说的话儿也都没了限制。

  “表侄女同我说说,霓儿究竟为什么不来见她表婶,不会是怕我羞她罢?”幼云眨了眨敷了几层脂粉遮盖乌青的大眼睛,假装摆起婶婶的派头。

  宋霞性子直爽藏不住话,当下并没否认,但碍于长辈们在场也不好直说,东拉西扯了几句最后才遮遮掩掩道:“……王妃听说了么,三年之期已满,镇守边境的几位将军都派了人进京来代为述职了。”

  本朝边疆武将因手握重兵,无事不得离营,只每三年派一两个奏对水平在线的心腹,进京至御前汇报思想动向,非原住民的幼云对此也略有耳闻。

  咦,将军们世代劳苦,大多是有个爵位留给儿孙承袭的,难道表侄女婿就藏在这批述职的人里头?

  幼云来了兴致,绕着圈子试探道:“那这阵子京里可要热闹了,来的都是多年追随将军们的老部下,京里也有不少故旧呢。”

  “也不全是,比如滇边的欧阳老侯爷就只派了他的老来子进京面圣,估计满京里也不认识几个人儿。”宋霞把玩着食指上的赤金花丝镶翡翠戒指,状似闲聊般接了一句。

  临近大位之争的终点,宋家作为皇后的娘家,对家里剩下的哥儿姐儿的婚事自然是慎之又慎,力求每一门婚事都能发挥十成十的效用,是以去年就及笄的宋霓宋霞拖到这会儿了还未许人家。

  不过听宋霞的意思,这回宋家不止为大房嫡女选定了婚配人选,还已同远在云南的老侯爷通了气,只等着当面相看这位欧阳小侯爷了。

  幼云心头一动,敛去笑意,抚了抚腕儿上硌得雪肤微疼的金镯,敏感地问道:“西南边境可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了?”

  宋霞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一愣之下手里的金戒指都掉在小桌上滚了两圈。

  幼云眼角余光瞥见王保挽着一柄鎏金拂尘来请众人移步正殿入席,赶紧一把抓来金戒指,小心地戴回宋霞的指头上,仿若无事发生般携她起身,轻快道:“走罢,要开宴了。”

  在黎秉恪探问的目光下,幼云乖巧地走过去靠在他身边,仰头给了一个娇憨的灿笑,秀气白嫩的小鼻头令他生出轻咬一口的冲动。

  黎秉恪喉头滚动了一下,倏忽间笑意甘洌似酒,无心追问她同表侄女热聊了些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就十指相扣地拉着幼云,走至太子夫妇之下的食桌前落座。

  相比宋家人的错愕不已,太子夫妇像是早知内情似的,面上一派云淡风轻,还颇有默契地一齐向新弟媳颔首致意。

  幼云一坐下就慌忙抽出手来,在桌下暗暗轻捶了一下神色淡定的黎秉恪,小声嗔道:“你干嘛呀!”

  黎秉恪斜睨了她一眼,幼云立刻气势全无,蔫头耷脑地服软道:“那、那下次好歹先给个信儿罢,我也好及时配合嘛。”刚才太慌张,都没演好!

  黎秉恪微笑着轻哼一声,转头朝太子夫妇拱了拱手,幼云这才想起来回礼,赶忙向太子夫妇回以一笑,顺带认真端详着太子其人。

  太子与黎秉恪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论相貌兄弟俩难分伯仲,幼云观他头戴一顶紫金瑞兽衔玉冠,身穿一袭宝蓝色律紫八宝团纹袍,俊脸皎若明玉,双眸艳如桃花,兼之从头到脚气度华贵,大有一国储君的派头。且与胞弟大不相同的是,他待人接物有如春风拂水般温煦妥帖,席间对幼云这个新弟媳多有照拂。

  这兄弟俩,一个炽亮如天上日,一个孤冷如水中月,是亲生的吗?

  幼云端起一杯金瑰酒随黎秉恪敬了一回太子夫妇,坐下又细细观察着太子妃姚氏是何做派。

  姚氏姿色平平,远不如太子那般仙人品貌,但她身材高挑,举止娴雅,一双凤眼凛然生威,通身气派富贵无极,好似天生就是统御后宫的那块料。

  皇后娘娘千挑万选出来的原住民,气势果然不一样,幼云自愧不如。

  今日的宴席上既没有病歪歪的老皇帝,也没有爱挑事的周贵妃,皇后独坐在上首的雕花錾金大食桌,看着特地进宫来给她撑场面的娘家人,心情舒泰万分,连连向宋老国公夫妇举杯赐酒,以示亲厚。

  一顿家宴吃下来,皇后统共只点了今日的主角夫妇两次而已,反倒是前来陪席的宋家人频频起身谢恩,虽有淑妃母子三人在其中暗暗调和气氛,但连宋家人都觉得自个儿太喧宾夺主了些。

  不过幼云本就是个闲散性子,每每这种觥筹交错的场合她都在心里大念隐身咒,皇后如此忽视于她而言正好可以光明正大地划水摸鱼,安心品尝着花样精致的宫廷御菜。

  黎秉恪见她自顾自地吃得津津有味,亲自上手为她调换了几回菜盘,边拿一双银筷夹菜边轻声道:“这道酒骨糟肥羊是母后宫里的小厨房单独做的,汤头鲜香,肉质软烂,趁热尝尝。”

  幼云只负责挨在他身旁点头附和,从冷菜麻酱牛舌一直到甜点五香糕都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一旁负责布菜的宫女太监尴尬地举着筷匙,半天愣是插不进手。

  宋国公府到底是权爵圈子里的常青树,全家上下人情世故还是很通明的,散席后不消太子向他们使眼色,宋老国公夫妇就先一步行动起来,在殿门口单独拉着端王夫妇说了一篇饱含歉意的好话,宋老太太又抹下一只绿玉手镯艰难地套在了幼云那几无空处的手腕上。

  幼云其实完全没觉得有被冒犯到,太子党正处于万里长跑最后的冲刺阶段,林家虽然也算累世为官的高门,但若比较起来自然是宋家、姚家更得力些,皇后娘娘更看重他们也不奇怪。

  黎秉恪也不是心胸狭隘之辈,又打小隔三差五地寄住在舅舅家,舅甥情谊深厚,全然不在意今日的这点小别扭,反而好言宽慰宋家人不必挂心。

  人都说不会做人的夫君是两头拱,会做人的夫君则是两头哄,黎秉恪满心打算要做一个好夫君,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还在软言哄着幼云:“虽说子不言母之过,但母后今日确实偏颇了些,舅舅家也并无抢风头的意思。今儿席上人多我不好有什么言语,下回进宫定与母后细说,想来皇兄皇嫂这会儿已代我们去寻母后说话了。”

  幼云今日本来打算好好扮演一个端庄持重的王妃,定下目标是吃饭最多五分饱,可后来黎秉恪却把她当个八百年没吃饭的小猪精来喂,这会儿她正伏在绫缎大迎枕上轻揉着吃撑的肚皮,听了这几句话只哼哼唧唧地点头表示理解。

  黎秉恪坐在对面瞧着幼云红扑扑的小脸蛋心生欢喜,忍不住伸手捞过她来,低头在她挺秀的小鼻子上轻吻了一下。

  幼云吃饱了便懒怠动弹,也不挣扎,半靠在他肩头,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与他闲聊起来:“适才临走时,我瞧见宜安公主追着十殿下问东问西,若不是十殿下推说要送我们出宫,只怕还脱不了身呢,你可知他们这是为何呀?”

  “往后你可以叫他们皇弟皇妹了。”黎秉恪对称呼有种莫名的执着,幼云便顺着他的意思改口道:“好好好,你倒是说呀,皇妹到底在追问什么呢?”

  黎秉恪侧头看着幼云透亮的大眼睛,指尖轻点了一下她的小酒窝,闲闲道:“那小丫头还能对什么这么上心,不用听也知道,定是在追问她胞兄的伴读呢。”

  “十殿…哦,皇弟的伴读那不就是承宣伯家的公子?”毕竟御街巡游的时候韩墨替她牵过马,幼云这回反应很快。

  黎秉恪脸色微沉,不悦地觑着幼云,故意提醒道:“对,就是那年灯会上你见过的那个。”

  幼云面色一滞,想起这个韩墨确实是她的前相亲对象来着,赶紧两爪巴着黎秉恪的肩头,趴在他怀里弱弱地辩解道:“这都多久的事了,不是你提我都不记得了,大约是我母亲半路偶遇了承宣伯夫人,才带着我去寒暄一下罢了。”

  黎秉恪好整以暇地盯着企图撒娇蒙混过关的幼云,逼得她不得不转移话题:“唔,若是韩公子的话,皇妹大抵是不能如愿以偿了。”

  韩墨虽然还未中进士,但摆明了是要走仕途的,若娶了公主,了不起也就是领个虚衔混日子,别说韩墨一腔雄心壮志舍不下,就是那望子成龙的承宣伯夫人也不能接受呀。

  黎秉恪心知幼云说的是事实,只叹道:“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但愿淑妃娘娘能早日说通她。”

  幼云听得这一句,忽然想起许久之前的某夜灯下,她也曾对舒云姐姐说过这句,想着还有几个月就要再做一回姨母了,不由得笑出了声。

  “又想什么坏招呢,笑得这般好看。”黎秉恪放下手中一杯解腻的清茶,边笑边摸了摸幼云头上华凉的九翟冠。

  “在想咱们的寝帐太华丽刺眼了,早起时还被上头的珠子晃着了眼睛呢,回去就把它换了,让你同我一起用软娇娇的粉花帐子!”幼云嘴里说得一本正经,心里想着往日肃如磐石的王爷要舍弃那些素色帐子,随她改用花里胡哨的粉嫩纱帐,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的调皮笑容。

  “你想换就换罢,不过好歹等过了三朝回门再换也不迟,留它几天讨个喜庆吉利。”黎秉恪看着她挑衅的小模样暗暗好笑,宠溺地一口答应下来,气定神闲地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起来。